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人說,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
寫得倉促,匆匆忙忙地書寫自艾自憐、傷春悲秋的文句,寫下自己對世界的憤怒、咒罵世界對自己的忽視;裝訂得拙劣,迫不及待想要放進世界這個圖書館內,成為其中的藏書之一。
有人說,青春是一紙放浪的狂草——
左馳右鹜,千變萬化,詭異變幻得難以捉摸,太多的随意、過度的潦草,所作所為,不問動機、不思考未來,單單就眼前可見的、想要的,恣意而為,不管是否會傷害自己、傷害別人。
也有人說,青春是一筆不清不楚的胡塗帳——
只記收入,不管支出,沖動地做每一件自己認為再對不過的事,執迷不悟、頑固得像顆石頭,就算最後收支不平衡,也當是人不輕狂枉少年,甚至引以自豪。
青春,有太多的比喻、太多的象征,有诟病、有讴歌、有懷念、有背棄——
但對章宇恩來說,只是一段他不想面對的過去。
甚至可以的話,他想抹殺——過去的一切,自己對別人所做的,別人對自己所為的,全部燒毀成灰,撕成碎片,重新計算。
這樣,他就不會記得自己曾經有一個不算家的家,也不會記得自己曾是被利用的棋子,更不會記得就連初次戀愛的對象也當他是報複工具,在事成之後将他丢到一旁,離開時連回頭看一眼都沒有。
沒有這些記憶,他更不會記得自己為了得到家人關心做了許多傻事,還有為了讨好初戀情人,竊取打擊父親事業的機密數據,更不會記得後來東窗事發,他被同父異母的大哥推倒在地被踢被打被辱罵,甚至最後被趕出家門去依靠那人的時候,那個曾經承諾會愛他、照顧他、事成之後會帶他離開那個家的人只是冷眼旁觀,笑說這一切都是黎家人自找的,他罪有應得。
「誰叫你是黎遠重的兒子,父債子還,合情合理。」當他沖到那人面前質問一切的時候,看見那人和平常一樣微笑着這麽說。「黎陽,這只是開始,不是結束。你們黎家也該嘗嘗什麽叫做一貧如洗、一無所有!」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擁有的愛情只是虛幻的算計。曾經天真地以為就算得不到家人關愛、因為性傾向被譏笑,至少有那人陪在身邊,接受他、愛他。
為了那個人,他可以做任何事,包括出賣家人——十九歲,沖動荒唐的年紀,在多年努力還是得不到家人關愛決定放棄之後,只想用盡所有方法守住眼前唯一的溫暖,守住那人給他的一席之地。
只是怎麽也想不到那一席之地也是假的——從初戀的情人那得到的溫暖是假的、擁有的愛情是假的,他的世界裏沒有一個是真的,全是假的。
只有無法承受的痛是真的——被嘲笑的痛、被父兄打罵的痛、被趕出家門的痛、失去一切的痛、被抛棄的痛……幾乎都在同一天發生,痛得他一度放棄自己!
看不見的痛,在心裏;看得見的痛,在——
章宇恩下意識地想摸自己右手,左手臂突然一陣劇烈疼痛。
「唔……」痛覺停頓了他的動作,也将他拉回現實。手臂怎麽——「痛……」
下一刻,章宇恩感覺有人握住自己右手,溫熱的觸感有些熟悉。
章宇恩緩緩睜眼,在看見床邊的人時驚詫得瞠目抽息!
他看見習近勳坐在輪椅上停在床邊,直直看着自己。
「……勳?」
「你确定你們住在一起?」填完病號單、放回床尾,血氣方剛的醫生忍不住開口:「如果真的住在一起,為什麽你會沒有發現他血糖偏低、睡眠不足、營養不良,已經出現過勞的症狀?」
「過勞?」
「過度勞動,他才二十四歲就過勞實在讓人不敢相信。」醫生頓了會又道:「從你要求醫院将他轉到個人病房的表現來看,我想你應該很重視他吧?」
「什麽意思?」習近勳防備地盯着醫師,近乎本能地掃了眼別在左胸的名牌——傅成烨,他記住了。
傅成烨似乎沒有意識到他的不悅,仍然皺眉:「如果你這麽重視他,怎麽會沒有發現他的異狀?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從他的血紅素供氧功能欠佳、肝功能檢查來看都是長期累積的結果,你怎麽會沒注意到?至少也會發現他經常頭痛、胸悶吧?」
「……」習近勳沉默,實在是因為他看見的章宇恩一直都是精神奕奕的模樣,不曾無精打采或萎糜不振,更別說是胸悶頭痛了。
因為沒有看過,所以習近勳從來沒想過他會忽然倒下來,比起醫生,他更驚訝。
見他不語,傅醫師的火氣更大了。「如果想看他疲勞猝死就別管他,讓他繼續這樣日夜不分地過日子——」
「我以後會注意。」
這還差不多。傅醫師點頭表示聽見,臉上稍見霁色。「等他睡醒,點滴滴完就可以出院。之後,還請你随時注意,提醒他多休息。」
「我知道了。」習近勳擰眉,忽又想起什麽,補充:「謝謝。」
「沒什麽好謝的,治病是我的工作,失陪了。」傅醫師很不客氣地說,無視習近勳驚訝的注視,把話說完後便從容離去。
病房的門開了又關,習近勳操縱輪椅移到床邊,看了熟睡的章宇恩好一會兒,又将操縱杆再往前推,直到扶手碰上床墊才停下。
他傾身,雙肘壓在床墊撐起自己凝視熟睡的臉孔,長長的眼睫底下微腫的眼袋、淡淡的青影,淨是疲憊的痕跡。
為什麽沒有注意到?習近勳問自己。
視線再度回到章宇恩臉上,忽然有種陌生的違和感。他似乎沒有見過章宇恩無精打采的時候。
他松肘回到輪椅,握住章宇恩的右手,将他的掌心貼在自己臉頰上,就算是夏天,他的體溫仍然偏低,跟記憶中的那人一樣。
四年前的車禍過程習近勳不是很清楚,只隐約知道自己被救,再睜開眼,發現自己什麽都看不見、全身無法動彈,脖子以下的部位像是死了、消失了一樣,模糊的意識辨別不出真實與虛幻。
他的神智渾沌了将近一年。
那一年,清楚的只有重複無數次讓他想一死了之的痛楚。
半夢半醒,疼痛呻吟,反反複覆看不到終點的日子,身邊的人來來去去,交談的聲音不絕于耳——活下來的可能性、複明的機率、雙腿能不能走……明明談的是他,卻沒有一個是在跟他說話;不到五成、很可能失明……一個接着一個的結論都是絕望,不知道得忍受到何時才算到了盡頭的絕望,真的會讓人很想死。
忽然有一天,他感覺到有人碰他的臉、跟他說話——每天同一個時間,那人就會走進他的病房,用那雙手碰他還能感覺的臉,用沙啞得像被石頭磨過的聲音跟他說話。
那人說,他會活下來。
那人說,他會好起來,像以前一樣行動自如。
那人說,只要不放棄,堅持到底,就會有好事。
那人還說……那人說過的那些愚不可及又沒有實益的鼓舞多到不複記憶,但當時的自己就是靠這些不着邊際的場面話才活下來,忍受每一場難熬的手術。
多少次在那人涼冷的掌溫下清醒,在那沙啞的聲音裏度過晨昏。就算當時的他失語無法響應,那人也樂此不疲。
後來經過醫生說明,他才知道那人是故意跟自己說話,讓他藉由傾聽讓大腦持續運作,延長他清醒的時間。
「我哪也不想去,你哪都去不了,我們倆剛好配成一對。」沙啞的嗓音帶着笑這麽說,自嘲嘲人。
不管是清醒還是昏迷,那人都陪在他身邊、照顧他。
那人為他做了這麽多,他卻連名字都不知道,甚至是長相——短暫性失明讓他有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處于全盲的狀态,雖然逐漸好轉,但在他能看清楚東西之前,那人已經不告而別。
來得突然,消失得毫無預警。留下的,只有那只手的觸感與沙啞的聲音。
他忘不掉那人。在失去唯一的親人、他的哥哥之後,腦子裏只剩下複仇的念頭,直到那人出現,在他最凄慘、最孤立無援的時候陪伴他、鼓勵他,成為他唯一的寄托——怎麽忘得了!
他想那人,想看看那人的模樣,想當面道謝、想回應那人曾對着他自言自語的每一句話,讓那人知道自己有多麽想他,想到這份念頭轉變成一種近乎愛情的依戀,思念成狂,到最後甚至為了減輕這份痛苦、讓自己好過一點,不惜封塵與那人有關的記憶,欺騙自己早已忘記,直到遇見章宇恩——
他的手與那人相似,近乎雞婆的熱心與體貼也不遑多讓。
沖動使然,在明白章宇恩這麽做的原因後,他順水推舟将他留在身邊;但……習近勳阖上的眼睫用力閉了閉,脫離過往思緒回到現實。
最近他開始懷疑自己這麽做是不是錯了。
原以為章宇恩對自己是好奇多過于喜歡,只是少不更事的沖動和正義感作祟,而他也受夠何敏華的騷擾,更需要一個人在身邊替他處理瑣事、照顧寧寧——他熱心助人的魯莽解決他許多困擾。
是以當他發現章宇恩之所以這麽做的原因,想也不想便丢出誘餌引他上鈎,給他一個合理借口走進他的生活,也給自己一個合理使喚他的身分;甚至在當時就已經想好結局——不是章宇恩受不了照顧他這個殘廢男友和寧寧決定拍拍屁股走人,就是他受不了章宇恩的多事決定趕人。只是——愈相處,愈熟悉,愈明白章宇恩這個年輕人。
在這場他以為不可能維持多久的快餐愛情裏,他是認真的。
「我不明白你怎麽可以為我和寧寧做這些事、付出這麽多……」習近勳低喃。看見他眼角滑出淚液,不加思索傾身,以指背拭去。「一開始我是樂見其成的,你真的讓我省了很多事,但現在——」
因為他,他憶起那人的手、說話的方式、口氣;但也因為他,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逐漸将眼前的他和那人重疊在一起。
「我有點怕你,你知道嗎?你跟他很像,真的很像……」像到只要閉上眼睛感覺他的碰觸,就會以為那人回到自己身邊的錯覺興奮不已,卻又在聽見聲音、碰觸身體的同時幻滅,失望透頂。
因為章宇恩,他憶起極力尋找卻怎麽也沒有消息的人,有時候聽見美國幫忙調查的友人回報沒有下落、心煩意亂的時候會巴不得章宇恩就是他要找的人。
最近,不知從何時開始,找得心灰意冷的時候,他會覺得那人并不像自己這麽在意,所以當年才會連名字都沒說就不告而別。
他甚至一度動過放棄的念頭,告訴自己不要再執着看不見結果的過去,選擇近在眼前的章宇恩,忘了那人!
雖然只有一次,但他的确是動搖了……
按壓在臉側的手動了動,習近勳回過神來,看見他緩緩睜開雙眼。
「……勳?」剛清醒的章宇恩還有點迷糊,惺忪的眼環視病房一巡。「我怎麽了?為什麽躺在這?」
「你在大廳忽然昏倒。」
「我?昏倒?」章宇恩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我怎麽可能——」
「醫生說你長期過勞。」習近勳說,原先按在臉頰的手轉拉到眼前,看着粗糙的掌心,眼神一閃,沉默了半晌,道:「你一定要做兩份工作?」
「咦?」話題轉得太快,章宇恩有點接不上。
「辭掉晚上PUB的工作。」他說。想到剛才被那姓傅的醫生冷眼教訓,習近勳眉頭打上死結,心情再度不爽。「你的生活作息需要正常一點。剛才醫生也說了,還把我訓了一頓,怪我沒有好好照顧你。」
「呃……」哪個醫生這麽熱血?章宇恩假藉摸鼻子的動作抽回右手,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這句話并沒有讓習近勳覺得好過;相反的,他似乎是注意到什麽,倏地瞇起眼,審而慎之地打量半坐起身的章宇恩。
或者,說得更确切一點,在章宇恩作勢縮進被窩裏抽回右手的時候,習近勳心裏就覺得有點怪異的不協調,聽到這句話,則更落實心中的疑惑。
仔細一想,他在家從不掩飾對自己的感情,熱情天真得像個孩子;但這樣的他卻不曾在外頭主動親近自己,除非自己主動或出于必要,否則他不會太靠近自己,反而拘禮地拉開一定的距離。
門裏門外,迥然不同。
過去,他會認為這是認分得體的表現,但現在,習近勳發現自己不怎麽确定對方把持得宜的舉動是因為本性如此。
他沒漏聽他方才清醒看見自己時倒抽口氣的聲息,也沒漏看瞬間驚詫的瞠目反應,有欣喜、有訝異、有困惑、有不敢置信,還有——驚懼。為什麽?
章宇恩方才蘇醒時的反應喚醒習近勳天性的多疑;意識到他在外頭刻意的生分,則加深了他對他的疑慮。
人性如此,一旦有了疑慮,随之而起的,是更多的懷疑。過去沒注意或認為正合己意的事,從另一個角度解讀,忽然被賦予全新的诠釋。
兩人同居到現在已經快半年,他從來沒看過章宇恩對自己惡臉相向、任性撒潑,或用情人的身分要求他為他做什麽——
不,他從來不,不說累、不抱怨、不生氣、不吵鬧,只在他需要他的時候出現,近乎讨好似地——習近勳思緒乍時一頓。
只在他需要他的時候出現、近乎讨好……可能嗎?他之所以日夜打工的理由——可能因為那樣嗎?
「你為什麽要做兩份工作?」
「咦?」又是一臉詫異。章宇恩發現醒來之後自己就一直處于驚訝的狀态。
在同居前兩人做了約定——住在一起但互不幹涉,彼此都不必為對方改變,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沒有必要因為兩個人在一起而拘束對方。
所以習近勳從不幹涉、也鮮少過問他的事,非常精準地掌握界線;不像自己,一不小心就越界多做了些有的沒的,一再提醒還是改不了。
誰教他總想為這人做些什麽,愈多愈好……
「宇恩,」習近勳沉聲喚醒走神的他,催促:「你還沒回答我。」
「呃,啊?哦,沒工作就沒有錢啊,」他讷讷應答。「在一起之前我就已經這樣子工作了,沒有改變啊。」
「……你要多少?」
「蛤?」
「要多少錢我可以給你,只要你辭掉PUB的工作。」習近勳說出要求。
「那、那個——」章宇恩苦笑,沒想到還會聽到這句話。「勳,我以前就說過了,在金錢上,我不想嗯……那感覺很不舒服。」
「我知道,但你太累了。還是——」習近勳忽然扣住他的手,銳目審度他在聽見自己接下來的話時會有什麽反應。「你故意的?」
掌中的手抖了一下。「什麽?」
果然。「明天就去提辭職的事。」
「勳……」年輕的臉龐這會兒露出為難的表情。「我們說好互不幹涉,不必為對方改變,做自己想做的事——平常都是你提醒我,難得這次換我提醒你。」
「我殘的是腿不是腦。」銳眸冷冷地看着他,受了傷的老虎仍然是只老虎,不會變成病貓,平常藏起爪子的男人就已經不好親近,一旦伸出利爪,氣勢不言自明。「顧左右而言他的伎倆應付不了我。一定要我明說嗎?」
「說、說什麽?」
「你兼兩份工作是為了減少待在家裏的時間——還要我說得更清楚嗎?」
章宇恩驀地刷白的臉和震驚的表情,是最誠實的回答。
他早該注意到了,卻因為享受他這方式帶來的方便下意識地忽略其中的細節。
章宇恩待在家的時間,扣除他睡覺、工作的時間仔細估算之後,三餐、接送、寧寧的功課、他的複健、肌肉按摩——全是他或寧寧需要他的時候,和之前雇請的鐘點保母兼家事婦如出一轍!
這個人把自己當成什麽?以為他把他當成什麽?丹田冒火,惱怒的男人正為他的好使喚勃然大怒而不自覺,完全忘記幾個月前自己才對友人說過「再也沒有比動感情又死心塌地的人更好使喚」之類的話。
「怎麽可能,」章宇恩幹笑。「你別想太多,我是真的有需要——」
「我給你!多少?」習近勳口氣加重。「幾十萬?幾百萬?還是更多?說出來,不必擔心我給不起。」
章宇恩慌了,沒料到他會突然對這話題認真起來。
相處這段時日,他很清楚這個男人一旦固執起來有多麽難溝通,看他和寧寧互動的情形就知道,個性相似的叔侄倆經常為了生活上的小事冷戰,自己得居中協調。
如果章宇恩能立刻說出确切的數字,習近勳或許會相信他用錢孔急的說辭。
但他沒有,等了幾分鐘,還是沒聽見他說出任何數字。
習近勳深吸口氣緩和呼吸,霁顏試探地說:「宇恩,我最恨別人騙我,你應該沒有任何事騙——或隐瞞我的吧?」
「沒、沒有——才怪……」章宇恩沮喪地垂肩。「好吧,我承認,我是需要錢,畢竟生活本來就要用到錢,但也不至于非這樣兼差不可,我的确是故意——我答應你,我今天去上班的時候就跟老板提辭呈,不過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要等老板找到接替我的人手,這樣好嗎?」
「這不是重點。」說不出的煩躁像小蟲子在眼前嗡嗡亂飛,雖不會咬人,卻很容易讓人感到不耐。「我要知道的是為什麽!」
「……你真的想知道?」
「不想我幹嘛問?」
章宇恩再度想縮回被困的右手調整自己半卧的姿勢,對方卻加重力道緊握不放。
老實說,習近勳的言行讓他很迷惑。他壓根摸不透他內心的想法,倒是被一雙銳利的眼睛看得忐忑。
「我沒有什麽耐性。」壓抑的聲音透露他的不耐。「你這麽做到底是為了什麽?」
章宇恩低頭。「我以為你不會注意到……」偷偷瞄他一眼,看見嚴肅的臉又更鐵青,意識到自己說錯話,連忙補救:「我是說你很忙——」
「重點!」這家夥什麽時候跟寧寧一樣說話沒重點了?
「我喜歡你,真的喜歡——」
「你說過很多次了,但這和我們正在談的事沒有關系,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怎麽可能沒關系……」章宇恩苦笑。「就是因為真的喜歡才會發現——」
習近勳意識到自己的呼吸随着對方拉長未語的聲音停頓,似乎在等着什麽,卻又矛盾地不想聽。
但他拒絕允許自己有這種該死的脆弱。「發現什麽?」
看樣子不說不行了……
右手被困,章宇恩改擡左手撫摸頸背,表情既尴尬又為難,嗫嚅了會,終于開口:
「你或許需要我,但并不喜歡我。」
怯懦擡眸,看見他詫異地瞪着自己。
「沒理由連喜歡的人喜不喜歡自己都不知道。」他聳肩,習近勳一副「你怎麽知道」的表情讓他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被利用或當替身這種事——總之,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想調整一下工作時間盡量不影響你。嗯……我以為這樣會讓你覺得自在一點,讓你安心複健、調養身體,畢竟家裏多了一個人得花點時間适應,剛開始一定會覺得怪,這種感覺我也有——我的意思是我也需要時間适應你家的環境。」
你家……習近勳敏感地抓出語病。他說「你家」?
換句話說,他并沒有把他的地方當成自己的家,從一開始就沒有。
「我沒關系的!」不知道他正在思考這事的章宇恩看他臉色愈來愈沉重,緊張地忙解釋:「這是我自己的決定,跟誰都沒有關系!本來嘛,我就一直在想幫你跟寧寧,再說你願意接受我對我來說就已經夠幸運的了——哇啊!?」他怎麽突然抱住他!?「勳?」章宇恩輕拍忽然拉他彎腰、把他腦袋按進肩頸的男人身側。
「……你到底是打哪來的笨蛋?」為什麽要配合他到這種地步、為他做這麽多!?很難形容此刻自己是什麽樣的心情,在聽見他的話、知道他為自己妥協的一切之後,但——「該死的,你最好不是因為同情我才做這些蠢事!」如果是,他一定會掐死他!
「怎麽可能,你又不需要——還有,這不是蠢事。」章宇恩不再急着掙開,悶在肩窩的聲音帶着笑意。「能為自己喜歡的人做點事是幸福。」
習近勳驀然想起某家知名廠牌液晶電視的廣告詞。「那什麽是你奢華的幸福?」
「當然是喜歡的人也喜歡你、響應你的感情,那是極上奢華的幸福。」他打趣,試着讓此刻沉重的氣氛變得輕松些,忽地又想到自己這說法似乎在索求什麽,連忙補充:「我很清楚這種事是不能勉強的,所以你不要放在心上,只要跟以前一樣就行了。」
怎麽可能跟以前一樣……習近勳松手,讓章宇恩重獲自由。
靜默了半晌,他啓口:
「我心裏有個人,我找了他很久卻始終找不到他,到現在,我還是想找到他,可是這到底是因為我偏執還是對他的感情讓我想這麽做——」習近勳不确定地說,這還是第一次,他對別人提起自己對當年救他的人抱持什麽感情。「我不知道。可是——宇恩,我想試試看,和你之間的可能性。」
「勳?」章宇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他剛說了什麽?
男人揚笑,握緊他的手,再次出口多了一分篤定:
「我也想看看你說的那極上奢華的幸福。」
說話的神情一如平常的倨傲嚴肅,然隐隐泛紅的耳根洩露了他別扭不自在的緊張。
章宇恩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反應,他完全沒想到會從他口中聽見這番話,也不敢相信自己能得到這麽多。
該不該告訴他?
他方才說的話就算最後沒有實現,對他來說就是奢華的幸福,他已經非常滿足了。
其它的他不會再想,不會做過多的奢望。
這樣就夠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