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拜發達信息科技産業之賜,網絡逐漸取代電話,成為跨國長途通訊的重要媒介,将「天涯若比鄰」這句話發揮得淋漓盡致。耳挂式的耳機與麥克風讓習近勳在讨論公事之餘還能做其它的事,提高了效率。為此,他動起将最近合夥人在矽谷并購的幾家小型軟件公司重整、合并,并撥出一筆資金成立研究部門,培育通訊網絡軟件公司。
『你确定?』通訊網路牽起對話的那端遠在美國,聲音一樣清楚。『開發、競争、再開發——除非是專業領軍,否則軟件開發的産業發展有限,很遺憾的是,你我都不是資訊工程出身,我們是商人,道地道地的商人。』
「所以我們培育商品、包裝商品,再設法高價賣出,從中獲利。」習近勳眼睛快速掃過三臺電腦屏幕,浏覽全球前三大國際證交所的指數,雙手敲鍵的同時道:「成為第一個比成為永續經營者重要得多。」
『你的意思是——培植成型,高價賣出?』
十指暫停,移目盯視第四臺電腦屏幕上顯示通話中的窗口,彷佛可以看見友人的臉似的。「知道嗎,我最欣賞的就是你舉一反三的聰明。」
『而公司發起人的你人在臺灣?你是開玩笑的吧?』
「怎麽可能是我。」習近勳呵笑。「比起動手,現在的我比較适合動腦。」
『……為什麽我覺得你占了很大的便宜?』
「有人天生就是生來占別人便宜。」
『我前幾天接到亞洲分區的報告,上頭提到黎氏海運與我們聯系——』
「不是我們,是史克爾投顧。」他指正。「看來撒網的結果不錯。」
那頭飄來一聲輕嘆。『你老是不把手下的公司當自己的是為了避免産生不必要的私情影響判斷?』
「公司?對我來說這只不過是商品,而商品是用來賣的。」
『你在開玩笑?』那頭的佟至睿聲音透着驚訝。『……是我的錯覺嗎?你最近的心情似乎很好?』
「我不否認。」
『看來你蒙對人了。』
「什麽?」
『不是嗎?遇到一個喜歡你、可以供你使喚、幫你處理家務瑣事、照顧寧寧,滿足你的需要、讓你開心,還忠誠得像條狗——』
「閉嘴!不準這麽說他!」
『生氣了?』故作驚訝的語氣明顯得讓人想裝聽不懂都難。『容我提醒,最先開始的可不是我。之前不知道是誰冷笑拿他跟狗比的?』雖然事過境遷,暗責的意思猶在。
「……」
『看來你是認真了。』
「不可以?」習近勳僵着聲音反問。
『我說不可以你會聽嗎?』
「當然不。」
『現在知道自己當初把話說絕了吧?』佟至睿忍不住糗了遠在臺灣的老友一記。
「又怎樣?反正只有你知道。」
『哈!我是不是正好目擊某人百年難得一見的賴皮了?』
「不過讓你占一次上風而已,不要太得意。」話雖是警告,習近勳的唇角卻是上揚的。「以後別再這樣說他。」
『也只有你會不把人當人看。』電話那頭的人又趁機拿話刺了他一下。『雖然這時候提醒你對我來說并沒有好處,不過——你有沒有發現通話到目前為止,你還沒有追問我四年前那場車禍幕後真兇以及你救命恩人的下落?』
經他一提,習近勳才發現自己忽略了以往一通話就追問的事。
『有人說沉溺在愛情裏的人不知道恨字怎麽寫——你這轉變實在很大。』
「不是不找,只是已經決定放下——」提起那人,習近勳聲音降了調,難掩失落。「我想過,也許他不告而別是不想再見到我,花了兩年的時間找他也夠了,剩下的就順其自然吧。」
『哦?這麽看得開?你真的是習近勳?我認識十一年的那個習近勳嗎?』
「我是商人,會計算,知道什麽是利害得失、什麽對自己最好——不準偷笑。」
聽見好友厲聲,佟至睿趕緊收斂。『咳……我有嗎?』
習近勳哼聲,「雖然不急着找救我的人,但雇用殺手的人一定要查出來——」
『這是當然。事實上,也已經有點眉目了。』佟至睿才說,忽然沉默。
「你查到什麽?」
『我剛才提到黎氏海運對吧?』提問的語氣多了無可奈何。『若非必要,我不會提到黎家。』
習近勳不笨,立刻明白他的話意,眼睛細了細,夾帶狠意。「很好,我跟黎家之間的帳算不清了。黎遠重?還是黎成鋒?或者父子倆都有份?」
『還在查。』
習近勳沉吟一會,道:「先從黎成鋒查起。比起黎遠重,他更有可能。」
『怎麽說?』
「去年十月黎遠重中風入院,黎成鋒并沒有錯過這個機會,趁他休養的期間将黎氏海運的主控權搶到手,現在的黎遠重不過是個半身不遂的挂名董事長——了無新意的逼宮手法,也只有在他們那種僵化的集團才會上演,倒是在臺灣掀起一陣話題,有一段時間財經版和影劇版內容大同小異。」
這廂,佟至睿愕然。『他已經是黎家唯一的繼承人,竟還玩這種把戲?』
「顯然是看黎遠重董事長寶座坐這麽久也沒有退位的意思,他這個唯一的東宮太子等不及奪嫡篡位——我有沒有告訴你他私底下虧空黎氏海運多少公款?」
佟至睿忽然萌生不好的預感。『難不成他急欲掌權是為了再次非法運毒,用販毒的錢填洞?』
「有其父必有其子不是?黎遠重能為了挽救黎氏可以不顧朋友道義,霸占你佟家的股份和財産,逼得你父親身敗名裂飲恨自殺。他的兒子更狠,利用公司的貨船運送毒品,甚至自導自演一場黑吃黑,讓我哥當他的替死鬼——你确定你要放過他們?『原諒』他們?」
『……我決定放下就是放下,不會改變。』
「難道你當年真的愛上那個被趕出家門的黎家老二?」這是第一次,習近勳直接指名道姓,直挑可能傷害兩人交情的馬蜂窩。
瞬間,熱絡的讨論降至沉默的冰點,為悶熱的夏夜貢獻南極凍原般的寒冷。
現實的時間才過了五分鐘,但因為不自然的沉默加持,當事人卻有過了五個小時之久的錯覺。
解鈴還需系鈴人。讓情況演變至此的習近勳終于決定打破沉默,主動開口:
「我無意探問你跟那個我連名字都不記得的小鬼的事,但是——黎家的人做到這分上,你敢說沒有那小鬼的幫忙,他們能查到當年躲在幕後策劃一切的我?」
當年的事唯二的敗筆之一就是被那個忘了叫什麽名字的小鬼聽見他們的通話,暴露他的身分;至于之二——就是他這個多年戰友不知道為什麽,在最後關頭忽然收手以致于功虧一篑,讓黎家有喘息翻身的機會。
『不可能。』佟至睿幾乎是立刻就否定他的推論。『黎陽不可能這麽做。』
「何以見得?」他為什麽可以這麽篤定?難道——「睿,你留在美國不回來是為了他?你還跟他在一起?」
……那頭的佟至睿沉默了許久,久到習近勳以為他會斷線拒談,然通話窗口始終存在,秒數持續累計中。
『勳,這是我的事。對黎家,我的立場不會改變,我是真的累了,不想再抱着仇恨過日子。』輕松的氣氛不再,黎陽這個名字挑動兩人最敏感的神經。『之所以會提完全出自一個朋友、夥伴,甚至是家人對你的擔心,怕他們發現你不但沒死還回到臺灣,甚至透過史克爾投顧準備對付他們會對你不利——若非如此,我大可避而不談,告訴你我什麽都沒有查到——請不要讓我覺得自己的關心是多餘的。』
「……我向你道歉。」習近勳懊惱地瞪着通話窗口的定時器,巴不得看穿無辜的屏幕。「我一定是氣昏頭了,如果是同行或執業的仇家我不會這麽失控,但與黎家有關——我再次向你道歉,睿,我……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幸好我沒有成功說服你留在美國。』佟至睿忽然轉移話題,語調聽起來輕松了些。『讓你回臺灣、領養寧寧是對的,勳,以前的你就算犯錯也不會承認,仗着大家都怕你,将錯就錯,但現在——你就跟孩子一樣地坦率,變得更像人了。』
怎麽?逮到機會教訓他了是嗎?「你這家夥……就算有錯,我也能将錯導向更好的結果,硬是将錯的過程逆轉,得到對的結果。」
『那是工作上,至于私人方面……』最後兩聲「啧啧」,十分響亮,不言自明。
「夠了,要我為剛才的失言容忍你多久的冷嗤熱諷?別太過分了,睿。」
『找個時間帶他們回美國吧,不只我,我媽和我妹也很想你,就連公司裏的人——特別是安管部的薩爾——你不在,沒機會測試他一手創立的安管部門的實力,你應該知道,比起調查他更喜歡面對面的武力對決。』
「效法黎家請個殺手和他過招如何?」
『我提過,但總務室擋了下來,連讓我用總經理津貼支出都不準。』
習近勳失笑。「那就請他委屈點,重溫過去當私家偵探的舊夢。」
『也許我應該派他去臺灣保護你,雖然亞洲分公司的代表另有其人,你只負責幕後操盤,但難保他們不會發現你。』
「不必。」身邊多了薩爾反而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習近勳暗忖。「我還沒打算讓他知道我太多事。」
『他?你是指章宇恩?』佟至睿訝聲。『你不是已經決定跟他——』
「還不到坦言一切的程度。」習近勳忽然笑出聲。「我們的工作沒有那麽容易說清楚。也許說是靠祖産和股票過日子的殘障人士會比較簡單。」
『這不好笑,勳。送你一句話——謊言無法經營完整的感情。』
「過陣子再說,現在手邊的事就夠我忙了。」習近勳揮手拒絕,意識到對方看不見,中途停下。老友的話讓他忽然心煩了起來。「宇恩的事我自有打算。」
『如果你是真心,确定他也是,愈早讓他知道傷害愈小。』
「過來人的經驗?」才反問,立刻意識到自己又往好友的傷處捅。「Damn it!我不是罵你,我是說我自己。」趕忙澄清。
『你真的變了不少,勳。』頓了會,佟至睿的聲音又透過耳機傳來。『關于你方才夾槍帶棍的問題——』
「不必說!」他打斷他。「你沒有義務告訴我。」
『但我希望我的朋友可以得到幸福,不要犯我曾犯過的錯。是的,這是我過來人的經驗,別想用謊言蒙騙真心待你的人——面對赤誠,謊言無所遁形,被識破是早晚的問題,但愈晚,殺傷力愈大,愈無法挽回。』
「……」
『勳?』
「我知道了。我會找個适當的時機說清楚。」習近勳允諾,為好友的心意,也為他說話時哀傷的語調妥協。
冷氣驅離夏夜的燠熱,客廳裏,小女孩童稚的朗讀聲回蕩在習家的客廳——
「……『那麽,你還有四個金幣,現在擱哪兒啦?』仙女問。『我丢了!』皮諾喬在說謊,因為錢在他口袋裏。他一說謊,本來已經夠長的鼻子又長了兩指。『你在哪兒丢了?』仙女又問。『就在這兒附近的樹林裏。』第二句謊話一說,鼻子更長了——章哥哥,說謊鼻子真的會變長嗎?」
「嗯……」章宇恩歪着腦袋苦思,有點被這問題給困住了。
雖然《木偶奇遇記》是教孩子不能說謊的故事,但如果點頭就意味着他在說謊——
「嗯……如果會呢?」沖着小孩子思考跳躍的天性,卑鄙的大人玩起反問的把戲。
「那就太好了!」習又寧興奮地跳起來。「章哥哥,我決定要說謊。」小女孩很正式地宣布。
「蛤?」傻眼。「為什麽?沒事幹嘛說謊?」
「還不是隔壁三班的周俊偉,」習又寧忽然一臉猙獰,咬牙切齒地說:「他今天下課的時候跑到我們班,笑人家鼻子像蓮霧又大又扁,人家想象皮諾丘一樣變長變尖,只要一點點就好,像叔那樣,尖尖的、挺挺的,很好看。」小女孩一邊說一邊捏鼻子出氣。
難不成她想說謊隆鼻?章宇恩為小女孩的天真覺得好氣又好笑。「要是說謊鼻子就能變長變挺,妳要整型醫生怎麽混啊。」
「整型?」聽見新名詞,小女孩好奇了。「整型是什麽?」
「整型就是嗯……比方說覺得臉不好看,醫生就會用手術把妳的臉換成另外一張臉。」章宇恩遲疑地說着,下意識地撫摸自己的臉。
「哦!?可、可以嗎?」習又寧摸着自己的臉,兩只眼睛露出感興趣的晶亮。「怎麽變、怎麽變?可以把寧寧的鼻子變得像叔那麽好看嗎?」
「會啊,醫生會把寧寧的臉用刀子切開、塞點奇怪的東西墊高、然後再縫起來——」章宇恩露出兇惡的表情,雙手誇張地比劃着,果然吓得小女孩尖叫連連。
「啊!?啊啊啊——寧寧不要切鼻子啊——不要搔我癢哈哈哈……」小女孩卷成蝦米防守,笑得又翻又滾。
玩鬧了好一陣,習又寧大叫停戰,窩在敵方懷裏休息。
喘了一會,開口:「那、那個整什麽的醫生可以幫叔換腳、讓叔再站起來嗎?」
「咦?」
「叔每天到醫院好辛苦哦……明明知道叔的腳不能動還一直要叔走路——」小女孩道,不滿地嘟嘴。「那裏的醫生好壞,一直欺負叔。」
「他們不是在欺負妳叔,是在幫他。」
「哪有,叔的腳壞掉了,都不能動啊!如果可以換健康的腳,叔就能走路,陪寧寧參加運動會玩兩人三腳,那個很好玩的!」
章宇恩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只有将孩子緊緊抱住。
「叔的腳會好起來嗎?章哥哥……」習又寧撒嬌地探問。「還是我們去找那個整型醫生幫叔換一雙健康的腳,跑起來跟你一樣快的腳!」
「小笨蛋,身體還是自己的最好啊。」章宇恩打起精神,捏了她小鼻子一記。「妳這鼻子我覺得很可愛啊。那個周俊偉一定是喜歡妳才故意笑妳,只有小男生才會欺負喜歡的女生。」
「真的嗎?」習又寧回頭,狐疑地看他。
「小男生很幼稚又很笨的,我們不要跟他計較。」
「哦。那叔的腳什麽時候會好?」
「妳叔每天都很努力去醫院做複健,總有一天會好起來的。」
「那是哪天?明天?後天?還是大後天?六月十四我們學校有運動會,那天叔會不會好,跟寧寧玩兩人三腳?」
下個月?「也沒那麽快啦……」章宇恩試着解釋,有點傷腦筋。「但是妳放心!妳叔會好起來,像以前一樣行動自如。」
失望的小女孩懷疑地看着大人。「真的嗎?」
「真的,只要不放棄,堅持到底,就會有好事發生。」章宇恩圈住孩子、盤腿像不倒翁一樣左右搖擺,邊哄道:「妳叔的腳是因為車禍——車禍妳知道吧?」得到小女孩點頭響應,他繼續說下去:「才受的傷,沒那麽快好,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
「很可怕的車禍?」
「碰——」十指模仿火花四散,「還爆炸哦,很可怕的。」
「……」
「寧寧?」
「叔不會像爹地一樣死翹翹吧?」習又寧屈膝,整個身子縮進大哥哥懷裏。「爹地死翹翹的時候,寧寧好難過好難過,一直哭一直哭,叔——嗚嗚嗚……寧寧不要叔死翹翹啦……嗚嗚嗚……」
「小笨蛋,」章宇恩轉過孩子的身體,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幫她拭淚邊道:「妳叔活得好好的,怎麽會死翹翹呢,笨蛋。老天爺沒有把妳叔收到天上當神仙就是為了陪妳啊——別哭了,乖。」
「可、可是叔不能走啊,腳壞掉了……」習又寧抽泣。
嗯……「那是因為老天爺年紀太大,忘了把腳還給妳叔,所以妳叔要做好多好多的複健才能拿回自己的腳。」
「好多是多少?」不懂。「寧寧幫叔做會不會快一點?」
呃……「不行哦,這是妳叔的功課,自己的功課要自己寫——」
「可是你也有幫寧寧寫功課啊……」不服。
「所以以後寧寧要自己寫啊。」老奸的大人趁機教育。「這要妳叔自己來才行,不過如果寧寧做乖寶寶,也許老天爺會讓妳叔快一點好起來。」
「真的嗎?」習又寧疑惑。
「嗯……應該吧。」有時候小孩子的問題真的很難回答。
習又寧忽然「哼」了一聲,雙手環胸,皺眉的神态和習近勳頗有幾分相似。「老天爺爺實在很任性耶。跟羅美蕾一樣,脾氣好壞還常常忘記東西,昨天跟人家借鉛筆又忘記還,人家跟她要,她還說沒有借——章哥哥笑什麽?」
「沒、沒什麽……」章宇恩趕忙憋笑說。不懂啊,為什麽小孩子說話可以這麽跳?上一刻哭得煞有其事,下一刻心思又轉到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上。「寧寧最乖了,不會跟羅美蕾還有老天爺計較對不對?」
「哼!」鼻孔又噴了煙,小手往左右一攤,歪着腦袋。「有什麽辦法呢?只好這樣啰。」一副小大人樣,逗得章宇恩很樂。
「寧寧真是好孩子,乖乖、乖乖。」
「人家一直都是好孩子啊——不要搔人家癢啊哈哈哈……章哥哥壞啊哈哈……」
「這是在做什麽?」不知何時,習近勳的輪椅停在客廳通往房間的走道上。
專注玩鬧的一大一小同時彈跳了下,望向聲音來源處。
「叔救命啊!」習又寧咚地一聲跳下「大沙發」爬上她叔的大腿。「章哥哥不乖,欺負人家啦!」
「我們鬧得太大聲吵到你了?」章宇恩問,起身走向他,抱起撒嬌的習又寧。
「沒有。」
「想喝水?」章宇恩擡頭看了牆上時鐘一眼——還不到他喝水的時間啊。
「……不是。」
「那是——」
「我就不能休息一下?」被問煩了,習近勳的口氣有點不悅,不願承認自己已經偷聽好一會,更不會承認在聽見他們幼稚到不行的對話時泛起的鼻酸與感動。
他一直知道章宇恩對他的關切重視,卻不知道平常只會跟他唱反調的丫頭心裏這麽在意他這個叔。
「啊,呃,哦……我不知道,我以為你會在書房待到很晚。」章宇恩搔着後腦笨拙地說。「那……我陪寧寧到房間寫功課,有什麽事叫我一聲——」
「我現在就有事找你。」習近勳打斷他,視線轉到侄女身上,為眼前一大一小的親昵擰眉。「妳,回房間寫功課。」
習又寧抱住章宇恩的脖子。「人家要章哥哥陪我寫。」
厲目一橫,「是『幫』妳還是『陪』妳?」當他不知道嗎?小鬼。
「陪……」小女孩心虛地低下視線。「順便幫嘛……」
「自己的功課自己寫,回妳的房間。」
「不要!人家要章哥哥陪,人家要章哥哥陪啦!」習又寧死抱不放,堅決與惡勢力對抗到底。
這丫頭……「不準!」
「臭叔壞叔!叔最讨厭了啦!」
「随便妳,」小女孩的任性抱怨之于習近勳一如馬耳風過,為了搶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吵架。「讨厭還是要回房間寫功課。宇恩,放她下來,不要寵壞她。」
「勳……」
「呴——我知道了!」習又寧右手握拳擊在左掌心,「啪」的一聲後,指着板起一張兇臉的叔叔。「叔一定是在嫉妒!在吃醋!」
「吭?」章宇恩傻眼。
「妳胡說什麽。」被點名的大人不知道自己的臉已經露出惱怒的表情,暴露被侄女戳中罩門的困窘。「滾回妳的房間去!」
「不要,除非叔把章哥哥讓給人家,不跟人家搶!」習又寧誓死守住最喜歡的章哥哥,不讓自家叔叔染指。
「下來!」眼前一大一小的親密實在礙眼。
「不要!」臭叔,只會兇她。
「回妳的房間!」
「不要不要!」
……處在暴風圈中,章宇恩就這麽坐在沙發上,看着這對叔侄你來我往吵着只有幼兒園級數的架。
是他的錯覺嗎?怎麽覺得自己就像根被兩只惡犬争搶的肉骨頭?
「聽話!」真是夠了。明明就是他的人,為什麽還得跟這個丫頭搶?
「不要不要不要!」壞叔臭雞蛋!老愛跟她搶章哥哥!
「妳——」
噗哧!哈哈、哈哈哈……偌大的笑聲蓋過習家叔侄倆沒營養的争執。
「笑什麽?」習近勳眉頭鎖得死緊,臉上覺得一陣熱,讓他懷疑空調有問題。
章宇恩一邊笑,一邊彎腰放下習又寧。「寧寧乖,自己進房間寫功課。」
「唔……」習又寧嘟嘴,小臉寫滿不高興。「章哥哥偏心,只對叔好,你喜歡叔比喜歡寧寧多。」
孩子的童言童語說得章宇恩滿臉尴尬,對上習近勳頗富興味的注視,只差沒挖洞把自己埋了。
連忙趕人。「乖,寧寧先去寫功課,等一下我就進去陪妳。」
「真的?」小女孩瞇起眼,狐疑的表情跟她的叔非常相似。
「打勾勾?」章宇恩翹起小指。「騙人的是小豬。」
「好。」小指勾上章宇恩的,大姆指又用力蓋了章,小女孩這才滿意地走向自己的房間,關門前不忘嗲聲道:「章哥哥要快點,人家等你哦!」
話完,還送上一記飛吻,惹得自家叔叔又是一瞪。
怕不怕?
才不怕!習又寧朝還在走廊上的叔吐舌做鬼臉之後才甘心地縮頭關門。
片刻,電視聲取代小女孩的朗讀,客廳裏充斥現實無趣的新聞報導。
現在是什麽情況?章宇恩好困惑,充滿疑問的視線大多時候沒有看電視,而是落在自己腿上。
男人拿他的腿當枕頭,側卧着看電視,似乎很享受的樣子。
并不是說不喜歡他這樣懶散的模樣,畢竟習近勳現階段的身體狀況,比起工作更應該做的是調養和休息,他能放下工作是好事,看見他的臉因為放松變得柔和,噙在唇邊的笑更讓他整個人年輕起來,一反素日嚴肅剛硬、生人勿近的臉色。
他的确樂見這樣的改變,但也實在太突然了。
想得太入神,章宇恩不自覺撫摸腿上男人變得柔和的臉龐,指尖沿着他側臉的輪廓來回滑移,俯見他瞇起眼狀似十分享受自己的碰觸時,困惑加深,但也無法阻止自己因為他這舉動萌生的幸福感……章宇恩貪戀地俯視上他的側臉。
真的就像變成另外一個人……他不懂,是什麽原因讓他的心情變得這麽輕松,就好像抛去什麽重擔似的?
難道是因為自己辭掉PUB的工作?
不,不可能,這點小事怎麽可能讓他有這麽大的改變。
「勳……」
「嗯?」右腿上的男人不同于平日的精幹,響應的聲音十分傭懶。
「最近遇到什麽好事嗎?」
「為什麽這麽問?」男人反問,顯然從侄女手中搶回章宇恩讓他心情不錯。
「你似乎很……開心?最近好像沒那麽忙,也比較常笑……」章宇恩拿捏用字遣詞,小心翼翼地探問。「跟以前不太一樣。」
「我的工作很彈性。」拟定計劃發派适合的手下去做,何忙之有。「想知道我做什麽工作?」
「不、沒有!」章宇恩慌慌張張地說,擔心自己又踩過界,惹他生氣。「我沒有幹涉你的意思。」
習近勳翻身,仰視章宇恩的臉好一會,直到對方露出「為什麽這樣看我」的不解表情,才又轉為側躺繼續看電視。
女主播甜美的聲音正播報着最新的財經新聞——
『……政府積極推動觀光賭船BOT案至今引發諸多争議,環保團體擔心造成海洋污染、破壞生态平衡;觀光業者則紛紛表态支持,認為這項計劃有助于我國發展觀光事業;一方面,海運業者更是摩拳擦掌、蓄勢待發。其中以江川海運、黎氏海運、國通八達等三家海運業者最有可能勝出,黎氏海運總經理黎成鋒表示這是一場良性的君子之争,以下是現場記者為您所做的專訪報導——』
良性的君子之争?習近勳瞪着乍然出現在屏幕上的臉,冷哼了聲,屈肘撐起自己,另一手伸向茶幾拿遙控器轉臺——他寧可看眼前一整個黃澄澄,不知道是起司還是奶酪人跑來跑去的幼稚卡通,也不想看到黎家任何一個人的嘴臉。
話雖如此,他還是轉到Discovery頻道之後才滿意地躺回情人腿上,卻在躺下的同時皺起眉頭。
原本彈性适中枕起來很舒服的大腿沒來由地變硬,是肌肉緊繃的結果。
習近勳身面轉正,再度仰視對方,看見他臉色不太對勁。「宇恩?」
「……」
「宇恩?」他再喚,這回加上動作,輕捏了他下颚一記。
「啊?」俯下的臉龐殘留恍神乍醒的茫然。「什麽事?」
「怎麽了?」
不能讓他看出破綻……章宇恩強迫自己視線不移地看着他。「什麽怎麽了?」
可惜習近勳并不是那麽容易唬弄的對象,更何況人的身體是最誠實的,後腦勺下緊繃的觸感與肌肉的僵硬是騙不了人的。
「你在緊張什麽?」為什麽突然這樣?他看到了什麽?
「我哪有,是因為……突然看見那個畫面。」
習近勳挑眉,轉頭掃了電視一眼——
屏幕上,獅群正在分食一匹斑馬……
「你的膽子就這麽大?」他促狹道。
「突然看到這種血腥畫面怎麽可能不被吓到。」他苦笑,「好歹通知一下嘛。」
「下次吧。」他笑說,側躺為原來的姿勢繼續看電視,然挂在嘴邊的笑容在側躺後逐漸收斂,抿緊成嚴厲的直線。
當他沒注意到嗎?換到這個頻道的時候,播放的是廣告,而非節目。
以為自己過了關,章宇恩籲口氣,為自己的好運暗自慶幸,殊不知自己放松的身體反應加深了男人的懷疑。
他在說謊……在騙他……
為什麽?習近勳閉上眼,思前想後,從他聽見章宇恩和侄女的對話開始,企圖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等等!
習近勳倏地睜眼,瞪着屏幕上正在奔跑嬉戲的幼獅,心裏波濤洶湧。
……妳叔的腳是因為車禍……才受的傷,沒那麽快好,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
他怎麽知道他的腿是因為車禍受傷?
碰——還爆炸哦,很可怕……
還知道爆炸的事?
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他,他怎麽知道的?
當年的事發生在美國,除了現場當事人的自己、救他的人、不知道為何隐瞞事實發布假消息的FBI相關人員之外不會有人知道,消息不可能傳回臺灣。
就連雇用殺手的黎家人也不知道的事,他為什麽會知道?
他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