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從那日起,楚呂明理暗地對列家人的制肘撤了不少,或許是因為覺得堂堂一個将門世家居然連獻子入宮的事都做得出來,料來也興不了什麽氣候。對於列丹弓,也未如一般所料納為後宮,反倒扔了只混雜了降兵流寇與罪犯的雜牌軍,算是襯了給列丹弓「威平将軍」的名號。
大殿之上,接旨謝恩的列辰,面上嶄露誠懇感激之情,其馀臣子看了莫不搖頭暗嘆,只道這又是一樁帝王貶抑列家軍的舉動,而這列辰果然是老邁無用,竟還說什麽感念皇上恩德雲雲。
列辰的臣服,大大地稱了禦座上帝王的意──朕,沒有收服不了的人。
此舉一出,坊間傳聞鬧得是沸沸揚揚,巷尾街頭紛紛議論,道是老将軍胡塗啊,獻了兒子給昏君當男寵還不夠,居然連貶損列家所賜下的雜軍也興然接受?這不更證明了先前的流言的可信度,列家軍雖有戰功赫赫,可終免不了被權勢蒙眼的命運。
就在世人們道聽塗說妄加揣測流言雜沓評頭論足,個有個的看法、個有個的解釋時,将軍府上,議論核心的少年,正悠哉側躺在舒服的長椅上,一手枕著後腦一手接過身旁少年剝皮去絲遞過來的甜汁鮮橙。
「長風……」
「是。」
「把籽去掉。」
「耶?」
列丹弓青著臉低頭咳出卡在他喉嚨差些沒哽死他的白色籽粒,提起手當場就在長風後頸上巴了一掌。「你是想謀財害命還是為民除奸?這麽大的籽也不給我挑掉?想噎死我啊你?」
「嗚嗚嗚……冤枉,那粒仔埋在果肉中間誰看得見啊?那些看得見的不都被我挑掉了嗎?」
「哼!」列丹弓吞了那片橙肉,坐直身子看了看正午偏照在門前小院的陽光。「走,也該是時候去看看我那些兵了。」
「啥?你要出門啊?」
「怎麽?誰規定我不能出門了嗎?」
「長風不是這個意思啦……」
「那你是什麽意思?」
Advertisement
「我說啊……你現在出門……會不會不太方便啊?」
「不方便?有什麽不方便的?你要是不想頂著大太陽跟我出門就直接說聲,支支吾吾繞了半天還沒說重點,真是夠婆媽的你。」
長風白了眼列丹弓,指著門口道:「別忘了你現在可是『皇帝的男寵』,街上傳了很多不好聽的,這會兒若是上了街,聽了什麽不高興的就別拿我來撒氣。」
「喂!我說你這人到底還是不是爹派給我的副将啊?這麽婆媽!嘴長了別人臉上我能管得著他說了些啥嗎?而且當男寵有什麽不好?好吃好住還有人巴結,他們那些不入流的貨色沒能爬得上龍床是他們沒屁用,哪能跟我列丹弓相比?別的不說,單看我這嫡傳了娘親的臉蛋,還有還有,我這腰身……啧啧,就連我自個兒照鏡子都不禁會想,要是換做了我遇上這麽個美男子,沒把此人拐上床簡直就是浪費。我說了這麽一大串你到底懂不懂啊?唉,瞧你這模樣就知道你不懂。不懂不打緊,畢竟要生得像本少爺如此玲珑剔透的人那可是世間難尋,你若是明白那才有鬼。總之不管你懂還是不懂,現在馬上跟我出門,我要去瞧瞧皇帝到底派了什麽樣的雜牌兵給我。」
「──」長風的臉一黑,暗暗腹诽派他擔任副将的列老将軍,順便把在他來之前大肆贊揚列丹弓是少年英雄天縱英才能跟他身邊是他長風上輩子修來的福氣雲雲的該死大夫紀敏。
喂!搞清楚!你才婆媽吧?
我說了七句話,還沒你一句話的字數多耶!
t* * *
英雄淚(10)
二人行至鬧街,果不出所料,別說是茶館說書,就連街旁唱戲賣藝的伶人,說的演的,全都是将軍獻子為君寵的段子。尋常百姓沒見過列丹弓的樣貌,卻憑著自己的想像,将那話本劇曲中的列家幼子,化作媚世妖人。更有為了掙取高額賞銀的說書人,說得是淫浪嬌媚,床上功夫如何如何了得,說得像是他自己就站在龍床邊看了一夜的活春宮似的,口沫橫飛說得臺下的男人們無不大吞口水,各自幻想這本是剽悍英勇的少年将軍,倘若換了躺在自己身下該是多麽地銷魂浪蕩。
啪!
「你這是幹嘛?」列丹弓按下長風拍桌大怒的右掌,鳳眼斜了去。
「這些人忒是過分了!」
列丹弓收了放在長風臉上的目光,扔了粒去了膜的花生到嘴巴裏,「剛才也不知道是哪位仁兄還要我別往他身上撒氣的?」
「可我……我……」長風洩氣地坐回椅子上,面上仍存了三分怒氣。
「氣不過?」
「是!」
「你是氣不過『我』被人污辱,還是『列家的幼子』被人污辱?」
「這不是都一樣?」長風不解,三分怒氣驟消,換上的是濃霧罩頂的迷惑。
列丹弓笑了笑,抓起長風的袖子抹去嘴巴上的花生屑,「如果是為了『我』生氣,那你免了吧!我都不氣了,輪不到你出頭;我若氣了,我自己會找人出拳争理去,更輪不到你。如果是後者,那麽你要不就現在回歸我爹的手下,否則就從今天起給我斷了這種想法。」
長風越聽越是納悶,腦袋搖晃得厲害,問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列丹弓遞了個贊賞的眼色,拍拍長風的左肩,然後指著自己的胸口道:「我,列丹弓,要一只屬於我自己的軍隊。我要的,不是我爹的人、不是我哥哥們的人、更不是楚呂那老頭兒的人。我要創一支只聽命於我的軍隊,所以如果你不能把我跟列家軍分開看待,那麽我就不需要你這個副将。我知道你的能力,雖然短時間內我還找不著能頂替你的人,但我寧可空懸副将之位,也不要一個分不清該聽命於『我』或者該聽命於『列家』的副将。」
長風只覺胸腹之間熱氣奔騰,彷若一股強烈的氣旋挾著自己沖淩雲破九霄,随即一線銀雷直擊腦門,震醒沉睡心中就連自己也未曾發現的鈞天豪氣。
突然襲來的強烈感受,讓長風不自覺地向後一傾,連人帶長凳仰天翻倒在地上。
「長風。」
沉穩的聲音拉回長風被震懾飄盪的心魂,視線緩緩凝聚在列丹弓的臉上,忽然驚覺,同樣的一張臉,怎麽之前都沒察覺……那俊得過火的容顏,讓人失魂的不是那張皮相,而是在那張臉下潛藏的淩雲豪氣。
『有一種人,是天生的将材,而列丹弓,則像是千百個這種将材萃煉出的奇才。百年……不,可能數百年都不止,你若見識過真正的列丹弓,就會知道我這句話的意思。不只我,老将軍、丹颺他們四兄弟,也都這麽說過。能跟著他,是你的福氣,可你若真想跟了他,便須有扔命的打算。』
恍惚間,紀敏的一席話乍現腦海。
「長風,你可下決定了?」
再回神,長風靜靜看著列丹弓帶笑的眼,靜靜地、緩緩地……
一如多年後,在那生死訣別的商山一役中,受命守營待援的嘯虎将軍長風,對總領大将軍列丹弓說出的……同樣的一句……
「長風此生,除你列丹弓外,絕不聽命於第二個人,即使那個人是皇帝。」
t* * *
威平将軍營、
列丹弓與長風擡頭看著竹子紮成的軍營栅欄,該是入口處的地方飄著幾張旗幟,上頭繡著威平二字,而那入口處的竹架上打橫拉起一塊長布,寫著「威平将軍營」這幾個字。
低下頭望營內一瞧,躺在長椅上曬太陽的曬太陽、喝酒的喝酒、聚賭的聚賭、正中央的大營內坐著四個大漢,身邊居然還有八個不知打哪招來的青樓花妓正明目張膽地陪酒調笑,這還不算那帳內邊有幾個男人已經扒了妓女的衣服正壓在女人身上洩欲。
長風瞠大了眼,八歲入營至今十年來他都是在紀律嚴明的列家軍中,哪時候見過這等地痞流氓毫無紀律可言的……兵?
列丹弓斜眼瞧見長風的反應,垂頭笑笑,當胸擂了長風一拳,開口警告:「別忘了我方才跟你說了什麽,忘了以前的列家軍,從今天起,你只能接受我的命令,同樣地,也只能接受我帶兵練兵的方法,明白嗎?」
「明、明白。」長風收了面上的表情,既已決定追随,那麽他就該遵從諾言,把從前列家軍的一切通通忘掉,訓練自己成為『列丹弓』的副将。
「乖!」列丹弓颠起腳尖摸摸比自己還高出半個頭的長風,惹得長風一陣尴尬,卻又躲也躲不得。
「還有,記得等會別漏了我的身分。」
「耶?喔……我知道了。」
「好乖好乖。」摸摸摸。
長風欲哭無淚,求饒地看著列丹弓,「将軍……能不能別……別這樣啊?嗚,我不是狗也不是小孩子,堂堂大男人給人這麽摸來摸去,挺沒面子的。」
列丹弓陰恻恻地眯起眼睛,危險一笑:「等你哪天能打得贏我再說。」
「──」肩膀瞬間垮下,長風無力地任由魔爪繼續在自個腦袋上肆虐。
打贏将軍?
算了吧!他連丹郡将軍都沒打贏過半次,就更別提丹郡嘴裏頭老叨念比自己還強的小弟,也就是列丹弓了!
t* * *
英雄淚(11)
「唷,我說這是哪啊?瞧這是把軍營搬去了妓院,還是把妓院弄來了軍營?」列丹弓抱臂立在大帳外,摸著下巴興味地瞧著裏面麋亂的景致。
突然出現的兩人,讓帳內男人們停下了荒淫的行止,詫異地看著陌生的列丹弓及長風。男人們互瞅了幾眼,每個人的反應全都是迷惑搖頭,沒人認得帳外的二人,其中一個翹腳靠坐角落,兩臂各依偎著一名青妓,落腮參差的亂胡遮了那人原本的樣貌,卻是帳內唯一一個打從列丹弓發話到現在,始終用那對炯炯眸子打量著他的人。
列丹弓抿嘴暗喜:找到頭兒了!
人類與野獸無異,只要數量足成群體,就會有個領頭的,而此人,看來便是這雜牌軍的頭兒。練兵跟訓獸的道理也沒兩樣──讓自己成為頭──那麽處於低位的便會服從。
沉默……在列丹弓與那個大胡子間流動成一股令人難受的壓迫,帳內本是拿著酒瓶的不知何時擱下來瓶子、抱女人的推開了身邊的女子、悠閒休憩的頓時睡意驟消。不自覺地,都把目光焦灼在沉默對視的二人身上,即使被無形的氣勢壓得胸肺難受得緊,卻依然被一股在二人間流竄的氛圍吸引。
一刻鐘後,列丹弓先收了周身散出的氣,阖上眼簾浮露淡淡的笑,贊道:「你竟能跟我對視這麽久,不簡單啊!」
大胡子爽朗一笑,不著痕跡在背後抹去掌心的汗,沖著列丹弓抱拳開口:「你小子厲害,老哥叫巴鐵,小子怎麽喊?」
列丹弓趨步走向巴鐵面前,左掌一揮,在四周男人喊著「大哥不好」的驚呼聲中,那掌拍在巴鐵合握的拳頭上,緊緊包覆著巴鐵粗糙的手背。
「本打算過些時候再表白我真正的身分,可既然老哥哥如此誠懇相待,我也不隐瞞,小弟列丹弓,正是這軍營的将軍──禦賜威平将軍的列丹弓。」
「什麽?」
「啥?」
「格老子的……」
「老天,居然是将軍?」
「哼……咳……」
驚愕中夾雜著一絲鄙夷,只是那一絲的鄙夷中卻顯得底氣不足,才剛親身感受列丹弓那股逼人的威勢,哪怕曾聽了街坊巷議的閒言碎語,也沒那十成十的勇氣,敢指著面前的青年來上一句「下賤男寵」。
「列列列……你就是那個列丹弓?」
巴鐵一把推開要貼回他身上的女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魁梧的的身軀比列丹弓遠遠高了許多,巴鐵低著頭異常認真地看著只及自己肩膀高的青年,語氣不穩地問。
「你真得是列丹弓?」
列丹弓但笑不語,身形一動,挾風而去便是數十拳讓人避無可避的攻勢。只瞧著那濃綠布衣的影子在大帳之中旋了個圈,帳中人人只來得及看到列丹弓腰間那條垂著流蘇的玉飾來到面前,下一瞬自己身上的致命處便已中招,而那些被喚來伺候的青妓雖雜在這些男人們四周,卻彷佛從未察覺有人從她身旁經過,只有被風捧起的衣帶裙角,劇烈地在無人的空中顫動。
捱痛聲此起彼落,就連被排到攻勢最末的巴鐵,渾身帶勁雙掌成拳早早候在那等著攻向自個兒的招式,卻哪料得到那流暢飄動的人影竟在他面前定下,心中疑惑方一閃過,列丹弓提腿一撂,倒地聲轟然巨徹,接下來巴鐵就只瞧得見帳內被夷平的黃土地,與他那些哥兒們的小腿肚。
布面素鞋虛踩在巴鐵後頸骨上,列丹弓低頭用著同樣的話反問:「『我』,真得是列丹弓嗎?」
巴鐵趴伏在地,後頸處傳來陣陣讓人顫栗的威迫,只消稍稍用勁,那虛踩在脖子背上的腳,随時都可輕易地踏斷他的頸骨。
顫栗,卻同時升起了興奮之感,不光是巴鐵,就連帳內其馀的男人們也都是如此,一雙雙欽佩折服的星亮眼眸,全都為了一人而凝聚。
巴鐵雄吼數聲,大掌朝著黃土地連擊數掌,聲如洪鐘地道:「是!你是列丹弓!是咱們的大将軍!我巴鐵服你!」
逬迸迸迸迸──
轟然踏地聲突然響起,所有的男人,全都提起了左腿然後重重踏地,齊聲一致,雖只十來人卻難小觑這氣勢。
列丹弓收了腿,巴鐵随即翻身站起,也加入踏地以示追随的陣列。
逬迸迸迸迸──
逬迸迸迸迸──
這個在後來被列丹弓扶額嘆氣是「壞習慣」的舉動,卻成了麾下将士們鼓舞士氣的良方,也是敵營最畏懼聽見的聲音。
英雄淚(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