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 (6)
話也不難懂,就是砍掉你「下面的頭」,來警告你「上面那顆頭」安分點,別再惹皇帝老子或他兒子生氣,不然下回可就沒這麽客氣,直接砍掉上面那顆頭。說得文謅謅些,也就是按我師傅的說法,這叫做「宮刑」。
如何?懂了嗎?
還沒懂的話我直接畫個沒雞雞的男人給你看,再不懂我也沒轍了。
不過呢,我做史官做得挺舒服的,舒服到連我師傅都說我命好。
啧,什麽叫做命好,告訴你,能做得舒服是本史官聰明。因為啊,嘿嘿,本官發現摸魚打混的訣竅,就算上朝的時候打瞌睡也不會捱皇帝老子的罵。而且還可以因此得到不少大人們、甚至皇後娘娘的打賞呢!
不信?
好你個小屁孩居然不信我?本史官證明給你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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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順殿
寅時沒到就被伺候我的小太監踢醒,迷迷糊糊吞了三碗粥便奔至天順殿右側的大桌子上等著上朝。可是,嗚嗚,好想睡,還是好困喔!
「呼啊。」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正準備來伸個懶腰的時候,趙央公公走了過來跟我咬耳朵。
「史官啊,皇上要你今天多畫幾張大将軍的畫,特別是大将軍剛上朝還沒睡飽的樣子,可千萬別忘了畫下來啊!」低聲低聲。
「喔,好好好,沒問題。」我同樣低聲低聲地道。
趙公公交代完畢,随即清清嗓子高喊早朝,我也趕忙把桌子邊收納畫具的木匣打開,沒一會兒我這張桌子上就擺滿了八九個白碟子,每個碟子上都放了一小坨各色的顏料,旁邊什麽筆洗墨盤鎮尺筆架等等一個不缺,接著鋪好白紙等著大臣們上早朝。
我叼著筆杆在嘴裏咬呀咬,非常認真地瞅著帶著倦意上朝的列将軍,用力記下他臉上每一分表情,不管是揉眼還是打呵欠,就連他咬牙槌著後腰的動作也沒放過。
真是不懂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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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幹嘛老愛讓我去畫列将軍這些小動作?難得這麽優質的作畫題材,不是應該讓我去畫畫大将軍拿劍啦帶兵啦狩獵啦等等英姿,順便彰顯彰顯國嗎?畫這些有個屁用啊這?
不過抱怨歸抱怨,一張畫一兩銀子的打賞實在太誘人,既然客人要求誰管買賣的東西值不值,反正皇上覺得這種畫值得那就是值得,不服氣你跟他吵架去啊?啧。
刷刷刷,蘸墨勾線,再來上色,沒一會兒活靈活現的大将軍就在我紙上浮現。
啊,糟糕,不小心滴到一滴清水在畫上,趕緊拿起來用嘴吹乾。突然間一聲巨吼從我腦門前方響起──
「史官!」
耶?誰喊我?
擡頭望啊望,這才瞧見皇上怒眉瞪我。好、好恐怖……
皇上指著我用指尖捏起來在半空晾乾的畫,「放下。」
「喔!」啊慘,說錯了,改口改口:「微臣遵命。」
我乖乖地把畫擱回桌面,紙才剛沾上桌子,立馬就給火速奔來的趙公公給抽走,緊張兮兮地卷起來塞到袖子裏,然後又緊張兮兮地跑向後殿。
下朝後,方才不知跑哪兒去的趙公公又冒了出來,龇牙咧嘴地扔了我兩個大白眼,然後打開我的手,在手掌心上放了一兩銀子。
「下次不許再把畫拎起來晾乾知道嗎?你知不知道剛才你的圖差點被列将軍看到啊!皇上差點被你害慘了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耶!」奇怪,不過是張圖畫,皇上天大地大,哪可能被我這區區史官給害慘。
「……」趙公公又賞了我幾個白眼,一副快暈死的樣子從我面前離開。
撓頭。
我怎麽了嗎我?幹嘛又賞我白眼啊?
不過,嘿嘿,抛抛手中的銀子,開心。「又賺了一兩外快。」
收起銀子,我背著放畫具的匣子蹦蹦跳跳離開天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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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寧宮
「唔,皇後娘娘……您、您可不可以別把臉一直貼過來啊啊啊……」我哭。
嗚嗚嗚,我可不想被人誤會勾搭皇後娘娘,從此跟我下面那顆小頭絕別。嗚嗚嗚,我只是個混吃等死兼差畫圖賺銀子的史官,才不想當仗義執言被割掉小雞雞的史官啦,嗚嗚。
「怎麽,哀家很醜嗎?」皇後笑得奸詐陰險沒有天良。
「娘娘貴為皇後,自然是天仙貌美沉魚落泥巴,還有那個什麽飛沙走驚得吓人,喔對,還有西施笑死閉月剪花……」
「噗哧噗哧──噗哈哈哈哈哈──」
「……」
呃,能不能別笑得這麽誇張啊娘娘?您又不是不知道小的是有史以來最為「才疏學淺」的史官,我這一輩子沒用過這麽大串成語去形容過一個人耶!好歹賞個臉給個掌聲嘛!
「活哈哈哈哈,聽說宮裏頭來了個寶,不錯不錯,哀家喜歡。」
「呃……那就多謝了,喔不,應該說微臣謝娘娘。」啧,宮裏就這點讨厭,到哪兒都得文謅謅。
「他們說你的名字就叫做史官。」
「是的,微臣确實姓史名官。」
「聽說你的畫,畫得十分好。」
「不是『十分』好,是『千萬分』的好。」我驕傲擡頭,挺起我薄薄的胸膛,得意地道。
開什麽玩笑,才十分?哪根蔥給我打這麽低的分數?滾出來跟本官理論理論,別的不敢比,比畫畫那我可是從沒輸過人,要不是家裏頭窮出不起錢買畫具,不然我可早就考進圖畫署當個優秀的畫師了呢!
「噗哧。」
「娘娘……」委屈扁嘴,我又沒說錯話,幹嘛噗哧我。
「咳咳,哀家失禮,來人,給史官大人賜坐。」
「微臣謝娘娘。」起身,喔喔終於有椅子坐了,人家腿好酸。
「那麽……史大人……」
我伸出手,一臉惶恐:「不大不大,微臣才十五歲,我是小人。」
「──」
怪了,娘娘的嘴角幹嘛抽得那麽兇啊?不舒服嗎?
「娘娘您不舒服嗎?看您的嘴巴抽得好厲害啊!」
「哀家,噗……咳,哀家很好,沒事。」皇後抿抿嘴,轉了個話題問:「剛才史官可是被皇上召見了?」
「是……也不是……」撓頭。
「怎麽說?」
「召我的是大将軍,可要我畫的人卻是皇上,而且還吩咐我躲在旁邊偷偷地畫不許出聲。要我描完墨線就可以滾蛋,三個時辰內把上好色的圖紙送去天寧府給他。」
「喔?」皇後的眼睛閃閃發亮,以袖掩唇道:「給哀家瞧瞧。」
「可是……」為難哪!大将軍有交代,不準給別人看到畫的內容。
皇後笑靥盈盈,不知打哪變出一錠銀子,「哀家打聽過了,別人都對史官你的記憶和畫功十分,喔不,是『千萬分』地稱贊。」
「嘿嘿嘿。」咧嘴笑,好開心,皇後贊美我耶!
皇後喚來宮女,宮女手上捧著一疊白紙,接著道:「哀家相信,史官一定會幫哀家的忙。」
「沒問題,水裏水來、火裏火去。」豪氣拍胸,對於美人絕對忠心耿耿的我,怎麽能夠拒絕美麗的皇後娘娘,答案當然是不可以。
「那好,往後無論是誰要你畫,只要被畫的人是皇上和大将軍,史官你另外幫哀家畫一份,成嗎?」
「成!」美人搖晃著掌中亮燦燦的銀子,不低頭的就是白癡。史官我不是白癡,只是笨,當然不會拒絕這等美差羅!
於是,我恭敬地把長竹筒裏卷起收好的圖紙取出,獻給皇後娘娘。「娘娘放心,既然收了銀子就絕對幫您把這差事給辦好,等我把去另畫一回并上色好給大将軍送過去後,回頭再幫您這幾幅畫也給上色。」
皇後接過圖紙,點頭微笑:「甚好。」
皇後翻過一張張圖紙,美目突然瞪大,指著其中一幅圖上的某個人,問:「等等,這是?」
我撓撓頭,慚愧道:「太子中途跑來,我就不小心畫進去了。」
皇後眼睛一眯,看著畫紙上雙唇交疊的兩人,和旁邊拉著列丹弓袖子打擾師傅跟父皇好事的小笨蛋,對著宮娥吩咐。「去把太子給我請來,哀家要好好管教一下。」
死小孩,說了多少次不準打擾那兩人他就是不聽,很好,現在罪證确鑿,哀家非管教管教你不可。
皇後揮揮手,要我退下,所以後來太子爺發生了什麽事情也不清楚,只知道太子爺有好一段日子見了我就瞪。
嗚,我哪招惹小太子了?我哪著惹了啊?
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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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營
「……」扁嘴,我哭。
肯定是我最近外快接太多,沒時間去廟裏給菩薩上香所以才會這麽倒楣,得在這裏被迫畫個大男人的裸體,就算你有用布把下面遮起來也不成。
「喂,你到底動不動筆?」擺出自認為最有架勢、最威風凜凜姿勢的猛虎将軍巴鐵,忍不住對著垮了兩條八字眉,一臉委屈的我大聲問。
「銀子還你。」踢腿,極端委屈地把到手的一兩銀子扔回給巴将軍。
巴将軍納悶了,撓著後腦問:「不是一兩銀子可以買你一幅畫嗎?」
「是沒錯。」
「那你幹嘛不畫?」
扁嘴,淚光閃閃,我非常委屈地開口:「我才不要畫男人的裸體。」
美女願意讓我畫裸體當然樂意,免費的也行。男人的話,要像列将軍那樣的美男子畫起來才有成就感,也才符合本史官對於美麗物件的執著。
長得不美的男人,還是個滿身精壯肌肉的大漢,一點都提不起人家畫畫的興致,更別提還要我畫裸體畫……
啧,誰想畫你的大屁股啊?
「拜托,史小弟你就幫幫老哥這個忙吧!你這圖老哥是要給未來媳婦看的,老哥在沙場上捱了不少傷,大大小小的疤口怕人家姑娘看了不願嫁,又不好讓媒人婆去騙人,想說請你幫忙畫個真實的老哥,倘若有姑娘不嫌棄願意嫁我,老哥的媒人禮絕少不了你一份,拜托拜托,哥哥我能不能娶到媳婦就靠你了。」
「嗚……」感動哪!原來巴大哥想娶媳婦又不想騙人,所以才要我來畫啊!嗚嗚,對不起我錯怪你了。
「大哥放心,史官一定把你畫得威風又有氣魄。」
「謝謝。」
刷刷刷──
要巴大哥擺好耍大刀的姿勢後,我馬上拿起墨筆三兩下把威風凜凜的猛虎将軍搬到了紙面上。
刷刷刷──
由於太過認真,沒留意大哥腰上綁著的那塊布被風吹了起來,露出同樣「威風凜凜」的巴小弟,所以也就很不小心地照樣搬到了紙面上。
為了不負所托,我還特地自薦,親手把完成的圖送給巴大哥想娶的姑娘,沒多久便聽到了巴大哥的消息……
被退貨的消息。
就在某天,散朝後去天寧府給列将軍交差,順便關心一下巴大哥為何被人家姑娘退貨的時候,列将軍當場很不給臉地狂笑,一陣翻找後拿出張被揉爛的圖紙扔了過來。
「你自個瞧瞧。」
展開圖紙,定眼一瞧,我傻了。
圖面上,巴鐵将軍威風凜凜;胯下處,巴鐵小弟同樣威風凜凜。
「──」狂汗。「呃……這個……」
「你最近碰到巴鐵最好躲遠點,他放話見你一面揍你一拳,揍到他娶到媳婦為止。」
「嗚嗚嗚……」我哭。「将軍救命。」
「要救你也行,三個月內幫我畫畫不能收銀子。」
「可以可以。」用力點頭,銀子跟命,當然是命比較重要。
「還有,你自己回去照著鏡子畫一幅你的裸體畫,這樣巴鐵的氣就能消了。」
「耶?這樣子就可以了嗎?」
奇怪,只要畫我自己就可以避禍了嗎?這麽幸運?
列将軍給了個神秘的笑容,拍著我的肩膀道:「你回去動筆的時候就會明白了!」
帶著滿肚子的疑惑,回家搬了個大銅鏡,脫得光溜溜後仔細把自己的裸體從上到下研究了遍。當視線看到某個部位的時候,我懂了──
「嗚,壞人。」大将軍是壞人、巴将軍也是壞人。
裸體被姑娘退貨有什麽好不滿的?
好歹你那條可是「威風凜凜」的巴小弟,而我……嗚嗚,人家只有「弱不禁風」的史小弟。
既然威風凜凜都娶不到媳婦了,那我怎麽辦?
這些大人們心眼好壞,就會欺負我,嗚嗚嗚嗚嗚──
看著自家弱不禁風的史小弟,我哭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沒有比大小。嗚……
英雄淚(57)
(57)
清寧宮
樸素淡雅的布置,讓人無法相信,這清寧宮的主人,是天下百姓的母親──這個國家的皇後娘娘。
為了冊封大典特地趕制的鮮紅禮服,禮服上,用金線鏽著代表皇後身分的鳳凰。盤起的發上戴著金色鳳冠,冠上鑲有二三十顆色澤大小均一的純白珍珠。禮服很沉,金冠很沉,懷裏抱著的嬰孩也沉,卻沉不過她此刻的心情。
邵娟,是她的名字,一個和家主有了關系的女仆所生下的孩子。但那個被她稱作母親的女子,自始至終都帶著淺淺的笑容,對她,也對那個連妾室名分都礙於妻子的妒忌而不敢給予,甚至将其抛棄的男人。
問母親:恨嗎?
母親搖搖頭,将她緊緊抱入懷裏,道:不恨!
母親說,男人讓她體會愛一個人的美好,還給了她可愛的孩子,所以,不恨。
問母親:愛一個不愛自己的人,這不好傻嗎?
母親笑了笑,道:只要我愛著他,就夠了。
母親的臉上,總含著笑,直到臨終仍是如此。
那年,邵娟十歲。
聽聞村子口有人在招童女入宮,為了葬母邵娟在身契上捺了手印,随著年長的宮娥踏入傳聞中孤寂又險惡的皇宮,從一個做粗活的水踏房宮女做起,只為了溫飽而活。
為了讓上面的人賞識,為了在這宮裏活得容易,在別的同伴熟睡或嬉鬧的時候,她努力識字學習。漸漸地,她從做粗活的水踏房轉入職司文書的書庫房,後來又成為伺候皇帝起居的宮娥。
遠遠地看著這座皇宮的主人一換再換、看著後宮相鬥争寵的妃子被一批批逐了出去、看著新君夜夜燈火通明的殿閣,也看著另一個潇灑俊美的男子出入帝王寝殿。
遠遠地,對著這一君一臣,邵娟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了奢望──因為身分卑微,所以是奢望。
被點名成為侍寝宮女的那天,邵娟靜靜地在其他宮女們妒忌的眼神下接過侍寝宮女方得配戴的金簪。或許在這些女子眼中,那只金簪亮得叫人眼紅,邵娟卻清楚明白,侍寝只不過是一個頭銜,一個提供肉體讓帝王洩欲的頭銜。
半個月後,她換上了貴人的衣飾,有了屬於貴人的寝宮與宮女。她明白帝王之所以頻繁恩寵的原因、更明白非她不寵的理由,因為她無依無靠沒有背景,而沒有背景亦等於即使她懷了龍種,也不會有外戚擅權的疑慮。
她的奢望,不是淺薄地争寵或位主後宮。
她的奢望,更狂妄、更放肆,以一個女輩之流膽敢懷抱這種念頭,不被冠上狂妄放肆之名,她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比這四個字更能形容她心中的那個奢望。
為了達成奢望,她豁了出去,鼓起勇氣在侍寝後對帝王直言。
『陛下,臣妾有了身孕,若是生下皇子,請封臣妾一等嫔妃吧!』
哪怕她的話會被扭曲、哪怕她可能為此交出性命,也非搏此一搏不可。
而她,搏到了。
她成為帝王手裏的一枚棋,成了清寧宮的主人。
宮女的聲音拉回沉浸在回憶中的人。
「娘娘,列将軍正在殿外等您傳見。」
皇後揚起唇角,微笑:「快請将軍。」
「是。」
殿門處,男子背著夕陽步入清寧宮,一身光華猶勝夕照,一步步走近,依禮屈膝跪在她的面前,恭敬開口。「微臣列丹弓,拜見皇後。」
「将軍請起。」
「謝娘娘。」
皇後看著列丹弓緩緩擡起的臉,眼角再也含不住激動的淚水,任由淚珠一滴滴滾落臉頰。
「皇後娘娘。」列丹弓微笑,見到襁褓中熟睡的嬰兒後笑得更深,壓低聲音對著皇後懷裏的男嬰道:「臣,列丹弓,參見太子殿下。」
說完,列丹弓重重跪下,對著襁褓裏的嬰兒行了三叩大禮,叩拜後才又起身。
「終於……見到将軍了……」臉上,又多了一行淚。
「可以……讓臣抱抱太子嗎?」列丹弓羞窘地用手指撓臉,紅著臉提出請求。
皇後含笑點頭,将熟睡的孩子親手交到列丹弓懷中,有違宮規的舉止讓一旁伺候的宮女吓得睜大雙眼,本打算接過太子後再交予将軍的雙手,就這樣不知該如何是好地停在半空。
「都退下,本宮有話要與列将軍說。」皇後揮退宮娥,清寧宮裏獨留她與列丹弓二人。
列丹弓抱著嬰兒細細看著,「這就是……雲溪的孩子……」
「也是列丹弓的孩子。」
此言一出,饒是自認不拘禮教的列丹弓也興升挫敗之感,臉黑垂頭。「怪不得雲溪要我小心點,說他立的皇後很不一般。」
四周已無旁人,皇後美麗的臉龐上浮露玩味的笑,反問:「喔?」
列丹弓抹抹臉,口氣也變得像在和自家兄弟對話那般:「拜托你好不好,什麽叫做我的孩子?勾搭人家妻子這種罪名別随便安我頭上成不成?何況還是雲溪的老婆。勾搭自己男人的妻子……媽啊這像話嗎?還有啊,別哭,你這一哭豈不讓我這不像話的罪名又添了幾分真實性嗎?」
「噗哧。」
皇後忍不住笑出聲音,抹去臉上淚痕,錯袖躬身。「邵娟如今的身分是太子生母,無法對你行跪拜大禮,但卻有一事相求,希望将軍務必準允。」
「別別別,拜托你別跪。」列丹弓唯恐皇後真會對自己下跪,又礙於手上抱著小太子空不出手來将她扶起,急得直喊。「允了允了,你說什麽我都允,拜托娘娘您快擡頭吧!」
楚雲溪你這個混蛋,哪找出來這種女人當老婆啊?居然比他還更無視儀禮宮規,天哪!
「請讓邵娟追随陛下和您,做那天下太平的大夢。」
是的,天下太平。
她一個女輩之流,卻膽敢追求天下太平這個大夢,所以說,她追逐的是個狂妄又放肆的奢望。
如果她生為男子,會選擇為官或從軍,用雙手保衛這片土地上的百姓。但她不是,對於自己的女子之身,她曾沮喪過,卻在被命為侍寝宮女的那天燃起另一種希望。所以她願用性命搏一次追逐這個大夢的機會,倘若贏了,她能夠孕育承繼這國家的子嗣。
是的,唯有身為女子才能辦到,才能将「天下太平」這個大夢做得更大、更遠。讓陛下和列将軍替這這片土地打下的太平江山,再更延伸五十、六十年,或者還能夠更久,而到八十年、一百年……
天下太平──
她邵娟狂妄又放肆的大夢。
「所以雲溪才說,你冊封之後頭一個想見的人,是我。」
列丹弓看著眼前的女子,眸裏盡是贊賞之色。
「是的。」她颔首,「因為除非邵娟被冊封為後,否則沒有資格站在陛下與您的面前,談論這個奢望。」
如今,她有了站在這兩位英雄人物面前的資格;如今,她有了與他們一同追逐這個大夢的資格。
「你愛雲溪。」列丹弓微笑,語氣肯定。
皇後也笑了,低頭看著襁褓裏的孩兒道:「是啊。」
愛上了,一個不會愛上自己的人。
「你好傻……」列丹弓鼻尖的嘆息,好輕……好輕……
『愛一個不愛自己的人,這不好傻嗎?』
瞬間,自己與母的對話,巧合地和列丹弓的語句重疊。
擡起頭,皇後含笑看著列丹弓,道:「只要我愛著他,就夠了。」
愛,有很多種形式。
而她,選擇了最幸福的那種。
列丹弓輕輕在嬰兒額頭落下一吻,問:「雲溪給這小東西取什麽名字?」
皇後先是一愣,随即以袖掩唇,笑問:「陛下沒說嗎?」
「他要我問你,不過是個名字而已,天曉得他在害什麽羞。」想起情人一聽這個問題當場臉紅逃離的反應,列丹弓就滿肚子好奇。
「嘻。」皇後掩嘴低笑。「憶弓!憶娟是本宮的小名,故取『憶』字,至於那個『弓』……」
「……」
大将軍臉上,浮著和情人早晨逃離他身邊時,一樣的紅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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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淚(58)
(58)
征伐夷東的大軍,發了。列家的人,皇帝只擇了列丹毓随行。
送行的當天,列丹弓和陳固身著朝服立於皇後的後方,皇後手抱太子對著一身盔甲的帝王道:「祝陛下凱旋而歸。」
楚雲溪摘下頭盔,對著太子、對著皇後、對著陳固,也對著躬身送行的情人,道:「朝中事務,朕就交付皇後與兩位愛卿。」
軍隊,浩浩蕩蕩地從城門口向遠處蜿蜒。
陳固對著始終沒有擡起頭來的人,用著只有兩人聽見的聲音相詢:「酒備好了。」
「死木頭……」低垂的臉,連罵人的語句都挾著落寞。
有個太了解自己的人,真的……很讨厭哪……
「去哪喝?」
「宰相府。」
那天晚上,列丹弓拎了一小壺的酒登門造訪,陳固備好的酒一口未飲,拉著陳固唠唠叨叨說著這壺酒的來歷、說著陳固早已不知聽過幾回,關於他和楚雲溪的故事……
列丹弓醉意已濃,眯著眼躺在陳固的腿上,嘟著嘴孩子氣地道:「好想就這樣一直醉……一直醉……醉到雲溪回來的那天……」
「嗯。」
「可是我不能醉……我要幫雲溪守著他的夢想,守著……嗝,我們……我們所有人,嗝,的夢……」
「嗯。」
舉起手,指頭戳了戳陳固的下巴,笑得傻傻憨憨。「嘿嘿,雲溪的兒子好可愛,軟軟的……嫩嫩的……好像……好像烤小豬……呵呵……」
「──」
陳固舉杯欲飲的手,不小心把杯子裏的茶水全灑在列丹弓的臉上。
「死木頭,這酒名叫『清醒』,那你說……我現在是醒的?還是……醉的?」
抓著袖子抹去列丹弓臉上的茶水,陳固仍舊是不變的回應。「嗯。」
鬧脾氣的孩子氣得勾下陳固的臉,鼻子碰鼻子地怒問:「你除了嗯嗯嗯就沒別的回答了嗎?還有,嗝,明明找你喝酒……你每次都喝茶……讨厭……嗚嗚你是不是很讨厭我?死木頭臭木頭爛木頭,讨厭……最最最……最讨……」
酣聲成了結尾,沒說完的話被帶入了沉沉的夢鄉。
陳固輕輕擡起在腿上枕了一個多時辰的腦袋,熟練地把已然醉倒的人攙腰扶入客房,替他脫去鞋襪、脫去外衣、蓋上被褥。
「從不在你面前飲酒,因為……」慌亂掩住險些脫口的話,陳固閉眼定了定神後,放下床帳離開客房。
緩步走回兩人談笑的庭園,彎下腰,掌心貼著存留馀溫的椅子,陳固漾著旁人無法得見的溫柔笑靥。
「從不在你面前飲酒,因為我有不得不清醒的理由,也因為……縱使不飲,也醉了……」
酒,醉人。
人,亦醉人。
他,只想守著「摯友」的位置,永遠……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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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穩固地運作。
本不服氣被武将領導的文官們,随著時間的流逝,對於列丹弓的眼神從不信任乃至佩服。
同樣的,是列丹弓和陳固不時上演的鬥嘴戲碼,許多原本看不明白的人終於明白,原來兩人根本不是互懷私怨,情誼好得很。
不同樣的,是兩人時不時地就被皇後招去觐見,然後每回兩人去完回來後的臉,都黑得厲害。
夷東一戰僵持不下,預計歸來的期日一延再延。雖說要攻克夷東本就不可能是一兩天的事情,可戰況不好不壞地僵滞下去,損折得厲害的只會是長途遠征的我方。
然而就像是老祖宗留下來的那句話,禍不單行。在夷東軍糧最吃緊的時候東南突發災荒,該是國家糧倉的幾個縣城一旦欠收,空的确是所有老百姓們的胃。災荒一起,則流民盜匪均起,鬧亂的情況就像瘟疫般蔓延開來,足足牽連了二三十處地方,鬧得各地大小官員們焦頭爛額,上奏請調軍兵平亂和赈糧赈銀的摺子滿滿地在大殿上堆成一座小山。
救災得籌銀子,從哪籌?
庫銀是安定的根基,非緊急情況動不得,況且還有夷東的龐大用度,籌措銀子成了陳固最棘手的問題。得知消息的皇後笑了笑,隔天随即開宴請來所有二品以上的官員正室。聽是皇後擺宴,這些養尊處優的夫人們無不惶恐莫名,精精細細地把家裏最華美最昂貴的首飾衣裳全配戴在身上,就怕被其他的夫人們比了下去。
哪知皇後的宴席上只給每個人擺了張空桌子,桌子上別說沒有美食佳肴,連杯茶水也沒有。正當所有的官夫人們傻了眼不知該做何反應的時候,皇後姿态優雅地在主位落了坐,笑靥盈盈地開口。
「朝廷財務吃緊,各位夫人們卻是華服珠寶好不招搖,連哀家都為了纾困財務舍了所有配飾,今日卻見諸位如此華麗,難道……是在對哀家炫耀不成?」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在場的官家夫人們全都惶恐跪下,臉上全沒了血色,蒼白得如同死人。
「衛七。」皇後提手招來一直護她身旁的太監,道。
「奴才在。」
「去把這些人身上的珠寶配飾全摘了送去給陳大人,哀家累了,要去歇歇,願意給的,離開的時候用宮轎好生送出宮去;哪個有不滿的,要她把命給留下。」
「奴才遵娘娘懿旨。」
幾個時辰後,成批裝滿珠寶配飾的大箱子一個個被送至議事的人和殿,在衛七轉述皇後懿旨後,陳固和列丹弓雙雙以手掩面,小小聲地嘆了句。
「娘娘,您這是強盜啊……」
遠處,皇後把不肯午睡的太子放到地上由他滿屋子亂爬,提筆在白紙寫下這些天宮廷內外發生的大小事情,待墨跡乾去摺好放入金匣。數日後,金匣被送至帝王營帳,展信細看後的楚雲溪,亦不禁搖頭苦笑。
英雄淚(59)
(59)
東晴關
「報!」
通傳聲急急奔向帝王帥帳,無論是職司傳遞前鋒軍情的探子,或傳遞從皇城發來急件的傳驿兵,只需在大營外核對腰牌,便可直接策馬入內。
此刻,傳驿兵正背著用長布緊裹的金匣直直奔至帥帳,躍下馬背解下背上金匣交予今晚負責在帳外護衛的伍桂。
「伍将軍,皇後娘娘的密函。」
t「辛苦了!」伍桂拍拍年輕小兵的肩膀,「快去吃點熱食熱湯暖暖身子。」
小兵沖著伍桂咧牙笑笑,邊喘氣邊道:「多謝将軍。」
看著伍桂掀起帳簾入內晉見的背影,小兵的眼中滿是崇拜,不由地低聲自語:「原來……這就是伍将軍……」
關於列家軍、關於列丹弓,甚至是關於皇上的傳言,他聽了不下千百回。每一回都聽得心生向往,恨不能自己也是列家軍的一份子,無論訓練有多辛苦那也值得。畢竟對於年逾十五的男孩兒們而言,被選入列家軍可是無比榮耀,別說是家中父母會以他們為傲,就連女孩們也以有個這樣的丈夫而自豪。
收回視線,小兵的臉上盡是完成任務的滿足。
帥帳內,楚雲溪展信閱畢,抹臉苦笑。
「娟兒你啊……」
「難道娘娘又做了什麽驚人之舉嗎?」伍桂噗哧一笑,心道天下間能讓他大哥露出這般表情的,除了大将軍外,現在又添了一個。
楚雲溪苦笑搖頭,道:「朕的皇後當強盜當上瘾,連太子也被拖下水了。」
繼上回搜刮官家的夫人們後,這回壓榨的對象換成了各州道府縣擁糧千石以上的商賈富豪。送到他們手中的除了懿旨,還有一張據說是太子爺親手揮毫的墨寶,凡自願捐糧納銀者,賜太子墨寶一紙;不自願者,命地方官吏徹查此人家産,只要有一筆核不了的帳或未按稅制上繳的糧帛賦役,輕者抄家重者流放。
問題是能成為一方富豪者,怎會有完全能核對上的帳?又怎會不想盡辦法疏通官家避稅避役?
可想而知,這些個商賈富豪們,縱使萬般不願也只能乖乖地、「自願地」捐糧納銀,去換一紙怎麽瞧怎麽只是張鬼畫符的「太子墨寶」。
「喏,太子墨寶。」
楚雲溪抖開匣內另一張紙,東一團墨西一筆黑,說是鬼畫符還仁慈的些,怕是連鬼都看不懂這等「意境」哪!
「……」
聽完皇上的話,再瞧瞧眼前的墨寶,伍桂抹了把臉,默默替那些被逼買下墨寶的商賈富豪們唉嘆。
雖說這些人平日裏少不了魚肉鄉民斂財奢侈,可皇後娘娘這招也忒狠了,明擺著是不用錢的買賣,而且還活活剮了買家一層皮哪!
「要買嗎?」瞧著伍桂的臉怎麽看怎麽精采,楚雲溪露出一臉奸商模樣,掌心朝上對著屬下問道。
眉毛一垮,伍桂揪著胸前衣襟哀怨:「屬下就那麽點軍晌,大哥……手下留情……」
「哈哈。」
摺疊兒子的墨寶,提筆蘸墨在背面寫下接到此信的日子時辰,然後放回匣中。喚來傳譯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