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半年前——
就像之前每天所做的,章宇恩将習近勳點的一杯咖啡和一杯果汁送到幾乎成了指定席的桌位,外加他私人招待的小點心。「今天是香橙奶酥。」
「你又……」總是繃緊嚴肅的臉微露尴尬,畢竟一個大男人喜歡西點蛋糕是件很不MAN的事,更何況還被人發現。
可惜對方來去匆匆,不待他抗議,人又跑回吧臺。
不一會,複返,習近勳桌上多了第三杯飲料。「試試,看合不合你胃口。」
習近勳審視眼前白白黑黑、看不出是什麽的不明飲料,湊近聞到咖啡的香味,皺眉。「你明明知道我不能喝咖啡——」
「只是聞起來像咖啡而已。」章宇恩露出得意的表情,嘿嘿笑道:「這是用小麥、黑米等好幾種谷物打成的飲料,我配了好久才調出這麽像咖啡的味道,你喝喝看。」
濃眉先是往上一挑,顯然不信。執拗了好半天,終于在這個最近才認識的年輕朋友央求下,勉為其難端起杯子接近自己。
拿得愈近咖啡的香味愈濃,就算心裏還是百般不願意,習近勳最後還是禁不住咖啡香的誘惑,喝了一口入喉,驚訝地看向彷佛罪犯表情凝重地在旁邊等待判決的年輕人。
「這……」
章宇恩看着一臉驚訝的男人,意外他會有這種表情。「味道很像咖啡吧?」
「……嗯。」不得不承認,明明是谷物的口感,嘴裏卻是咖啡的香味!
「好喝嗎?」
「……勉強。」
「那就是喜歡了。」章宇恩笑瞇了眼,很滿意自己辛苦多日研究出來的飲料被對方接受。「多喝點。這飲料不但能解你的饞,對身體也很好。」
為什麽要為他做這種事?「你沒有必要——」
「習近勳!」忽來的吆喝打斷他的話,一道纖影如飓風般迅疾刮到兩人面前,穿着入時的娉婷女子有一雙犀利的眼,灼灼夾火怒瞪輪椅上的男人。「把寧寧還我。」
「還?」習近勳冷了臉,連看也不看對方一眼,明知故問:「妳哪位?」
礙于公衆場所,何敏華忍住咆哮的念頭,深呼吸沉住氣,壓聲道:「你不要太過分,說到底你還要叫我一聲大嫂!」
大嫂?由于對方氣沖沖殺進來,一開口就是連名帶姓,怎麽想都不懷好意,是以章宇恩沒有走遠,一旁聽見兩人對話,不禁仔細打量女人的臉,才發現對方和他曾見過幾次面很投緣的習又寧有些神似。
「為什麽我不記得妳做過任何一件大嫂該做的事?我哥出事的時候妳人在哪裏?」問題一個接過一個,愈見尖刺。「把寧寧還妳?她是我從妳身邊搶走的?我以為能跟我讨人的只有慈晖教養院的院長,但我懷疑他會。」
「你……」何敏華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好半天回不了一句話。
習近勳瞟了最近認識的年輕朋友特別為他調配的飲品一眼,心底為不能再多喝一口感到惋惜。
但他更不想再看見她!拿起賬單放到腿上,習近勳操縱輪椅欲結帳離開。
「你給我站住!」她委托征信社找人可不是為了見這一面而已。
「我能站還需要坐在輪椅上?」習近勳扯動唇角,哼笑。
「寧寧的事你還沒有給我一個交代,我不準你走!」她說,更上前擋住走道,用行動阻止他離開。
習近勳将操縱杆向後扳,輪椅往後退,拉開一段距離。
「憑什麽妳幾通電話就要我讓妳帶走孩子?」無視對方聞言怒瞪的反應,他說得更明白:「早在妳丢下她離開之後,她的事就跟妳沒有任何關系。如果妳真在乎她,我會在教養院找到她?夠了,不要在這裏丢人現眼——」
「那就回你家談。」何敏華挺直背脊,握緊拳對抗習近勳強硬的态勢。「我可以到你家談。我是孩子的母親,我想看她,你不能阻止我。」
「在妳只顧着自己抛夫棄子逃走的時候,妳就失去做她母親的資格——滾!不要讓我再看見妳,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就憑你現在這樣?」何敏華雙手抱胸,料想大庭廣衆之下,習近勳不敢有任何動作,更何況他目前這樣——俯看矮自己一大截的男人,記憶中那個高大得彷佛可以頂天立地的男人,如今——哼,根本動彈不得。
不必問,光看她的表情,習近勳也猜得到她在想什麽。「信不信?就算我不能走,也能阻止妳?」看見她猛然瑟縮的激靈,他冷笑。
叽——輪椅往前逼近。「讓開。」
不能讓他就這麽走!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下落、找到她的女兒!
為母則剛,何敏華沖上前,扣住他輪椅不讓動彈。「寧寧是我懷胎十月——」
「不要用什麽血緣、母女天性這些屁話當理由,那說服不了我。如果妳真當她是妳女兒,為什麽當年可以丢下她離開?」這一問,問得何敏華臉色登時刷白。「滾!不要讓我再說第三次。」
「我會告你,告你綁架我的女兒。」
「很好,我也會代表寧寧告妳遺棄未成年子女——我準妳看她,在法庭上。」
「習近勳!」被激過頭,何敏華失控大吼。
「難道妳以為找到我,在我面前吼叫就能帶走寧寧?」
「兩位。」見情況愈演愈烈,章宇恩雖然搞不清楚狀況但也顧不了其它,挺身介入他們劍拔弩張的局面。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開何敏華的手,不讓她再扣住習近勳的輪椅,同時擋在他們兩人中間。「有話好好說,不要動手動腳。」
「我在跟他談寧寧的事,你這個外人插什麽手!」
「的确。」習近勳的認同讓何敏華訝然瞠目,「他照顧寧寧所花的心思比妳多得多——對寧寧來說,妳的确是『外人』。何小姐,請妳對殘障人士尊重一點。」接下來的話令她又驚又氣,一張與習又寧些許神似的俏臉忽白忽紅,十分精采。
必要時,習近勳并不介意用自己的傷殘來諷刺對方,只要對他有好處。
擋在他面前仗義相助的章宇恩也感到驚訝,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表情像是驚詫又像困惑不解。
但這招成功地逼退了何敏華。
「我不會放棄的!」撂下就連電視機前的觀衆都會打哈欠、司空見慣到不行的退場宣言,何敏華狼狽地轉身離開,大開大合的步伐一如來時,同樣飓風似地迅疾。
待她離開,咖啡館重新回複寧靜,習近勳慶幸平日下午這家店幾乎只有他一個客人,沒有太多觀衆圍觀。
摘下眼鏡,揉捏發酸的鼻梁,「麻煩的女人……」他低喃。
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發現年輕的服務生還站在面前,幽黑的眸子不帶好奇,而是寧定的注視。
「讓你看笑話了。」他半帶嘆息地說道。
「這已經算夠好的了。」章宇恩将他的輪椅推回桌旁,自己也坐了下來。「上個月有個男人沖進店裏,抓起一個女客人劈頭就罵,兩個人吵得超兇,沒一會,他突然殺進我們吧臺搶走小伍手裏的水果刀——啊,小伍就是你之前見過的那個光頭Bar tender,他通常負責早班,所以你很少看見他——總之所有的人都吓傻了,差點沒鬧出人命。」
習近勳響應他轉移話題的體貼,順勢追問:「後來呢?」
「那個男人變成小伍的死忠粉絲,每天晚上都巴在PUB的吧臺等他點頭答應收他為徒。」見習近勳挑眉似有疑問的表情,章宇恩補述:「小伍他爸是有名的武術家,他自己也是亞洲武術大賽區冠軍。」
「現在是Bar tender?」
「嗯……人各有志。」章宇恩摸摸鼻子。「他想做的事和他爸要他做的事不一樣——別讓他知道是我說的。」
「你呢?」
「咦?我?」
「說了別人的事,何不說說自己的?」習近勳環視咖啡館——慘淡的生意,店裏只有他一桌客人,和會花時間為他調配特殊飲料的賠錢服務生。「反正你有空。」而他需要移轉注意力,甩開因為何敏華突然出現被迫回想的過去。
章宇恩忽然朝他眨了眨眼,往後一坐,雙手左右攤開、聳聳肩,「如果我說我從小爹不疼娘不愛、被哥哥欺負到大,後來因為愛上同性、還是不該愛的人、丢家人的臉被趕出來你信不信?」
「……哪出電視劇的版本?」
章宇恩怪叫一聲,「糟糕,竟然被發現了。」雖如此卻不見他被戳破的困窘,在習近勳看來似乎是為了讓他開心故意說的。
「——但我的确是同志。」笑臉收斂了些,「如果你介意,我可以——」他沒有再說下去,轉以起身離去的姿勢說明自己很知道分寸。
誰知道習近勳竟然傾身,伸長手壓住章宇恩撐在桌面的手,惹來他驚訝的瞪視。
垂視抓握在掌心的手——輪椅故障的那天,他接受這年輕人的幫忙,當時以為是飲料讓他手溫涼冷,原來他的掌溫本就偏低,習近勳暗忖,并在心裏揣測對方手的尺寸大小,繃緊的嚴峻臉龐柔化了些許。
「習先生?」
習近勳擡頭,緩緩啓口:「你怎麽知道我不是?」他說完,看見這個最近才認識的年輕服務生露出不知道是驚還是喜、但絕對很呆的表情。
驀地,心情轉好。
「我還會再來的!」
何敏華不知道第幾次吼出相似、而且同樣屬于陳腔濫調的退場臺詞後憤而離去。
成功擋人并送客的章宇恩望着她急奔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看錯了嗎?方才好像看見她在哭……
「怎麽了?」身後又是不悅又是疑問的語調拉他回神。
「你真的認為她別有目的才會跟你争寧寧?」如果她只是想要回自己的孩子,這樣阻止她見寧寧那孩子真的好嗎?
「那女人凡事只想到自己。」習近勳翻開雜志下一頁,頭也沒擡。「過去是,現在也不會變,不讓寧寧見她是對的。」
原以為那天之後,何敏華應該有一陣子不敢再打擾他,但習近勳發現自己似乎想得太簡單了。
「人……是會改變的。」他低喃。
習近勳這時才擡頭。「你剛說什麽?」
「沒什麽。」章宇恩扯唇笑了笑。「畢竟這是你的家務事,我不該過問,只是因為這樣,寧寧不能來店裏,老實說,我有點想她。」
「那就到我家去看看她。」話才說出口,習近勳就後悔了。
他在做什麽?竟然邀他到家裏!?
「我、我去你家?」
習近勳臉色動了動,抿唇沉默了半晌,才道:「那丫頭會很高興。」
「還是不用了,有機會我再帶她出去玩——當然,只要你同意。」
「那丫頭又氣走了鐘點保母。」習近勳忽然道,覺得自己剛想到的方法不錯。
至少,眼前的章宇恩他還看得很順眼,特別是他的手……
「如果你願意,包吃包住。」
「不用了。」明白他的意思,章宇恩拒絕:「我在這裏做得很好,也有房子住。」
「兩倍薪水?」
「我——」章宇恩苦笑。「我想做你的朋友而不是領你薪水的員工。我可以用朋友的身分幫你照顧寧寧——我是真的喜歡那孩子,并不想把照顧她變成工作。」
一向認為有錢能使鬼推磨的習近勳驚訝極了。
如果這番話是和他差不多年紀的人口中說的,他不會覺得有什麽;但竟然是從小他十歲(可能更多)的章宇恩口中聽見——他似乎和自己所想的不一樣。
若真是他的本性,也許——視線再度落在他挑染的發和新潮的打扮——自己真的不該以貌取人……
若是假,只能說他演技精湛,竟然讓他「暫時」找不到破綻。
但時間會證明一切。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他等着看,看這個年輕人可以「清高」到什麽時候。
兩人抱着各自的心思,誰也沒讓對方知道。但他們都忘了,現實總是喜歡玩弄有決心的人,讓他們自打嘴巴。
隔沒多久的某天,幫忙接放學的習又寧回家的章宇恩一踏進習近勳的家門,立刻氣極敗壞地朝在客廳看書的習近勳沖口吼道:
「和我在一起,讓我保護你們!」
習近勳愣了下,回過神來,對踏進自家門沒來由就放話的熱血青年笑了。「你保護我們?」他在說什麽?
「章哥哥……」不同于習近勳的反應,他的小侄女兩只不知道為何紅腫的泡泡眼眨出幾滴水,摟抱牽着她的帥哥哥的大腿。「我就知道你對寧寧最好了,嗚嗚……」
而熱血沖腦的年輕人意識到自己剛才的發言有多熱血又……愚蠢,不禁紅了臉,氣勢蔫了一大半。
習近勳悠然放下手中的書,平靜地看着兩人。「有誰願意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麽事?為什麽我跟寧寧需要『你』的保護?」這問,不可思議的,帶着一絲輕松的調侃。
章宇恩的臉更紅了。「呃……」
「我說!我說!」聲調還帶着抽泣餘韻的小寧寧舉高手,把家裏當成教室,自告奮勇。小霸王的她早不等她的叔點名,就撲向叔,爬上大腿發言了:「今天放學啊,人家就跟路隊走,然後三班的周俊偉推人家、說人家胖,所以人家就很生氣,然後追他打,後來啊周俊偉就哭了,然後校門口有壞人,章哥哥把壞人趕走,所以啊——章哥哥很帥吧?」說完不忘回頭朝把上一秒被小女孩抛棄在地的可憐書包撿回桌上的帥哥豎起大姆指。「就知道寧寧的章哥哥最帥了!」
如果習近勳能夠從侄女口中的「然後」、「所以」和最後那句「章哥哥最帥了」的總結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不是他智慧過人聽得懂孩子不着邊際的娃娃國語言,就是表達能力與侄女同級數。
習近勳自認不算智慧過人,也沒有和侄女同級數的表達能力,因此他決定看向章宇恩。「麻煩翻譯一下,謝謝。」
章宇恩沒有立刻回答,先是擡頭看向壁鐘,接着進廚房幫習近勳倒水。
認識之後才知道,他因為行動不便,為了控制上廁所的次數、避免便秘,關于飲食排洩的事情計算得非常精準,也做足了自我訓練。
當然,他也順便幫自己和寧寧各自倒了杯可樂和牛奶,才轉回客廳,挑了單人沙發就座。「我去接寧寧的時候,遇上兩個人想帶走她。」他說,同時将開水和果汁分別遞給叔侄倆。
「她派來的?」
章宇恩點頭,露出不知道是失望還是遺憾的表情。「我想應該是。」
在孩子面前,他們極有默契地避開何敏華的名字與身分不談。
「因為交涉無用,所以來硬的嗎?那女人……」習近勳冷哼,拍撫難得黏在他懷裏不走的小女孩的背脊。「壞人來抓妳的時候怕嗎?」
「不怕!」習又寧很大聲地說着,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緊抓着叔的衣服不放。
「做得好。」習近勳當作沒發現,贊賞地點了頭,笨拙地摟緊懷中的小女孩。「我們習家的孩子一向勇敢。」
興許是這句話燃起小女孩的熱血,原先還有點蒼白的臉充血脹紅:
「寧寧是習家的孩子!寧寧才不怕壞人!章哥哥會保護人家——」忽然想到什麽,她轉頭看向章宇恩,短短胖胖的白嫩小指翹得老高,又回頭看她的叔,很有義氣地拍了叔寬寬的肩膀一下。「嗯,章哥哥也說會順便保護叔,我們已經說好了,剛也打過勾勾,誰說謊誰就變小豬。」
順便?習近勳挑高眉。「所以我要謝謝妳?」
「不客氣。」習又寧拍拍叔的肩,為自己的大方感到無比驕傲,顯然習近勳刻意贊許的方法成功地轉移了孩子的注意力,沒有再讓她陷在差點被陌生人帶走的驚吓當中。
看見他們叔侄倆的互動,章宇恩胸口忽地呯蹬一跳,方才沖口而出的蠢話再度浮上心頭——一瞬間,方才出口的話變了心意,不是為了哄騙孩子,他是真的很想很想保護他們,希望寧寧可以開心,更希望他能不被何敏華的事所擾,影響身體以及雙腳的複健,為了避開何敏華,他已經多次臨時取消複健……
只是他會願意嗎?讓陌生人如他,介入他的生活?
沒想到習近勳竟幫他解決了這個難題,先開了口:
「好,就讓你『保護』我們。」
「咦?」
「搬來跟我們一起住吧。」他說,「不要再拒絕我了。」
「章哥哥要搬過來跟我們一起住?」習又寧擡頭問叔叔,又興奮轉向章宇恩。「真的嗎?章哥哥要跟寧寧一起住?真的真的?」
「用小孩子來說服我是不道德的。」章宇恩有點惱。雖然他有這意思,但……「先說好,我不需要薪水,我只是來幫忙的——以朋友的身分。」
「只是朋友?」習近勳操縱輪椅滑到他面前,将水杯放在茶幾上,改握住他的手。「宇恩——」
章宇恩愕然瞪大眼。這還是兩人認識後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就連習又寧都因為她叔第一次這麽叫她的章哥哥,不解地來回看着兩人。
「你應該知道我家沒有客房。」
「呃?」愕然中加上不解。
「而我并不打算讓你爬上我侄女的床。」頓了會,又道:「當然,也沒有讓你睡沙發打地鋪的道理。」
「蛤?」這話的意思……
「章哥哥來嘛——」不懂大人話中暗示的習又寧舉手發言,介入暧昧的大人之間。「我的床可以借你爬——為什麽要爬?」不懂。「跟寧寧一起睡就好了嘛,人家的床是Hello Kitty的哦,很漂亮的!」
可惜,她的慷慨大方傳不到章宇恩的耳裏,此刻的他滿腦子轉着習近勳的話,思索其中的深意,直到意會的一刻來臨——
他的表情像是吓壞了。「你、你不會知道我對你……吧?」
「什麽吧?」見他困窘的表情,習近勳調侃。「你打算不說?」
章宇恩呆了下。「之前是這麽想的……你——我——我們——」
「你、我——除了朋友,『我們』還能有更多的。」習近勳用力捏了掌中的手一下,更明顯地暗示。
章宇恩遲疑地看着他好一會,俊朗年輕的臉脹成豬肝紅,差點發紫。
除了點頭,還有什麽比這更好、而他更想說的答案?
……如果那天自己能當作沒看見他的窘境狠下心離開,沒有上前關切、沒有和他說話,也不會有之後的事,更別說是那日自己熱血愚蠢的宣示,以及他突然的邀請,更不會有自己一時被感情蒙蔽理智的點頭允諾。
愈想,愈覺得可笑。
如果沒有那些,他們也不會演變到今天這樣的局面——是吧?
這個問題,章宇恩不只一次問自己,但答案永遠只有一個——為時已晚,後悔也來不及。理智上,他很清楚自己不該和他走得太近,甚至連接近都不能;但情感上,他無法阻止自己被他吸引,在愈了解習近勳這個人之後……
看見他行動不便而起的不忍心、對他振作複健的佩服、看他保護寧寧與何敏華對峙的堅持、對待寧寧嚴肅卻柔軟的一面,以及板着臉吃下嗜愛的甜食的矛盾有趣……他舍不得、放不下,最後還是沖動多事地闖進他的生活——
「我真是……為什麽都學不乖……」章宇恩自嘲呢喃,為回想起的過去做總結。
過多的熱心、泛濫的好意、多次遭人側目的雞婆……明明想幫人,卻總是把事情弄得一團糟,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如果只是傷害到自己就算了,有時卻連累到無辜的人——
已經發生過那麽多次了,為什麽還是學不會冷漠?還是愛強出頭,就算清楚這不是自己能扛的事,好像不這麽做,無法證明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
從思緒中回神,甫走進醫院的他低頭看表,「啊,來早了……」習近勳複健的時間還沒結束,他決定先到大廳等約定時間到了再去複健室找人。
無論如何,這次雖然沖動介入習近勳的生活,但他相信自己對他而言是有用的,真的可以幫他的,他們的确需要他不是?至少現在……
驀地,他雙手同時拍上臉頰,「啪!」的一聲,接着對自己這麽說:
「把握當下,把握當下最重要!」沒錯!就是這樣!
深吸口氣,章宇恩打起精神,朝等候大廳最少人坐的一排長椅走去,游走的視線猛然掃見一張儒雅俊麗的臉,倏然停步,身體更因為這動作晃了下!
他……為什麽在這?第一個疑問登時跳出腦海,章宇恩不敢相信,用力閉眼再睜開,那張自己再熟悉不過的臉依然在那;唯一不同的,是左眼有道自眉心橫至左眼下方的淺白傷疤,損了那爾雅斯文的外貌,留下一道滄桑的刀痕。
真的是他……真的在這裏……章宇恩恍神,來不及阻止自己出聲:
「風、風羽哥……」
被他輕喚的男人動了下,遲緩地擡起頭,朝右側轉,木然的反應令他不解,情不自禁又喚了一聲:「風羽哥?」
這次沈風羽聽得更真切了。「這聲音……黎陽?是黎陽嗎?」雙眼一細,頓了會,轉向左側,擡手在半空中像在找什麽似地揮舞了一會,嘆口氣,垂手放棄。「我聽錯了嗎?明明是他的聲音……」
「也許真的聽錯了,」沈風羽低喃。「畢竟都過了四年多……」
站在左側的章宇恩将他一連串的動作收入眼底,也聽見了他低聲喃嘆,臉色大變。
眼睛……「風羽哥的眼睛……」為什麽?怎麽會這樣?「受傷的不是左眼嗎?為什麽連右眼也——」
「黎陽?」沈風羽霍地起身,一手扶着前排椅背,一邊朝聲音的方向移動。「真的是你?你怎麽在這裏?」
「風、風羽哥——」章宇恩忽然露出痛苦的表情,只手掐住胸口,猛烈的疼痛逼得他彎背屈身,頓覺呼吸困難。「我……對不起……對不起……」
四年多前的記憶翻然湧上——在手術房外等待手術結束的焦急如焚,步出的醫生一臉沉重,用平板的聲音宣告絕望的訊息——
……很抱歉……沈先生的左眼恐怕會失明……
驀地,眼前鮮紅一片,呼吸間聞到的是濃得化不開、如鐵鏽般的血腥味,另一個男人恐怖的沉默、恨懑瞪視他的視線……
——都是我、都是我的錯!
……我是禍害、我果然是個禍害……不管到哪裏都會害人!都會害人……
「唔!?」章宇恩忽然覺得胸口有什麽東西,壓得自己喘不過氣,兩只腳像灌了鉛一般,沉重得無法擡起,走近對方一步。
晃動的人影、淋漓流動的鮮血……紅色的、黑色的,在眼前糾纏交錯。
為什麽愈來愈黑?為什麽風羽哥的臉愈來愈模糊?為什麽——
磅!
「啊——有人昏倒了!?護、護士小姐——快點!有人昏倒了!快來啊!」
過去……想逃開的過去……還是追上了他……
「對不起、對不起……風羽哥……爸、大哥……」
就算看不見,從四周的反應多少能猜出自己眼前發生什麽事,沈風羽欲蹲身照看久違的人,中途被人扣住手臂拉了起來。
「發生什麽事?」拉起他的男人有着冷調的嗓音。
「你回來了。」聽見熟悉的聲音,沈風羽松了口氣,輕拍扣住自己的手。「幫我看看黎陽怎麽了。」
黎陽?葉子豪俯看倒在地上的年輕人——
沒見過、完全陌生的臉。「他不是黎陽。」
「可是聲音——」沈風羽疑惑,幾近全盲的眼只能看見情人模糊的輪廓。「會叫我風羽哥的只有黎陽……」
「你聽錯了。」葉子豪道。「他不是黎陽,我沒見過這個人。」
「咦?」
「不管他是不是,不準你再接近他一步。」葉子豪拉起又打算蹲下去的沈風羽,俯耳低語:「不準你碰我以外的男人,更不準你記得我以外的人。」
爾雅斯文的男人雙頰微紅,表情無奈。「你太霸道了。」
面對他低聲的指控,葉子豪的反應竟是難得地揚笑:
「你是第一天跟着我嗎?」見自己的反問讓向來自制的人露出愕然的表情,葉子豪滿意地點點頭,同時也強勢地阻止他再去關切素未蒙面的陌生人。「走了。這裏是醫院,死不了人,剩下的交給護士。」
「可是——」
「走了。」葉子豪索性将人扣進懷裏半拖半帶離開。
另一方面,聞訊趕來的護士們七手八腳将忽然昏倒的章宇恩搬到移動式的病床上,進行緊急處理。
病床上的人卻不肯配合,雙臂像是急欲擺脫什麽似地掙紮揮舞不休,口中重複呢喃模糊的碎語,唯一聽得清楚的只有「對不起」三個字。
「風羽哥……對不起、對不起……二哥……對不起……對不起……勳……」
不明原因的歇斯底裏最後終結在一針鎮定劑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