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66)
栺實
栺實,一個距離東晴關六十日遙小鎮。
大雨不斷,地上的黃泥被雨水泡得又爛又黏,為了不讓糧草進水腐敗,小鎮上不僅官宅,連民家能遮風避雨的大房子也全給押糧的官差占去擺放重要的糧草,四周臨時架起的帳子,便是這些官差們夜裏休息的地方。
夏枯草領著衛家兩兄弟直奔栺實而去,沿途換馬匹不換人,日夜兼程七日抵達栺實。該地早已接到從皇城發來的消息,從三天前便翹首盼望著他們到來。
三人方靠近地界,便見一人蓑衣蓑帽頂著滂沱大雨坐在寫著「栺實」二字的界碑上。
「來的可是夏枯草夏先生,和兩位衛家小兄弟?」那人兩指夾著帽緣揭高幾分,露出半張臉揚聲詢問馬上三人。
夏枯草兩眼微眯,沒答話,卻打量著前方那人。
衛洙見夏叔沒打算答話,便下了馬背走向那人,客氣說道:「不知您是?」
露出半張臉的男人露齒一笑,道:「你猜猜。」
說完便折了截路旁樹枝蹲在地上,在黃泥地上畫了起來,衛洙心想正事重要,遲一刻便多一分危機,哪還有這等心情和陌生人玩猜謎?
回頭對著衛枸一颔首,提腿便要跨過那人在地上畫的圖去與負責押送糧草的上官報告。沒想到那畫圖的人卻是一個橫手,帶葉樹枝重重打向衛洙的小腿骨。
「疼疼疼疼──」
樹枝條上帶著韌性,抽在腿骨上那可不是一般的疼,像被鞭子抽地,熱辣辣地讓衛洙當場抱起被打著的左腿狂跳喊疼。
那人撤回樹枝,在泥地上又添了幾筆,接著站起身子用樹枝指著夏枯草,問:「認得我是誰嗎?」
衛洙衛枸看著地上像小孩子随手亂畫的圖案,勉強看出有一座山,山腳下彎彎曲曲的大概是河,河邊有個大頭人,大頭人旁有條狗。兩人把腦袋左偏右歪,卻怎麽也猜不著這道啞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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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枯草見了這圖,激動翻下馬背直撲那人面前,提手揮去他頂上蓑帽,露出張叫人看了毛骨悚然的臉。
那人兩頰削瘦眉骨突出,凹陷的眼窩裏滾動著如枭隼般鋒芒銳利的眸子,臉上疤痕滿布,像是整張臉皮曾被人撕去,而後又一塊塊縫回原處,模樣甚是吓人,就連大白天裏見到這張臉,也叫人背脊發冷。
「你……你竟然真的活著……」
夏枯草嗓音劇顫雙目含淚,張臂與那人互擁。
「我的好兄弟,你真的還活著。」
「大哥……你也還活著……」
雙掌激動拍著夏枯草的背,男子凹陷的眼眶湧著淚水,滂沱大雨打在那人面龐,卻打不去久別重逢的淚。
夏枯草松開臂膀,低頭看去,泥地被雨水打出一個又一個水窪,地上的圖正被逐漸毀去。「如今,該如何喊你?」
「哈哈。」男子仰天而笑,模樣雖仍駭人,卻清楚看見那殘破的臉孔,流露真心的笑。「俺終於、終於又是伏汕了啊大哥。」
濃濃的北方腔,迥異於之前的京城腔調,顯然這才是他最初的口音。
「終於……是伏汕了嗎?」夏枯草雙手緊抓著伏汕的肩頭,道。「如今的世道,能讓你再次做回『伏汕』了是嗎?」
伏汕颔首,「俺不再是犬山,是伏汕,是那個有人有犬有水有山的伏汕。」
「丞相沒有說謊,白術的兄弟,果真還有人活著。」
「兄弟也沒想到,大哥您竟也還在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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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白術幫被官府圍剿,上下一百三十八人中,死七十三,十九人伏罪被殺、十七人發配充疆、二十人下落不明,逾下九人,包含首腦與其八名舵主,沒有人知道這九個人究竟是何下場。是藏於深山荒漠人煙罕跡之地?或死於非命?沒有人知道。
伏汕,是男人的本名,出生在尊卑制度下最卑微的賤戶。
世襲的身分,賤籍之子亦是賤籍的世道,注定了他們這等人悲苦受盡欺淩的命運。終於,他逃離殘虐的主人,犯下奴隸私逃的重罪,在官衙的追捕下眼看便要走投無路之時,遇上了白術幫,也遇上了夏枯草。
於是,他成了白術幫的一員,做盡一切正常人眼中的惡事。只要有刀,只要用著夏枯草教他的刀法,他可以殺死所有待他不公的人。只要有刀,他不再是那個見誰都得磕頭求饒的賤奴;只要有刀,他也能替同樣受苦的奴隸虐殺那可惡至極的惡主。
他恨世道,恨那污濁又腐敗的世道。
他說,舔血過日子的他已做不回人,所以「伏」字不該從人;他說,世間污濁發臭得叫人痛惡,卻無清水能将其沖刷洗淨,因此「汕」字無水。
於是,除了自己的名字外大字不識的他,從此改了姓易了名,伏字沒了人而汕字沒了水。於是,伏汕不存,只有一個名叫犬山的強盜,跟随救他性命的大哥過起舔著刀尖血的日子。在這污穢不堪的世道下,他做不成人,難道還做不成一條只求活命的狗嗎?
白術幫被剿,他用刀殺出條血路一路南逃,但繪了他容貌的告示早貼滿了各處,只要他一個沒留意露了臉,認出來的人往官府那一報,追捕他的官兵便像那附骨之蛆般湧來。時日一久,體力再難支撐,若非胸膛積攢著太多的恨,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這般凄慘落魄地休止,才含著怨、懷著恨,撐著已撐到極限的肉體,逃下去。
最後,逃到皇城,逃到讓這世道、讓天下百姓痛苦,那個昏君所在的地方。心想既然橫豎是死,索性幹一票大的,若能宰了這昏君那可真值了。故用刀在臉上抹了幾道,叫人難以一眼認出他本來樣貌,在酒館裏混了個差事盼望著能耳聞些昏君離開皇宮的消息。卻又怎會知道,君王若離開皇宮是多麽浩大的陣仗,是上千上萬軍隊和宮娥太監們随行伺候的陣仗,別說是區區一個毛賊,就連來了一整個軍營的人也未必能傷其分毫,再說了,一個普通的酒館,來光顧的也都是些商賈百姓,偶爾來幾位當官的也是小官小吏,哪會是帝王近臣?又怎知曉帝王的消息?
日子一久,酒館東家瞧出蹊翹,覺得手下這個自稱是「大山」的人,只要一來穿了官服的客人便刻意熱絡招呼,待在客人桌子邊的時間也久得詭異。特別是那張臉,初看時只覺得處處疤痕煞是吓人,時間久了卻覺得不像大山自個兒所說,臉上的疤是不小心摔到碎瓦堆上給劃的,倒像被什麽人用刀尖一刀刀劃下。
疑心一起,東家暗自請來個畫師假裝客人,看清楚大山樣貌而後畫下。拿到畫後,東家反鎖房門展開畫紙,拿出購來的白色染料和水推勻,以筆蘸色,一筆筆消去畫紙上黑筆勾勒的疤痕。半個時辰後,畫紙上浮出另一張臉,一張消去疤痕,大山原本的臉──卻也與衙門貼出緝拿兇犯的告示上,一模一樣的臉。
就這樣東家報了官,沾沾自喜地回到酒館,以為沒多久官府便會派人來緝拿重犯,而他也能拿到數目可觀的賞銀。卻不料衙門的人不但想拿下人犯、更想連賞銀一并污去,三更天時趁著夜色把酒館悄悄包圍,外頭擺滿澆了油的柴堆,打算将裏面的人燒個半死後再沖進去拿人,就怕那殺人不眨眼強盜為求活命,反把他們給殺了。
大火熊熊燒起,大火碰上酒館後房尚在釀造的烈酒,燒得愈發旺盛,酒館內火舌四竄黑煙彌漫,不知自個兒已被出賣的犬山一心只想找著東家救他出去。等他找著人時,只看見被壓在櫃子下被黑煙熏得沒了呼吸的東家,與他到死仍握在手掌心裏的一錠官銀。
不明白的事兒,終於明白。
犬山走出東家的屋子,外邊全是著了火的梁柱,他從地上撿起一根還燃著火的木頭,把心一橫,将著火的那端用力按在臉上。
無法形容的痛楚,從灼燒的皮膚傳遍全身,痛得他幾乎要昏死過去,暗藏腰間用以防身的匕首被他甩去刀鞘,狠心地刺向大腿,藉著腿上的痛勉強撐起最後一絲清明,躲過不停從房頂落下的碎瓦、躲過斷折傾倒的屋梁,奔去酒館南側的水井,坐在打水的木桶,把自己垂入井中。
幸運地,沒被衙門的人發現而逃過此劫。
各地衙門張貼懸賞的告示,随著時間的流逝,漸被新的緝拿告示給掩去;白術幫的兇狠殘虐、甚至民間流傳關於他們劫富濟貧,殺死悍主救出快被淩虐而死奴隸的故事,連那些不知下落的白術幫衆犯,也随著時間的流逝,淡出世人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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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淚(67)
(67)
「之後生了些事碰巧救下陳固陳大人,便在大人府上當了護院,兩年前被推薦當了糧官,負責替朝廷送糧放糧。」
伏汕那張吓人駭目的臉笑得開懷,笑容燦爛得讓人幾乎忘了他臉上猙獰的傷疤。
夏枯草看著伏汕的笑,想起從前仇視朝廷的犬山,吐氣:「你竟成了官吏,世道……果真變了……變了啊……」
「是啊,真的變了。」伏汕朗聲大笑:「數日前接到大人密信,說是京城有三人正往栺實而來,看到大哥的名字時俺不知道有多驚訝,還拿水把眼睛洗了三回,以為俺眼睛有毛病,不然大哥怎麽可能還活著,且還接了朝廷的差。」
「信?怎麽,你識字了?」
嘿,陳大人教的。凡是府上的下人都跟大人學識字,大人說只要識了字,往後就算離開陳府也能在外頭謀個不錯的差事,所以大人無論多忙,每天都會抽出半個時辰教府裏的人習字。」伏汕憶起往事,嘴角滿是藏不住的笑,道:「大哥可別以為這是什麽美差,大人盯咱們學習可盯得緊了,學得不認真的還得捱板子,比人家私塾裏的先生還嚴。不僅如此,大人還立了規矩,凡是跟他識字的人一輩子至少須收十個人當學生,把咱們認得的字教給他們。」
「竟然有這種官?」
「就是啊!俺到現在才收了兩個,到死前還得收上八個屁孩子,大哥你說俺苦不苦命?」
「……」
夏枯草看著兄弟,無言陷入沉思。
伏汕嘴巴上雖這麽說,可他面上滿滿的感激騙不了人,曾經盈滿牛山眼眸的恨已被淡去。取代的,是從不曾在他眼底發現過的──希望,與尊嚴。
卑賤的身分,任人折辱受盡逼迫,從來就沒有尊嚴,也沒有希望。
被逼得拿起了刀,舔著刀上的血茍求活命。他們不想死,就算殺人、就算被追捕,都懷著希望,希望能繼續活下去。無論手上染了多少的鮮血,他依然是一個人,就連猛獸也是不受逼迫不致發狠嗜血,是以當白術被剿,他雖恨,卻不怨。
恨官兵不敢去剿更兇更惡的朝廷大官只對百姓下手;恨圍捕的人殺他兄弟毀他幫寨,卻……不怨……
他終究是個殺人犯、是窮兇惡極的匪寇,死在他手裏的,有該殺的、也有無辜的。從拿起刀柄的第一天起他便認了命,惡人終有惡報,在閻王爺判他死的那日到來前,他這惡人,會拼死在這惡劣的世道中,活下去。
尊嚴,未曾擁有;希望,離他太遠。
於是,當他遇到兩個與他同樣苦命的孩子時,毫不猶豫地救下他倆。也許,在心底深處仍舊盼著,盼著終有一日他能看見,看見希望、看見尊嚴。
想起,陳固與他的對話──
『老子憑什麽要替你這狗官送糧?』
『憑你白術幫弟兄的一條命,與四十多年前響北夏家十七口命。你若能将糧草送入東晴關便能救你一個兄弟的命,連同四十年前響北夏家的冤案本官也将徹查清楚,還你夏家公道。』
『哼,老子的兄弟全死光了。』
『不,至少……有一個人活著……』
『是、是誰?』
『只要你肯接這趟差事,到時候自然知道。』
『你威脅老子。』
『是乞求,求夏先生救我數萬士兵的命。』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只跪過天地父母與君王的宰相,卻跪在他的面前。陳固眼中的急切擔憂,真摯得人動容,這男人不為邀寵於君王、亦不為戰功,只為從未謀面亦無交集的士兵,為了這些人的性命不惜纡尊降貴,跪求一名罪犯。
這人眼裏,沒有貴賤之分,只有一條條不該白白葬送的寶貴生命。
倘若當年父親的上級也能是這樣的官,便不會有夏家十七口人的冤。而他,也不致走向無法回頭的路……
『二十日後,糧草必入東晴關。』
扶起跪在面前的陳固,夏枯草給了他的承諾。
一國之相都能如此,足見世道漸善,看來在他被囚禁在這屋中推著石磨的時候,外面的世界已變得不同。
盼望了一輩子的尊嚴與希望,也許已在面前。
只需伸手,便可探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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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汕!」
「俺在。」
夏枯草抖擻精神,将候在一旁的衛洙衛枸招來。「給你介紹,這是衛洙,那是衛枸,相處久了你自然能分辨誰是誰。你們倆也來認認人,以後喊他伏叔便成,都是一家人。」
「伏叔。」衛洙喂枸齊聲而道,對著伏汕喊了聲叔。
「人認過了,該談談正事。老子答應過二十日內送糧入關,就非把這事辦成不可。」
聽是正事,伏汕亦是一臉嚴肅回應:「二十天……大哥,不是俺不給你面子,才這些日子,萬石糧草怕是無法送入關內。」
夏枯草勾起嘴角,道:「老子一開始就沒打算把萬石糧草送進去。」
「什麽?」
「夏叔你──」
衛洙衛枸聞言大驚,他們信得過夏叔,不過這番話又是怎麽回事?不送糧入關?
「難道大哥有辦法了?」
「兄弟,召集所有能召來的人,我夏枯草絕對要在二十日內看到東晴關的大門。」
伏汕知道夏枯草心中已有主意,重重一拍大腿,豪氣喝道:「好!就讓咱們兄弟好好幹這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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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變了;人的心,也變了。
猶如天地運行,唯一不變的原則,正是常變。
變,才有更替,才有生機,也才有老百姓曾經連夢裏亦不敢懷抱的──
希望。
【完】
英雄淚(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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