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衛枸領著二人來到一處磨坊,磨坊裏細粉四處飛揚,二十來座石磨沒間斷地各由兩個人推轉著,磨齒碾碎谷物發出的卡卡聲充斥著整座磨坊。谷子經過上扇的磨眼滾入磨膛,被輾成粉後從上下兩扇的夾縫落入磨盤,於是谷物就成了粉狀,能揉面、能做糕。若把谷子換成用水泡過的黃豆,碾出的漿汁去渣水煮,就是一碗甜美的豆漿。
通常磨谷子的巨大石磨,是用牛在拉,可這兒的拉大磨,是人,還是兩個手腳都被粗重鐵鍊拴住的人。
陳固側頭與列丹弓互看了眼,對於眼前的情況已了然於心。
這兒不是尋常的磨坊,是重罪犯人服繇役的地方,被鐵鍊栓著的,全是犯了重刑卻不至死的人犯。
先一步來探路尋人的衛洙,從其中一個房間探出頭來,對著三人揮手。衛枸點點頭,轉身向著陳固與列丹弓恭敬低語:「大人,夏枯草就在裏頭。」
「夏枯草?」陳固聞言一驚。
「怎麽,你知道他?」列丹弓有些詫異,問。
陳固附耳過去,壓低聲音說道:「我曾在刑部待過一陣子,那時後決北興起了一個名為『白術』的匪幫,橫行東晴關一帶打劫往來關內關外的商隊和附近幾個村鎮,劫財殺人拐賣婦女幼兒無惡不作,官府想盡辦法卻怎麽也捉不著白術幫的頭子夏枯草。」
列丹弓沒好氣地瞟了陳固一眼,指著小屋用鼻子哼哼。「什麽叫沒捉著?他人可不就在這兒?」
陳固搖搖頭,開口解釋。「白術幫犯下的罪,依律當環首示衆,若我沒記錯的話,白術幫上下一百三十八人,被官府圍剿而死者七十三人,下落不明者二十,伏罪誅殺者一十九人,罪責較輕發配充疆者一十七人。剩下的九人,包含首腦夏枯草及其主要的八名舵主則沒有人知道這九個人究竟隐身何處。」
列丹弓提舉手臂,止住陳固未說完的話,驚訝地張大嘴巴,「等等,你的意思是……難道說?」
陳固比出兩根指頭,嘆道。「兩種可能,一是小豬小狗認錯了人,裏面那個并不是真正的夏枯草,不過我相信他們倆的為人,若非十成十的把握,不會輕易在你面前提起。」
「那麽──」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可能,用小豬小狗的年紀倒著推算回去,當年官府圍剿後白術幫瓦解潰散,死的死逃的逃,夏枯草也因此逃至京城,因緣巧合地救了被人追殺的兩兄弟帶回養傷,無意中提及本姓與白術幫的事情。其後化名他人,招罪入監後被發往此處服其勞役。」
衛枸衛洙說了,那個「幹強盜的」人曾經是個兇殘的大盜,叫做夏枯草。東晴關一帶的地勢他十分清楚,對於附近鮮為人知的山路小徑更是了如指掌,兼以他奪取商隊的大批糧食或財物後必須迅速轉往關外或中原販售,與押送軍糧沒啥兩樣。
房門口,兩兄弟臉上,繃著痛苦又愧疚的情緒,衛洙垂下臉,對著正欲舉步入內的列丹弓,道:「将軍……夏大叔他……對咱兄弟有恩,我倆發過誓不能洩漏他的真名與來歷,若非東晴關大急,我們、我們是絕不會透露半句,所以……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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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洙合握的手,握得死緊。
他們違了誓言背叛恩人已是大過,若因此讓夏枯草被處極刑而死,縱使依律依法,也難抹背恩叛義的羞恥。
衛枸走到兄長背後,直視列丹弓與陳固,接下衛洙未了的話,道:「卑職鬥膽懇請兩位大人,『夏尤』的罪已讓他離不開這具石磨,如果可以,能否不追究『夏枯草』的過去,夏叔他……對我們甚好,沒有他……我們兄弟倆……活不過那些年的饑荒……」
明知,官微言輕;明知,這不是他們能夠開口的要求。
一頭,是東晴關之危,糧草運不去,死的是他們該盡忠的君、是他們該護的兄弟;另一頭,是讓他們在亂世饑荒中活下來,被他們視為父親的夏叔。
「兩難……」陳固閉眼一嘆,多年前似曾相識的情景忽現腦海,雖未曾親見,卻聽過許多人描述,那抹劍舞翩翩白衣染血的身影。
「木頭,你選哪邊?」
聽慣的聲音,掀開陳固閉阖的眼簾,入眼的,是列丹弓已有決定的臉龐。搖頭,就知道這個人永遠只會選擇一條路。為救東晴關,他潇灑扛下縱放重犯之罪,就像當年,他也曾為了救下老臣們,自堕清白。
推開門前三人踏入屋內,和列丹弓錯肩而過時,陳固自負一笑,道:「只要是你想做的,我永遠奉陪。」
陳固既與你齊名,又豈可不奉陪,為家國、為天下、為太平大夢──
一生,奉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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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一具石磨,一名罪犯。
石磨喀喀轉動的聲音,夾雜鐵鍊铿锵的碰撞聲,推磨的人滿頭華發,白須長及胸口。那人低著頭,一步一步繞著石磨走著,露在粗麻衣衫外的手腳乾枯粗糙,外形魁梧卻瘦得見骨,難以想像他便是白術匪幫頭子夏枯草。
這兒的牢頭得到通知匆匆趕來,外衣上還沾著女人的水粉香,看來是從溫柔鄉裏奔來,又驚又詫地要迎接兩位大人駕臨。
牢頭姓王,圓臉麻子身材臃腫,說話時左邊嘴角還不自覺地下扯,見陳、列二人突來乍到,不知自己管犯人的差哪兒出了岔子,驚動兩位大人前來查看,緊張得舌頭直打結。
「兩兩兩、兩位大大大、大人,小小小、小的是哪兒做不對,還請大大大、大人,提提提、提點。」
陳固鐵面無私的作風早在官場中出了名,冷眼輕輕一橫,便把王牢頭吓得差點沒魂飛魄散直奔閻王殿。
「松綁,放人。」
王牢頭俨然吓得不輕,連問都不敢問便喊人拿來鑰匙開了鎖,将犯人從石磨拖至陳固面前,讨好又示威地對著犯人的側腰狠踹一腳,搓著手道:「大人,犯人帶到。兩位大人鎮日辛勞,讓小的給大人們擺桌水酒款待款待,不知兩位大人意下如何?」
「唉呀,還有吃的?」列丹弓眼睛一亮,笑得不懷好意:「以權私放人犯,牢頭不問不拒,不知這般行為該當何罪?」
「大板五十,撤官。」
六個字猶如重錘狠狠砸下,王牢頭吓得撲跪於地大聲哭求:「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小的、小的知錯,大人饒命。」
「為官者講究依律依法,這次就當給你個教訓。」
王牢頭滿頭大汗磕頭連連:「謝謝、謝謝大人。」
「但你白日狎妓曠職罷責,棍刑二十,罰俸半年。來人哪!拉下去。」
「大人……大人饒命啊……」
左右官差點頭應聲,架著王牢頭的胳膊往外拖去,牢頭哭嚎的聲音被越拖越遠,直到再也聽不見。
「唉……」列丹弓扁嘴戳戳陳固的手臂,一臉委屈:「白吃的午餐飛了,可惜。」
陳固以掌包住在臂上亂戳的指頭,正色道:「別怕,我會讓夏枯草答應押糧。」
你以為我不了解,你越是恐懼慌亂就越愛佯裝沒事的脾氣嗎?
陳固的目光,對上列丹弓的眼,後者心虛撇開視線,沒好氣地啧了聲。
「啧,有個太了解自己的人,真是讨厭。」
陳固沒有反駁,迳自跨入房內,開口的聲音依舊冷硬,對著列丹弓和衛家兄弟道:「你們全都在外面守著,我與他單獨談談。」
「大人不可。」
衛洙衛枸兩人連連搖頭,夏枯草的功夫有多厲害他倆是明白的,即便這些年來被鎖了手腳或許損了些功力,可要對付陳固這等不懂拳腳的文人,光憑力氣就能将他制伏。
「放心吧!」列丹弓勾著門上鐵環将門關起,手心抵著小豬小狗的背,把兩兄弟推到屋外十步,搖頭笑笑。「那個死木頭還用不著咱們替他擔心,他說了有辦法說服夏枯草,就表示那辦法一定能成。能主宰百官的人,可不一般哪!」
列丹弓招來看守的獄卒搬來張方桌子和四張長凳,又讓拎著衛枸在附近買了幾壇好酒幾斤熟肉大蒜大蔥。三個人、四張凳,和五只碗,從午後喝到深夜,又從深夜喝到午後,沒酒沒肉了就劃拳,誰輸的誰跑腿去買。有時大笑暢談、有時則什麽話也沒說,靜靜地喝空碗裏的酒、靜靜地吃著包了蔥蒜的熟肉。
兩日兩夜,方桌子旁的三人就像幅格格不入的畫,突兀擺在滿是獄卒與重犯罪人的地方。
起初,許多推著石磨的犯人趁著獄卒沒留意時竊竊私語;後來,連負責監管的獄卒們也忍不住聚在一塊談著方桌旁的三人。
『這……這就是大将軍嗎?』
『那兩人,都是列家軍嗎?』
『怎麽地位不同的人,能在同張桌子上喝酒?說說笑笑地像自家人一樣?』
『我殺人,如果不是那個地主太殘苛也不會逼我拿刀殺死他,如果……如果有機會……我是不是也能是那張桌子旁邊喝酒吃肉的一個?』
『我偷了許多東西,是為了讓家人過上好日子,如果不偷不搶也能讓家人過好日子,我也想加入列家軍,想跟大将軍說上幾句話。』
想,在方桌子邊有個屬於自己的位置,哪怕只有一小塊角落也好。
想,站在那位英雄的身旁,即使自己做不成英雄人物。
希望,一開始總像是微弱的螢光,閃動著一點點的光亮。
有點怯懦、有點猶豫、有點躊躇、有點恐懼……
怯怯地試探,試試看再更亮一點的話會是如何。
只要不滅去那一開始微弱的螢光,只要不抹去希望,未來能彙集成多強多亮眼的光芒誰也無法預料。
渴望追随的眼神,一點又一點帶著膽怯聚集在列丹弓的身上,背對而坐的人沒有察覺,卻讓衛洙衛枸兩人看見了。
談笑間,兄弟倆對視而笑,被觸動起他們也曾有過的經歷。
當年,他們只是沒有爹娘的孩子、只是活一天過一天的小混混。沒想過将來的事情,也不覺得未來對自己有何重要,只要下一餐還有得吃,只要還沒餓死他們,管他的家國天下、管他的黎民百姓,都是些跟他們沒絲毫屁關系事情。
卻在大将軍的一番話下,改變。
也許,他們還是兩個不成氣候的小兵,可他們已定下主意,期許在将來能有一天,能讓自己夠資格與大将軍并肩作戰。
這是,他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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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淚(65)
(65)
直至第三日卯時,陳固才從那間屋子走出,一會兒後,夏枯草也邁著虛弱的腳步走出。
東邊升起的朝陽耀眼得讓長年被禁锢屋內的夏枯草難以直視,他提起手臂遮去刺目的光線,倚仗手臂下的陰影仰望多年未見的藍天。
夏枯草的聲音沙啞如互相磨砥的石礫,刺耳難聽,卻又像磬石般堅定,「二十日後,軍糧必達東晴關。」
屋外等了兩日兩夜的三人,舉起各自的酒碗於半空相互撞擊,撞擊出清脆的聲音。
列丹弓将兩只空碗一一斟滿,端著兩碗酒從長凳起身,走到夏枯草與陳固的面前。「二十日後,等你好消息。」
乾枯的手接過酒碗,仰首一飲而盡。
陳固接下另一只碗,濃烈的酒氣從鼻尖直竄腦門,讓他不自覺皺起眉頭,卻也是一個仰首喝空那碗烈酒。
軍糧之急,刻不容緩。
夏枯草被帶往天寧府上休息半日,隔日醜時,天寧府外早已備妥馬匹糧食等待一同出發的衛洙衛枸二人,見夏枯草步出大門時已恢複不少往日神采,難掩激動翻下馬背奔至夏枯草面前,雙目含淚。
「夏叔……」
「夏叔……」
夏枯草凹陷的臉頰依舊,眸間卻已沒了昨日的頹喪,流動精銳之光。拍拍兩兄弟的肩膀,多年未見的的孩子竟已長得這般大了,大得像個漢子──足以頂天立地的漢子。
「娘兒們敘舊的話就甭說了。」
接著走到一匹黑的發亮的馬兒旁,贊了聲:「好馬!」
衛枸眉毛一坍,隔著七八步的距離繞過那匹黑馬,踩著馬蹬跨上自己騎來的那匹。「大将軍的馬,脾氣壞得很,夏叔你可小心了。」
「哦?」夏枯草聞言挑眉,勾著疆繩也不踏蹬直接翻上馬背。
背上一沉,黑馬便瘋狂蹬高後蹄,足足蹬了三十來下卻怎麽也甩不掉背上的重量。氣得站定後腿人立而起,便在此時夏枯草用雙臂狠狠箍住黑馬的頸子,勒著它的喉管,一人一馬将持半晌,馬兒吸不了氣終於放下前蹄。夏枯草也於同時收回雙臂,用手遮住馬兒的眼睛,俯身在它耳邊低語。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夏枯草松手去握疆繩,口吹一聲長哨,黑馬像是與他約好似地發出一聲嘶鳴。
這等馴馬手腕看得兩兄弟甚是佩服,沒想到夏叔能馴服這匹臭脾氣的馬。
夏枯草一聲大喝,「走!跟夏叔幹一票大的!」
甩鞭策馬,黑馬如箭矢般射出。
「好!」衛枸也豪邁地吼了聲,對著自家兄弟道:「哥你還傻在那做啥?別忘了大将軍的規矩,跑輸的得吃地瓜粥。」
也不等把話說完,兩腿一夾馬腹,火速追向前去。
「操,來陰的。」
衛洙急急上馬揮鞭直追,馬蹄聲雜著磨牙聲奔馳在初曉将明的夜色。
三人三馬急奔栺實,一個距離東晴關六十日遙的小鎮。
夷東的大軍,一日日逼近。
糧草──
刻、不、容、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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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淚(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