第46章 武林大會(九)
天訣說,這一場武林大會必定會以最驚人的姿态走向結束。
事實上,殷落痕自己也估計到了——畢竟,最後一天的比試竟然變成了季不寒和一個半路殺出的雪山道人之間的較量。
原本的林雪藏、林硯青竟然都在第二輪就被刷了下來,雖然林雪藏的實力出乎意料,可是林硯青這種戰鬥狂人竟然敗給了名不見經傳的雪山道人,這實在是說不通的。
只可惜,一切已成定局,原本所有人以為最大的黑馬會是林雪藏,可是現在事實卻告訴他們——這匹黑馬是雪山道人。
很多人覺得不忍直視——不要告訴他們這麽猥瑣的一個家夥有可能會成為武林盟主!!!那樣的話整個正道武林在這個家夥的帶領之下到底會走到什麽地步啊?!
不說是正道人士了,就是殷落痕這種人都開始為正道擔心了。
天訣敗于季不寒之手的當晚,殷落痕一個人在房間裏挑燈芯,考慮着天訣最近詭異的行蹤。昨晚是去血洗萬骨門的話,那今晚是去幹什麽?
明天就是武林大會最後一天了,陸蒼茫說要在最後一天取林雪藏——也就是天訣的性命,現在人又在哪裏呢?
不說別的,單從林德勝的死來看,他是已經在四海城了的。
殷落痕看着那火焰舔着銅芯子,眼神微微閃了一下。
背後一枚石子輕輕擊在他房間的門框上,他背着身,暫時沒動,過了一會兒才推門。
霜天雪月,正挂在房檐瓦角,看上去清冷至極。
那一身黑袍的男子,随手将劍扔在屋頂上,手裏提着兩壺酒,看他終于開了門,于是道:“你上來。”
殷落痕覺得莫名其妙,這季不寒上輩子是蝙蝠投胎嗎?怎麽老喜歡蹲房頂?“你誰啊,讓我上來我就上來?”
“你上來。”季不寒沒理會他的抱怨,又說了一句。
殷落痕看着他的身影,還在月上,月光照不到他的身子,一片地漆黑着。不知為何,他覺得今晚的季不寒看上去很不一樣,可是到底哪裏不一樣他也說不上來。他想起在擂臺戰的時候,季不寒當場吐血,可是天訣卻是憋着到了樹下沒人的時候才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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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落痕印象中的季不寒也是個很要強的人,他能忍的必定會忍,吐血這種事——是不是證明他受的傷也很重呢?
不知為什麽一心軟,他嘴裏嘀咕着“你這人真是病了”,卻還是飛身踏着屋檐站到了他的身邊。
那白天時候還大展神威的斷妄劍就那樣靜靜地躺在殷落痕的腳邊,就像是被人遺棄了一般。
殷落痕彎腰撿起來,只覺得入手沉極了,當初在來四海城的船上,他也拿過季不寒的劍,可是那時候幾乎拿不住,現在這是證明他的實力已經有很大的提高了嗎?
本來應該高興,可是殷落痕高興不起來。
“你覺得這劍如何?”季不寒沒有看他,卻知道他是在看劍,喝了一口酒這樣問道。
劍如何?
自然是好劍。
殷落痕什麽也不懂,他不是真正的江湖人士,或者說混跡在江湖還不算是久。對劍的了解,只能算是皮毛。斷妄劍是神劍,怎是他能夠評說的?他只是搖了搖頭。
“你也覺得這劍不好嗎?”季不寒微笑起來。
殷落痕心知他會錯了意,卻不知這到底是不是他故意的,只好繼續聽下去。
“斷妄,這名字就不是好的。”其實,也只有這個名字是不好的。
斷妄,斷掉一切的虛妄虛僞虛假,還有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
也包括,他那些異想天開的,違背倫常的……說不出口,而且難容于世的感情。
殷落痕想說什麽,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麽說,他忸怩了半天,只想出這麽一句:“劍其實很好的。”
好,不好,誰又說得清楚呢?
殷落痕拿着那把劍,放在手掌上翻來覆去地看,就是這樣的一把劍,在季不寒的手裏,成為了傾世的神器——甚至,就是這把劍的劍氣,傷了天訣。
他看了季不寒一眼,季不寒也真看着他。
他在他的眼光之下拔出劍,就像是在很久以前那樣。
在劍緩緩出鞘的時候,殷落痕想:今天真的有什麽地方是不一樣的。
可是到底是哪裏不一樣呢?
是季不寒的眼神不一樣——可惜殷落痕看不懂。
不過,他也從來沒有看懂過季不寒就是了。
劍出鞘的時候,難得地悄無聲息,證明殷落痕的手很穩。
他玩笑一般地拿劍指向季不寒的脖頸,然後劍尖緩緩下滑,順着移到了他的心髒位置,劍尖就在胸口,季不寒的眼神卻從未離開殷落痕的臉。
殷落痕覺得有些不自在,笑問道:“你看我幹什麽?”
“因為我傷了你在意的人,所以你現在是想殺了我嗎?”這是今天晚上,季不寒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
殷落痕愣了一下,答道:“你跟林三公子之間的事情都是光明正大的,我為什麽要記恨你?”
“所以你在意的還是他。”
季不寒拿着酒壇子,喝了一口。
——這只是一個語言陷阱。
殷落痕忽然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可是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在意的人不是天訣,他是不可能直接就那樣回答了的——所以這個陷阱,其實只是隐性的願者上鈎而已。
他手拿着斷妄劍,那姿勢怎麽看怎麽業餘,有些不倫不類,古怪極了。“你願意怎麽想就怎麽想,我的确很在意他就是了。”
“你喜歡他。”這不是疑問,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陳述和肯定。
殷落痕目光奇異地看了他很久,不說話,像是默認了。
季不寒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劍,看着那帶着古拙花紋的劍身。
殷落痕以為他是要将那劍拿回去,也就順勢一松手,可是手指才松開一點,就驚覺季不寒是握着那劍往自己的心口送!
這個瘋子!
他瞪大眼睛立刻握住了斷妄劍的劍柄,驚魂未定地看着季不寒胸口上忽然化開的那團變黑的深色。
他抓住劍柄的速度很快,沒有任由季不寒繼續刺下去,不然——一代正道傑出英才,竟然會死于自殺,未免也太……
殷落痕會不過神來。
季不寒松了手,胸口上尖銳地刺痛,這點深度,還沒刺破心髒,他說到底只是想要痛。
“放心,我不會死的。”
殷落痕看了看那劍尖沒入的深度,不知為什麽一陣無名火起,直接一拔劍,将那名傳的斷妄劍扔下了屋頂,摔在院落的青石板上。
這一刻,他不是傳世名劍,而是一把被人丢棄的劍,盡管不是被它的主人丢棄。
“你不會死,可是你在發瘋。”
殷落痕也懶得理會季不寒的自殘,坐在他的身邊,還專門拉了他的衣服袍角坐在身下,那表情已經理所當然得讓人憤慨。
季不寒道:“喝酒。”
然後他将自己手裏的酒壇遞給了殷落痕,殷落痕嫌棄地一皺眉,“什麽時候下任武林盟主竟然已經成了個醉鬼?”
下任的武林盟主?八字兒還沒一撇的事情呢。
季不寒伸出手,還是拿着那酒壇子。
殷落痕想起之前那一夜的酒壇子,那對于他來說一直是個不解之謎,不過他也知道那可能是一個很禁忌的話題,所以他不想問。可是今天,一切的一切都讓他想起那一晚的事情,所有的氣氛都很适合這個問題的提出,所以他問了:“那天的酒壇子到底是什麽意思?”
季不寒看他不接,又收回來自己喝了一口,說道:“沒什麽意思。”
他不想說,他又何必逼他什麽?
殷落痕看了他許久,也想了許久,他奪過他手中的酒壇子,盯着看了許久,“酒看上去還不錯。”
然後一仰脖子灌進去一口。
季不寒的眼神很平靜,那是深夜的大海,即便是波濤洶湧,夜色掩蓋之下也是什麽都看不清的。
平靜,能夠将一切都吞噬掉的平靜。
殷落痕又喝了好幾大口。
眼看着那酒壇子要空了,季不寒卻劈手奪了回去:“君子不奪人所愛,好酒,大家一起喝。”
他仰頭,将壇子裏剩下的酒喝幹了,一手拿着那空酒壇子,看了許久,卻直接一擡手扔向了落在青石板上的斷妄劍邊,一瞬家粉碎。
殷落痕有些發愣,他眨了眨眼,“你幹什麽?”
季不寒坐在房頂上,夜風寒涼,吹過的時候讓人的眼神似乎也跟着冷了下來。
他在殷落痕的身邊坐了很久,然後站起來。
殷落痕也跟着站起來,因為他坐着季不寒的衣袂,他不站起來季不寒就沒法站起來。
季不寒沒有看他一眼,向着下面的斷妄劍遙遙一伸手,掌內勁力吞吐,那斷妄劍就像是有靈性一般回到了他的手掌之中。
他曾經丢棄過這些,可是最終還是像斷妄劍一樣無法割舍。
只是,有的事情,是不想丢棄,卻必須丢棄的。
斷妄,何時才能真正地斷妄呢?
季不寒消失得太快,轉瞬就失去了影蹤。
殷落痕也在原地坐了很久,才飛身下來,站在那堆酒壇子的碎片邊,彎下腰撿起一塊來仔細看了看,可是瞧久了也沒見出有什麽端倪,于是随手扔掉,進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