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1)
午後悶熱至極,就連坐著批摺子也能泛出一背的汗,無論宮娥們再怎著使勁地揮著扇子,也扇不去那浮繞周身的暑氣。
重重宮服下,背脊被熱汗蒸得難受,楚雲溪審視著桌面攤開的奏摺,提筆在空白處寫下幾行交辦的事項,待墨跡乾了,便将摺子阖上擱往桌面右方,而後從左方還未處理的摺子小山,抽起最上面那本繼續批閱。
伺候的太監們也不停地在太子殿內忙碌進出,每份摺子在批閱後都要送往不同的官部讓官員們執行交辦的任務。打扇的宮娥一批換過一批,從天還沒亮楚雲溪便已同往日一般開始批閱奏摺,連午膳也如往常般,孤兒似地被遺忘在桌上,從冒著白煙香氣,到最後與盛著佳肴的瓷制碗碟同樣冰涼,等著晚膳時間被宮女端回膳房,重新熱過後就是下人們的餐食。
數十個人在太子殿內穿梭,卻訓練有素地提著腳跟無聲行走,人人都識相地沒有半點雜音去擾亂正被暑氣與政務煩心的楚雲溪。雖說太子性情慈和鮮少動怒加罰於下人,可伺候久了也知道自個兒的主子有個不能忤觸的逆麟──亦即皇上寡仁的政策。
尤其打從上個月起,皇上當庭讓那少年将軍殘忍地以近乎剮刑的方式在勸谏的老臣們身上各擊百劍,随即展開肅清朝廷黨派的大绌之舉,因而被陷诟下獄流放賜死之人,月旬來已達十七八人,這還不包括文人士紳集結上書抗議而無辜受害的數目。
以太子為首,在其背後支持楚雲溪的人,亦即已故皇後娘家的右大臣一派,也都在此大绌濫刑下被削減其勢。反觀總與太子對立的四王爺楚勤,卻越來越得皇上寵愛,特別在其掃蕩嶺南匪寇就地絞殺懸屍城門,凡有通寇嫌疑者全都立決以示警告之意。
朝議之時楚雲溪逆眉怒斥其行止殘酷無德,理應判斷百姓是否真有通寇之疑抑或被人誣陷後按律定奪,楚勤譏諷反駁太子婦人之仁過於懦弱,蕩寇平匪本就應一舉殲滅否則後患無窮雲雲,二人争鋒互對大臣們也随之分作兩派你争我辯。就在兩派紛亂不休之際,異常無聲端坐堂上的皇帝平淡地開了金口,禦令豐厚賞賜随同四王爺南定匪寇之軍,并下令太子禁足三月不得踏離東宮殿半步。
此令一發,朝廷上下紛紛揣測,聖意迥異過往,對於太子的态度似乎不若之前信任與倚重。
太子,不過是一個虛假的名號、是一個地位、是一個身分,只要是皇族子弟,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太子。而掌握定奪太子位置大權的,不是別人,是當今皇上。楚雲溪位主東宮沒錯,但也只是「現在」的太子,今天是太子,不保證你明天還能端坐在同樣的位置之上,只要聖意一轉,堂堂太子的廢立,僅在朝夕之間。
「唉……」郁結的氣從胸腔吐出,楚雲溪擱下手中的筆,偏頭眺望著窗外漸被烏雲籠罩的晴空。
機靈的太監頭兒逮了這空頭,低身問道:「主子,要不要給您添壺涼茶?」
楚雲溪閉起眼提手按揉酸澀的雙目,道:「都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遵命。」
太監頭兒對著屋子裏的人一揮手,将屋內的人全都遣至屋外候著,然後面朝裏地弓身退出,掩上東宮殿的殿門留予太子爺一片清淨。
t* * *
轟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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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厚的雲層發出陣陣悶雷之聲,四周的炙熱的暑氣也被襲來的涼風吹散,透人心脾的清涼挾著青草泥土的芳香随風飄揚。隆隆雷聲徹震天際,随即白電破劃滿布的烏雲,滂沱驟雨由虛空落下,豆大般的雨珠子在軟泥上打出一個又一個小坑。
『你有什麽能力與他抗衡?你又能改變什麽?連萬民你都能閉眼不聞不救,區區一個列丹弓又算得了什麽?
你可知道,今日鴻門宴席,木樁上的老臣們不過是提味的小菜,背後真正的利刃,指向的是樹大招風的列家軍、指向的是邊關戌守的無辜将士與邊民百姓。丹弓若是不服、若是不救,死的不僅僅只有你看得見的那些老臣,王上不僅要徹咱們列家的權,還要奪列家的兵。一但到了那種地步,邊關無人能守。外敵虎視眈眈,倘若一朝邊關被破,送命的将是無辜的黎民百姓。
你一個太子,連自己的百姓都不顧,拿什麽來阻止我?』
又想起了,那個少年将軍無理而放肆的話……
這段日子裏,那晚的話鬼魅似不斷在腦子裏飄蕩。
在說這些話的同時,那個叫列丹弓的少年,雙眸中透射出讓他胸悶欲窒的乞求。
沒錯,是乞求……
對著身穿太子衣袍的自己,重重乞求。
不是乞求自己攔下皇帝對他的欲望、不是乞求自己救下那班重傷老臣……
這些,那個少年單憑己力便足以達成,甚至連将被男人壓在身下馳騁性欲都沒被那雙高傲的眸子看在眼裏。
他乞求的,是更為沉重的願望……
「唔……」雙眉緊皺,楚雲溪緊揪胸前衣襟扶著窗臺困難地呼吸著空氣。
心中那頭叫嚣掙脫的獸,又開始劇烈翻絞──因為列丹弓的那席話。
這頭獸,被同類敏銳地察覺,已經許久沒有這般激昂地躁動,列丹弓乞求的眼神,就像野性的狼嚎,牽動這頭被壓抑多年、禁锢多年的獸,想要嘶吼回應同族呼喚的欲望。
「不……」
揪著脹痛的胸口處,一次又一次壓下獸首,強迫它退回封殺它生機的牢籠。
獸的名,叫「抱負」!
想懷抱一個安樂平和的天下、想擁有一個沒有征戰厮殺的天下、想要朝廷不再結黨相讦。想讓這片土地的子民,讓他們不再颠沛流離;想讓這個國家富饒,人人都能溫飽而滿足地站在稻浪起伏的田埂上,享受秋風暢快、享受春雨滋潤。
不再有苛酷勞役的逼迫、不再為徵兵家破人亡、不再被寒雪凍死路旁……
一個又一個盼望在手中達成的願望,卻只能年複一年地被深鎖心底,最後聚結成名為抱負的獸。只因為若縱其出閘,獻祭的,是他父親的血。
若想施展抱負,便須将這天下間至尊的王權握在手中,而一個太子握掌王權的方法,正是弑君奪位。在百姓眼裏,死的或許只是個無德昏君;然而縱然暴虐不仁,這個君,仍是他的父親……他的親爹啊……
窗外的雨,下得狂,卻狂不過楚雲溪心頭翻騰縱躍的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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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宸殿、
列丹弓扶著腰背慵懶起身,身下壓的是當朝君王專屬的銘黃衾枕,後庭被磨擦進出了整晚的松弛,稍稍掙動,體內尚未清理的濁液就這麽滑過大腿滴在禢上。
「将軍……您可起身了嗎?」
殿外,福公公候了多時,聽見殿內衾被細微的摩擦聲,低著嗓子試探問道。
「嗯,起來了,讓人進來伺候吧!」
「是。」福公公欠身應著,手中拂塵一揮,身側成排等待伺候的宮娥随即入內,替列丹弓梳洗更衣,也将淩亂的寝宮收拾乾淨。
任由宮女挽起長及後腰的發梳理整髻,列丹弓懶懶地打了個呵欠,問道:「皇上可有留什麽吩咐?」
福公公笑了笑,道:「沒,今兒個沒給您什麽吩咐,老奴給将軍備了熱水,要不您先淨身清洗一番?」
「宮裏的規矩還真煩。」
列丹弓瞧著才被打點好的發髻衣裳,想到等會洗好後又得再來上一回便忍不住皺眉。只是這宮廷內規繁瑣,前夜受帝王臨幸之人,都須更衣後方可踏出殿門,這表示你的身子已經屬於帝王,寸寸肌膚均不得露於他人面前。
然這規矩既是給後宮妃子定的,而受臨幸的宮妃又都有自己的殿閣,後殿內間便有浴桶,此番規矩對宮內的女子們自然容易。可同樣的規矩到了列丹弓這處,皇帝要他侍寝自然是在帝王的寝宮,雖有豪華寬闊的禦池卻只有帝後方能享用,旁人用了便是逆上死罪,犯不著為了偷懶洗個澡就掉腦袋吧!只不過跨出殿門前他得按規矩更衣,接著繞一段路到閒置的小閣,脫衣清洗後,再更衣。
福公公笑笑,對這少年将軍難得露出的稚氣難掩寵溺:「這宮規雖說繁瑣,但還是請将軍按規矩來吧!否則老奴不好交代。」
「知道了……」列丹弓呶呶嘴,提著衣襬步出了元宸殿,來到福公公特地安置的小閣洗去一身黏膩。
小閣內霧氣蒸騰,列丹弓披著濕發跨出浴桶,接過福公公遞來的長巾擦拭身上水珠。
「沒旁人的吧?」
「是的。」
「近來宮裏面發生的事情,還請一一道來。」
福公公總是帶笑的臉龐瞬間褪去,精準地将月旬以來宮內與朝廷一切事務逐一道來。大自帝王又削了五個藩郡的兵馬糧權,小到先前仗寵跋扈的寵妃不但懷了身孕,還暗地理勾結外臣,盟訂倘若生下王爺便要伺機推翻現今太子取而代之。至於四王爺楚勤與太子楚雲溪之間的紛争自然也沒遺漏,還添上了從東宮殿探來的內情,說是太子打從被禁東宮後,一開始還保有代理親政之權,沒過半月便被楚勤上奏彈劾,道是受了禦令禁須躬身自省的人,豈能擔當批閱朝臣奏摺之責?
彈劾一上,當日內帝王就收了太子代理親政之權,從那天起,太子再也沒踏出過宮殿的門檻,鎮日郁郁寡歡默而不言。
「是嗎……」修長的指尖随著福公公的陳報規律地敲叩著膝蓋。
一如當日初次面見帝王時直言昭告的那句話,在宮內被列丹弓收買的人,自然不只福公公一人。後宮妃子間明争暗鬥的事情随便找個家境苦楚的宮女便能得知,寵妃之事他在禦醫把脈肯定确有身孕後一個時辰就已經知曉,至於她其後勾結外臣想讓未來可能的皇子登上寶座也是意料之中。
福公公不同,他是少數幾個貼身伺候帝王的人,況且鮮為人知的,已故的皇後曾經救過福公公一命──這得源溯四十多年前,福公公只是個因為家貧而入宮的小太監時──總之雖無表露,但在他心裏,唯有太子才是他的主子。
於是乎,暗中施了些手腕,借了寵妃的口升了福公公的職,成了太監們的頭兒,總管宮內大小雜事……也總管了宮內宮外的情報。
「福公公,得勞煩您領我走一趟東宮殿。」
「東宮殿?」福公公頗為詫異地瞅著列丹弓。「可是皇上有嚴令──」
「噗。」
噗哧一笑,理好衣上最後一枚盤扣,列丹弓連發髻都懶得弄,垂著一頭微濕的散發勾著福公公的肘彎推門而出,邊走還邊咯咯輕笑。「福公公您傻啊!」
「傻?」
「是啊!公公別忘了,皇帝老兒那紙禁令是給太子下的,與我何幹?再說了,禦令是不許太子踏出東宮殿,沒說不準別人踩進去啊!您說是吧?」
福公公被勾著手肘疾步而行,有些喘不過氣地加快腳下的步子好跟上列丹弓的速度。聽了這話倒愣了愣,想想這麽說也沒錯,可在龍威底下除了這少年将軍外,又有誰膽敢在金口禦令中挑語病鑽空子?
「您這是……唉……真是的……唉唉……」
連嘆數聲,回應的卻是一臉佯裝無辜吐舌俏皮的神情,福公公苦笑搖頭,心下暗道這少年将軍還真是個奇人。看不出有何沉府卻讓人捉模不透,毫無架子卻又不禁讓人折服;像個孩子般漾著純樸稚氣,卻又能狠烈決絕不留馀地。
在宮裏待了一輩子,什麽樣的人他沒見識過?卻還是頭一回,不知道該如何評價眼前的少年。
被拽著在曲折的穿廊間東走西竄,福公公唉嘆了聲,拉住盲頭亂鑽的列丹弓道:「将軍──」
「啥事?」
「您走反了,東宮殿在正東方,您從剛才就直打西邊走,再走下去咱們便快到西宮門了……」
「咦咦咦?我們是往西邊走嗎?」
「是啊!」嘆氣。
「啊哈哈啊哈哈──」列丹弓摸著後腦勺呵呵乾笑,白眼瞪向還在嘆氣的福公公,「那你方才幹嘛不跟我說?」
福公公擡眉瞅了眼列丹弓的臉,再次垂頭嘆氣:「您就這麽拽著老奴,老奴還來不及說啊!」
「那……那你可以拉住我啊!」某人仰頭望著落到西方的夕陽,繼續狡辯。
福公公哭喪著臉,反問,「您認為就憑老奴這身老骨頭,能拉的住将軍您嗎?」
「那你……那你……你……」撓頭撓頭。
「唉,這回請讓老奴在前頭給您領路吧!」
「唔──」猛然被人将了一軍,列丹弓大受打擊委屈垂頭,乖乖地讓福公公幫他領路,這才順利地穿過重重宮牆抵達東宮殿。
番外──虧欠
番外──《虧欠》
「娟兒,朕對不起你。」t
這是高高在上的君主,對著一個侍寝宮女的我,說的第一句。
「奴婢惶恐,得皇上恩寵,是奴婢的榮幸。」我跪在冰冷的地,垂頭不敢去看君主的臉。
君心難測,這是我入宮第一天起,就被教導的事。
侍寝,本就是供皇帝洩欲的工具,幸運的,能封個才女貴人,或者,進身為嫔。否則,就是被妒忌的後宮不明不白地弄死在深宮之中。截然對立的命運,卻是無數宮女想一搏輸贏的賭局。我沒想過淌這渾水,更不奢望成為皇妃。這深宮天天上演的生死鬥争,難道還不能讓人得到些許教訓?
權力,果然誘惑人心,讓人甘願為了追名逐利死在它腳下。
* * *
「你很聰明,适合在朕的身邊。」
這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對我說的第二句話。半月後,在衆多交雜不甘憤怒忌妒的眼神下,我換上了貴人的宮服,有了自己的寝宮及侍女,恩寵不斷,頻繁得讓人恐懼。夜夜寵幸,招來明裏暗地的攻擊。
我嘆氣,這是何苦?
難道都沒人看出,威嚴冷漠的君王,心思所念所想,并不是我這個貴人,而是另有他人。他要我,只因我身分低微毫無背景。毫無背景,也就意味著毫無勢力、沒有外戚。
早不是期待情愛的年紀,更不奢望在這權力鬥争中心的深宮,能有什麽情愛存在。
某天夜裏,激情過後,我頭一回開口要求:「陛下,臣妾有了身孕,若是生下皇子,請封臣妾一等嫔妃吧!」
君王冷冷支著下颚,側身等著我的理由。
「臣妾對權勢沒欲望,可皇上若想有所建樹,必須安內。」
「所以?」
「所以皇上必須去除後宮以及朝廷中的争鬥,方能全心對赴外敵入侵。皇後未立,大臣間有女兒在後宮的,定會想盡辦法讓自己的女兒登上皇後之位,倘若皇上立了這樣的女子為後,就不免引來外戚幹政。即使皇上現在能阻止,卻阻止不了未來太子受外戚牽制,這樣的國家無法避去黨争內鬥,又有何能耐談論對抗外侮?」
「說下去。」
「臣妾可以是皇上手中最好的棋子,任由皇上發落。」
「即使要你去奪他人性命?」
我笑了笑:「臣妾說了,臣妾只是一枚棋子,棋落何方,全看執棋之人要怎麽走這步了!」
「朕不愛你。」
「臣妾知道。」
「知道?卻不怨?」
「是的。」
「即使一輩子只能在這皇宮對著一個根本不愛你的夫君?」
「對!」
冷漠的臉上,浮現驚訝,問:「為何?」
「因為我們的國家,禁不起亂。而臣妾的夫君,是這國家的王。王的情,該給天下;王的愛,不該獨占。」
許久的沉默,最終化為一絲長嘆。
溫暖的掌,拂上我的臉,「你們……真像……」
「娟兒,朕得你為妻,是朕的幸運。可朕……給不了你朕的情,對不起……」
「臣妾明白的。」
* * *
此後數年,我從毫無品級的宮娥成了一品貴妃,更在懷了龍種生下長皇子後母以子貴登上皇後之位。
以一個妻子的身分,伺奉自己的丈夫;以一個皇後的身分,輔佐君王安穩朝綱;更以一個母親的身分,教養未來将成為帝王的孩兒;更用一個摯友的身分,守護著夫君與大将軍之間那份得來不易,讓人豔羨卻無法叫人妒忌的感情。
「朕這輩子……虧欠你了……」
每當酒醉無人的夜裏,世間最高貴的帝王總握起我的手,自責嘆氣。
「不!陛下您沒有虧欠臣妾。」
「為何?」
我笑了笑,道:「因為臣妾是個貪心的壞人,不只想做您的妻、更想做您的摯友、您的忠臣,而您仁慈地給了臣妾完成心願的機會,這怎麽能說是虧欠?倘若真要辨個道理,您該說這是『專寵』。因為除了臣妾外,再無第二個人能以如此多不同的身分待在您的身邊。」
是的,愛的形式有千萬種。
而這,是臣妾愛您的方式。
英雄淚(13)
(13)
福公公領著列丹弓來到了太子殿,殿外雖無預想中有著禁軍把守,外頭候著的宮人們仍捧著等待太子批示的奏摺。足見到今天為止,楚雲溪的太子地位還不至於如他人猜想般地難堪,至少派予太子殿下代掌國政的權利,至今尚未收回。
「列丹弓參見太子殿下。」清亮的嗓音穿過門扉直直透入楚雲溪的耳裏。
殿外的執事太監被這無禮之舉驚得擡起頭,盯著列丹弓的臉把嘴張得老大,惶恐顫抖著放肆二字,卻只看得見嘴型而聽不見聲音。
「列丹弓?」楚雲溪從游走的狀态中回過神來,詫異地看著緊閉的殿門。
他……怎麽會來這裏?
「你難道不知道皇令嗎?」
「自然知曉,可那又如何?皇上只說了不許你出來,沒說不準別人踏進去。」
楚雲溪頭疼地撫著額際,心想這人還真不是普通的恣意妄為,禁足三月,當皇令頒下之日起,即使是平素擁護自己的大臣為憂心自身被皇帝猜疑與他這個被下禁令的太子有什麽逆上作為,戒慎恐懼地連日常的問候也只剩下書信呈遞。
當人人都視太子殿為禁地,避之惟恐不及之時,這列丹弓竟然大白天地來找自己,此人還真是狂。
想到這兒,楚雲溪忍不住勾起一抹微笑,道:「進來吧!」
「太太太、太子爺……這怕是……怕是不妥呀!」執事太監跪在殿門外,竭力阻止這等無視於皇令的逾矩行為。
「列将軍請進,其馀的人通通退出外殿。」
「是……」
太子命令已下,宮人們恭著身默默退出外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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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參見太子。」
「不必多禮,起身吧!」
楚雲溪跨前一步扶起跪身行禮的列丹弓,心中有著難以描繪的喜悅,可他自己也不知這心頭的喜悅之情從何而來。
「何事來這?」
列丹弓挺直背脊,直視著楚雲溪:「微臣有一事不明,懇請太子賜教。」
「何事不明?」
「微臣前些日子遇到一個坐擁萬貫家産的富豪,他穿著最華麗的衣服配戴最精美的飾品,乘坐著最昂貴的畫舫去游湖。游賞間替他撐船的舟夫失足落了水,這富豪明明水性不差,可卻遲遲沒伸手去救那名舟夫,任由他載浮載沉在水中掙紮。微臣恰巧也去那湖上游玩,救下了那名船夫,可微臣不禁覺得奇怪,倘若當日沒有碰上微臣,那富豪失了舟夫誰來替他撐船?誰來把富豪安然地送回岸上?」
列丹弓斜眼偷觑了眼楚雲溪的表情,不意外地在那張俊毅的面容下發現他的壓抑。
於是列丹弓接著道:「於是微臣便問了那名富豪,說是你這麽做可能連命都不保,畢竟這湖上也不是時時都有人經過來搭救你,倘若萬一今日沒遇上我,你難道就這麽任由那舟夫溺死,而你自己也飄浮在這湖面性命堪憂嗎?」
楚雲溪越聽臉色越沉,桌案下十指緊扣,重聲道。「說下去!」
「結果那富豪回答微臣,說他确實想救那舟夫,也有能力救起他。但如此一來自己便不得不沾濕自己的衣裳,也會弄髒了這條精心打造出來的畫舫,倘若萬一中的萬一,這畫舫因此而受損,翻了、沉了,那他自打幼年起便夢想打造出最富麗堂皇的畫舫便要毀在那舟夫的手中,到時候他又該如何是好?」
故事終於結束,列丹弓無畏地凝視著楚雲溪所有的反應,哪怕是分毫閃過也沒放過。靜靜地、嚴肅地,或者更可說是嚴厲地打量著面前這位被父親嘆息像是塵封許久以致早已塵埃滿布,否則将會是統領天下造福百姓的,猶如明鏡一般正直慈愛的君主──太子楚雲溪。
父親的話他打習武的第一天起就聽到耳煩,交雜著三分不屑,一個連百姓是置身水火抑或安樂都不在乎的太子,分毫不值得他去敬重,更遑論盡忠。就連那個淫亂昏君都比他兒子強,強勢禦下的手段雖說殘虐,卻也收了效果,單看王族至今無人有膽反抗、朝臣除了趨炎附勢再無人敢忤逆聖意──縱然楚呂所行所為天誅難容──但不可否認,從紊亂世事中,當今聖上确實平了王族內亂、弭了外邦邊族的虎視眈眈。
反觀受父親期許的太子,卻像個綁手綁腳不敢堅決走出自己的路,只會默默在聖上一次又一次的暴政下,一次又一次強逼自己閉眼不去看那百姓的哀痛。默默地,在這金碧輝煌的東宮,一次又一次将想要掙脫箝制的欲望深深扼死在胸中。
英雄淚(14)
(14)
靜默,無視時辰的替換,停滞在對視而望的二人之間。
值更的宮人傳響了一遍又一遍,殿外的天空也由午後的麗陽褪成了星月初挂的夜色。終於,楚雲溪斂下與列丹弓對峙的目光,緩緩地、猶豫地,道出了回盪腦海卻艱澀化為言語的試探。
「那麽……你是怎麽看待那不施援手的富豪?」
列丹弓分毫不掩露於面上的譏諷,輕蔑一笑:「微臣以為,這個答案在微臣踏入太子殿的那一步時,便給了您答覆。」
父兄戍守邊關,自幼他便看盡了百姓的痛苦與無奈,帝王的一項項苛政,如烈火般灼燒著每一個黎民本該擁有的平淡生活。屢興征伐,傳遞軍情的信簡上,草草一筆的勝敗,是用多少将士們的鮮血做墨,蘸筆勾劃出那慘絕的一筆,有誰明了?有誰心疼?一聲令下,揮軍拓土,通往邊城的道路上鋪墊的又是多少無辜百姓最珍貴的親人?
如何看待那故事中的富豪?
如何看待那端居這座東宮殿的太子?
這問題,當問他嗎?該問他嗎?
為何不問問那失了親人的百姓?為何不問問終日耕知卻被重賦壓得寧可一死的白丁?
為何不問問──
楚雲溪,你又如何看待那個富豪?又如何看待只會端坐華麗殿閣內為求保身,明明有能力施救卻選擇無視漠聞蒼生之苦的那個太子殿下?
父親要他以太子為尊,要他輔佐效力於太子,可他看不出眼前這個叫做楚雲溪的男人,有哪點值得他追随?值得他賣命?
這男人能給他什麽?能給百姓什麽?能給天下什麽?
他給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視而不見、一次又一次的置若罔聞、一次又一次呈了良策被駁回卻不上谏、一次又一次蜷縮在這堂皇的東宮殿內嘆息著自以為是的仁慈與不舍──卻連一回的據理力争之舉,也吝啬為之。
炯炯閃爍的清澈眼眸,片刻未移牢牢地釘在楚雲溪的臉上,列丹弓要逼,要逼出父親口中的聖君、要逼出被死鎖在楚雲溪心底的那只獸。在最初相見的那天,列丹弓就辨出了那只獸,那個與自己有相同眼神的同類,卻悲鳴著被拴束在黑暗中的獸。
如果說他至今仍懷疑著父親對太子的期許,卻讓他無視帝王禁令也要親自前來拜見太子的理由,便是那短暫的一瞬,那曾在楚雲溪眼中看過的渴求、看到的抱負。
所以,他要來。
要來親眼确認,最後的确認──此人,是否值得他列丹弓效命追随!
「微臣已經給您答覆,那麽殿下您呢?」列丹弓退了兩步,向著楚雲溪按君臣之禮,深深地彎下筆直的腰杆。「微臣,想親耳聽到您的答覆。」
關於那個故事的主角、那個對舟夫救與不救,屬於富豪自己心中最真誠的答案。
從列丹弓踏入殿內的那一刻起,自始至終,楚雲溪都在乎著這少年将軍的反應,哪怕是被咄咄逼問答案的此刻。從來都沒有人,膽敢如此犀利地指谪自己的怯懦、更無人會當著自己的面血淋淋地将他不願面對的事實剖析於眼前。
垂下的視線,楚雲溪攤開自己的雙手,靜靜地看著紋路錯綜的掌心。一邊,是向著生身父親舉起反旗,下場将會如何只需在書庫翻閱史冊便能得知一二。成與敗,生與死,王與賊,史冊上從來都沒見過,除這二者以外,第三條的道路。
一邊,是想在這穹蒼下,轟轟烈烈地施展自己滿胸的抱負。哪怕所行所止連載入史冊的資格也沒有、哪怕到後來發現自己其實并沒有能力承擔這天下之重擔,但他仍想替他的百姓、他的子民、他的國家,去做些什麽。
想讓這片土地上共存共活的人們,掙得那些本該理所當然屬於他們的幸福……
楚雲溪起身而立,用他的雙手托起列丹弓的臉,瞳仁散發出的光芒懾人,一時間連列丹弓也為之愣怔。字字句句,清晰地穿透列丹弓的耳膜,憾住了列丹弓的心。
那個晚上,位主東宮的太子楚雲溪,對著仍只是毫無戰勳的挂名将軍列丹弓,親口締下未來長達數十年、足以撼動山河的約定──
「那個富豪會這麽答覆你:『他會救!哪怕船翻溺水他也會救,用他的生命用他的一切,去救那落水的舟夫。』」
英雄淚(15)
(15)
幾日後,邊關來報,呼延一族近年來逐步降服北方近三十馀部族,将原先零散分布於關外的族落一一統領於呼延部之下,亦漸漸地結成了不容朝廷輕忽的龐達勢力。
而這局勢之下,率先興起狼煙的便是呼延族向來虎視眈眈的伊召關,對於呼延族的人來說,只要能拿下此關,便能保有關內十八郡水草豐美的富饒之地,以及往來伊召關內外商旅的控制權,與對抗中原勢力的屏障。
正因這特殊的地理位置,伊召關自前朝起,便是中原與北方兩大勢力相互角逐争鬥之地,或屬中原、或屬北疆,戰火紛起,百姓流離。
楚呂一生戎馬,對於伊召關自是看得甚重,眼見呼延小兒竟逐漸壯大其力,自容不下這眼中沙。是以邊關消息來報之時,縱已深夜,卻在一個時辰內将所有朝臣宣至大殿。
大殿上燈火通明仿若白晝,前不久宮內通道上來往的受了皇命帶著朝臣策馬而入的禁衛軍。大臣們一個個被急行至府上的禁衛軍,宣奉皇上旨意命其更換朝服,并随同前去府上的禁衛軍們即刻趕赴大殿。
於是,一個時辰後,無論是已經酣然大睡還是眷戀溫柔鄉中的朝廷大臣,都集結於朝廷之上,一一傳閱著來自伊召關的呈報。
「衆愛卿們以為如何?」
龍椅之下,大臣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最後齊聲一致,向著座上的帝王道:「微臣以為,呼延小兒竟敢耽視我朝之地,理當興兵讨伐。」
「等等!」
一聲厲喝自大殿之外傳入,伴随著這道聲音之後,是宮人們驚慌失措卻無法阻止此人舉止的紛亂勸阻之聲。聲音來至殿外,忽然摻雜了幾道兵刃相擊與砰然倒地的聲音。
紛亂尬然而止,一襲素白中衣跨過大殿門檻,風一般急步行至禦座。
「兒臣參見父皇。」
楚呂一見此人,不住皺眉:「太子仍在禁足之日,卻違逆禁令,還僅著中衣便來大殿,是不把朕的命令放在眼裏嗎?」
楚雲溪跪在殿上,道:「兒臣聽聞父皇連夜召大臣入殿議論呼延一事,心中焦急奔來,還請恕罪。」
「既然你已知罪,就回到東宮躬身自省……」
「父皇!」
楚雲溪未等父親把話說完,痛聲而道:「兒臣懇請父皇莫要再興兵戎。」
「大膽!」楚呂大怒,震袖起身,氣勢凜然。「軍國大事還輪不到你這太子發言。」
「父皇!」楚雲溪抱拳擡首,仰視著高坐禦位的帝王,「平南亂、蕩匪寇、夷東四郡之內亂,我朝近年來已被國內紛亂消耗許多氣力,刻下呼延一族并未興兵南下,倘若我朝先行攻伐,不正好給足了他們起兵對抗的理由嗎?兒臣懇請父皇多疼惜我們的百姓,勿率意大興兵戎啊!」
「大膽大膽大膽!」楚呂猙獰著臉大力拍桌,龇目瞪視著今晚态度丕變的太子。「你這是在指谪朕的決定?抨擊朕罔顧百姓?是嗎?」
大殿上,文武大臣被這一幕懾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膽子小的甚至還抹著冷汗偷偷退到別人背後,唯恐皇上這一震怒,無端波及到自己身上。
楚雲溪一身素白,在沒有皇上允許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