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下午四點的鐘聲,應該是全臺灣小學生的最愛。
這意味着一整天的學校活動結束,不用看見老師就鞠躬、不用見到讨厭的同學、不必寫字看課本、不用再聽校長落落長的演講,可以回家跟媽媽撒嬌、吵着要爸爸買玩具,可以跟哥哥打電動,還可以做很多很多……
如果大人的你還這麽想就太天真了!
時代在變、環境也在變,放學的鐘聲不再是小學生的最愛,說是最恨也不為過——安親班的車擠滿校門,載走一批接一批挂着看起來比自己還重的書包的小學生,不同于早晨上學的精神,已經在校學習了一整天的孩子面對的是不是接自己回家的親人,而是像擠沙丁魚似的罐頭車,将他們送進另一個比學校狹小的地方學英語、鋼琴、作文……
就為大人「不能讓自己的孩子輸在起跑點上」的教育觀,成千上萬的小學生被剝奪了童年玩樂的權利。
這樣的情況在著名私立小學裏更是常見,孩子好不容易擠進競争激烈的私立窄門,為的就是高人一等,都已經砸大錢在私立名校裏了,怎麽可能對才藝班、補習班小氣?
習家小公主就讀的小學不巧就是這麽一所私立名校,是以,放學經常可見小學生苦哈哈着一張臉,不甘願地坐上安親班的接送車前往下一個學習監獄。
實在是苦情滿布的小臉太多了,以致于習家小公主每天放學都很歡樂的模樣很難不被人發現,經常有同校的學生一臉欣羨地看着她笑嘻嘻坐上帥帥大哥哥二十七段變速登山鐵馬,快快樂樂回家。
并不是習近勳不注重孩子的教育,只是他将侄女帶離教養院的頭一年很殘忍地只用美語與侄女交談,逼出小孩的雙語能力之後,丢給她一臺設好上網浏覽範圍的計算機,教會她上網、打字和MSN之後,就把教育工作丢給鐘點保母和遠在美國的佟家人。
在小學一年級生忙着背英文單字說「Good morning」、「How are you」、「I am fine, thank you」的時候,習又寧已經用MSN和美國的叔叔阿姨中英文并用地打字對話;當同學炫耀自己和哥哥玩什麽PC game的時候,她已經X-Box玩到不想玩了。
至于鄉土語言、其它才藝——
「……癡情沒什麽意義,有勢的請一邊,想來想去還是有理想的人卡甲意,月啊,請妳——章哥哥!?」跟着路隊邊走邊唱到一半的布袋戲名曲登時停住,跶跶跶!小腿跑向伫立校門口等着自己的帥哥哥,熱情地撲進懷裏。
看來也沒什麽問題才是。
加上偶爾到咖啡館,小伍一時興起會教上幾招簡單的拳腳、聽阿草說些有的沒的,習又寧涉獵的事比同年紀的孩子要多得多。
章宇恩接住撲向自己的小女孩,表情溢滿疼寵。
「今天晚餐吃什麽?」習又寧興奮地問。以前章哥哥晚上要工作,接自己放學之後就急着回家煮飯,都沒時間陪她。
現在不一樣了,章哥哥晚上不用出去工作之後就有時間陪她,還會帶她去市場買菜、教她煮飯呢!
她喜歡跟章哥哥在廚房玩——不對,是煮飯給叔吃。
「我們今天要買什麽菜?怎麽煮?」
「今天不開夥。」章宇恩将她放在指定座位側坐。
「咦?」
「妳叔有事出門了,所以今天我們去咖啡館吃飯,妳小伍叔和阿草姨——」
「姊姊。」習又寧糾正道。「笨哥哥,阿草姊姊說要叫她姊姊,不然她會很生氣很生氣。」她說,豎起兩根食指抵在頭兩側,比出很生氣的惡魔長角樣。
真是……「好啦,總之他們很想妳,要我帶妳去店裏吃飯。」
「好!」雖然不能煮飯,但習又寧一樣開心。「寧寧也想小伍師父,上次小伍師父教人家的功夫好好用哦,周俊偉都不敢再欺負人家了。」
聞言,章宇恩額角冒黑線。「妳在學校打架?」
「才沒有哩,人家只出一招周俊偉就哭着跑回教室不敢再欺負我——章哥哥!」習又寧忽然拉扯他,指着對街的方向。「你看你看,那個漂亮阿姨今天也有來耶,看到沒,就站在那裏。」
章宇恩順着小女孩手指的方向往對街人行道看去——不意外,又是何敏華。
多久了?章宇恩在心裏默算,從自己第一次發現她在放學時間站在學校對面的人行道到現在——有兩個多月了吧?
這麽久了還不死心嗎……
「好奇怪,那個阿姨為什麽不到校門口接她的小朋友?」習又寧不懂。「站在這裏才比較好找啊,對不對?」
「呃……是啊。」
「好辛苦哦,要上班又要帶小朋友還要做家事,當職業婦女真不容易。」小腦袋晃了晃,表情沉重地說。
「妳又知道什麽是職業婦女了?」
「知道啊,就是又要上班又要當媽媽的人嘛,那個阿姨教我的。」習又寧不知道自己這話吓了章宇恩一跳,徑自續道:「有一次章哥哥遲到,那個阿姨有陪我等你哦,她說她是職業婦女。」
「她跟妳說話?」
「對啊,還問我過得好不好、開不開心,還請我吃糖。」真是好人。
沒有趁機帶走寧寧?當初還雇人想強行帶走孩子的人為什麽這回沒有這麽做?
章宇恩忍不住又往何敏華站的位置看去,視線交會,後者退了步,轉身離去。
「哎呀,阿姨不等啦?」習又寧不解。「真是的,那個小朋友真的有夠不乖耶,老是放阿姨鴿子,不孝子。」
「寧寧……」章宇恩苦笑,看着替何敏華抱不平卻罵到自己的小丫頭。
忍不住望向逐漸遠去的身影,是他多心嗎?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剛又聽寧寧這麽說,他覺得事情雖不單純但也沒有習近勳說的那麽複雜,也許——
她需要的只是一個改過的機會。
莫名的沖動使然,章宇恩脫口:「我們找那個阿姨一起去吃飯好不好?」
「真的嗎?」習又寧瞪大眼睛。「我可以說『漂亮的小姐,我有這個榮幸請妳喝杯咖啡嗎?』——這樣去請阿姨跟我們一起吃飯?可以嗎?可以嗎?」
「……妳昨天又看了什麽電視?」為什麽老記得這麽奇怪的話?
習又寧沒有回答,興奮地拍着他手臂。「快點快點,阿姨要走遠了,快點啦!」
「是是是,小公主。」章宇恩翻了白眼,乖乖騎車追人。
兩輪畢竟比兩只腳快,不一會,便追上何敏華,停在她面前擋住她去路。
相較于一大一小追到人的愉悅,何敏華神色緊張瞪着大的那個,防備心态畢露。
「我沒有接近她,沒有構成妨礙,你們不能——」
「漂亮的小姐,我有這個榮幸請妳喝杯咖啡嗎?」
「——連站在一旁遠遠看她的權利都不給我——啊?」何敏華傻眼,看着自己的女兒。「妳、妳說什麽?」
覺得這麽說的自己實在很帥,正得意着的習又寧當然很樂意再說一次。
只是她不懂——為什麽漂亮阿姨聽完之後眼睛變得紅紅的,還流眼淚。
奇怪了,電視上沒這麽演啊。
「黎——宇恩?」繞過護理站成功躲過年輕護士們的法眼,經過等候大廳的傅成烨發現熟悉的人影站在大廳一側。
章宇恩激靈了下,迅速轉身,看見來人,松了口氣。「二……傅醫生你好。」
「有必要這麽生疏嗎?」傅成烨苦笑,左右張望了會,拉他到角落的樓梯間。「不管怎麽樣,我都是你的二哥,雖然同父異母,但我們彼此是對方唯一的親人不是?你這樣是對我這個二哥有什麽不滿嗎?」
「怎麽會……對不起,二哥。」章宇恩拍拍二哥手臂,「還有,上次謝謝你了。」
因為過勞在醫院昏倒那次,醒來後得知幫忙的醫生是自己應該在美國執醫的二哥,章宇恩吓了跳,再度聯絡上,才知道他已經回國就在習近勳進行複健的醫院執業。
不同于曾冠上黎家姓的章宇恩。傅成烨出生就從母姓,跟生母生活,不曾踏進黎家,外界認識黎遠重的人只知他有黎成鋒和黎陽兩個兒子,沒人知道還有一個傅成烨。
「小事一件,倒是你——」傅成烨端視他好一會,露出放心的表情。「嗯,你的氣色比上次好多了。」
「我把晚上的工作辭了。」
「那就好,我一直覺得你太勉強自己,當然,這不代表我已經贊成你為了幫那對父子贖罪留在習近勳身邊照顧他這件事,沒有必要為那個家付出這麽多,你已經——」
「二哥不也為了照顧爸才回臺灣嗎?」章宇恩打斷他的話,不想再提起過去那些到現在一想起來就會讓自己呼吸困難的事。
「爸怎麽樣?還好嗎?」
「還能怎麽樣?」傅成烨的表情有擔憂、有不屑,複雜難言。「能維持現狀就很好了,現在的黎家大小事全由黎成鋒做主,他只剩挂名的董事長頭銜,如果到現在還看不開,也只能随他去了。不說這個,他們的事跟我們沒關系,你剛站在那看什麽?」
「我看到認識的人。」還是不敢接近風羽哥,唉……「我想他應該是眼科的病人,姓沈——」
「沈風羽?」見小弟驚訝地看着自己,傅成烨續道:「聽學長提過,他是他的老朋友,又剛好是病人,所以特別擔心,我這個學弟也只能聽他抱怨了。聽說是左眼角膜和玻璃體嚴重受損導致失明,連帶造成右眼視力的弱化,但一直不肯動手術。」
「動手術就會好?」
傅成烨想了下才搖頭。「雖然不是我的專長,但基本常識還是有的,已經失去的視力回不來是一定的,但至少可以減緩視力惡化的速度,一雙眼睛總比一只來得輕松——你怎麽會認識他?」
「以前跟二哥提過的。我被趕出來之後曾經被好心的人收留了一段時間——」
「就是他?」
「不,收留我的人是風羽哥的老板、茂葉集團現任總裁。」
「葉子豪?」來頭不小嘛。
他點頭。「當時風羽哥是他的秘書,要不是我魯莽強出頭,也不會害風羽哥的眼睛被流氓刺傷——風羽哥會變成這樣都是我害的……」
「你不能什麽事都往自己身上攬。」兄弟相認這幾年他一直想告訴他這件事。「我知道你不想提到過去,但我一定要說。不管是佟至睿還是習近勳,他們跟黎家之間的恩怨都與你無關,就算因為是黎家人必須付出代價,過去的黎陽也已經付出超過他應該付出的代價,現在的章宇恩不應該再扛着黎陽的擔子,夠了,放過你自己——」
「我知道,可是勳的腳還沒——」
「至少他還活着不是嗎?」他沒想到當年轉述從朋友口中得知的消息,讓他知道黎成鋒雇殺手殺習近勳的事之後會演變成今天這樣的局面。「四年前你為了救他,差點賠上自己的命還沒得到教訓嗎?你要做到什麽地步才會覺得夠?」
章宇恩無法反駁,但也無法接受,最後只能搖頭,用行動抗拒他所說的每句話。
「——沈風羽也是,明明可以在黃金時間接受治療,就算無法完全痊愈也絕對不會比現在糟糕,但他沒有。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不肯接受手術治療,可那是他自己的決定、他自己的選擇,你不能把每個人下決定後的結果都當成是自己的責任,光是自己的人生你就已經扛得心力交瘁了,哪裏還有本事扛得起別人的!」
「二哥,」章宇恩深吸口氣,反握住傅成烨的手臂。「風羽哥的眼睛是因為我才受傷,可那時候我什麽都沒做,連聲道歉也沒有說,就那樣逃到美國去找你,我很後悔卻一直不敢面對,回到臺灣也不敢去找他,我相信會在這裏遇見風羽哥不是偶然的,一定有我能為他做的事——你說我怎麽可能當作沒看見置身事外?這不是為誰而是為我自己、為過去的黎陽贖罪,我必須去見他,說服他動手術。」
「好吧,沈風羽的事我不阻止你,但習近勳的事你怎麽說?為什麽還要留在他身邊?」提及習近勳,傅成烨很難不動怒。
「二哥,我有我的理由。」章宇恩舔舔唇,表情有點尴尬。
「你總是有理由。」傅成烨不耐地翻了白眼,拍了自己額頭一記。「贖罪、父債子還、兄債弟還、不忍心、他很可憐——你的理由多到可以編一本『理由大全』了。」
「我愛他。」
「很好,剛出爐的最新理由是因為你愛——What!?」傅成烨失控怪叫,愕然瞠目。「你、你剛說什麽?」
「我愛他。」再一次說出口,尴尬不在,神情篤定。在傅成烨驚訝得無法成言時又補充:「不是為了說服你才編的理由,是真的。」
「……在美國?」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傅成烨的表情有錯愕、有不信、有驚吓,非常滑稽。「從他幾乎全身癱瘓的時候就——」
「在臺灣。」忍不住笑出聲,他還是第一次看到二哥露出這種表情。「他從不逃避問題,總是直接面對,我很佩服他,他有我沒有的堅強——在美國的時候,我照顧他是真的只想贖罪,但現在我已經知道我能替黎家還的都還清了,現在留在他身邊是因為我愛他,我想照顧他和寧寧,只是因為這樣。」
「萬一他發現你的身分怎麽辦?」
「我已經管不了那麽多,能待在他身邊多久就多久,能幫多少忙就幫多少,我只想把握當下,未來的事太遙遠,想太多也沒用,當下快樂才是最重要的。」
傅成烨皺眉,小弟的說法讓他不安。
「你的說法乍聽起來言之成理,仔細想想卻是不帶希望的悲觀,好像一點都不認為這段感情會有未來。」
「我們沒有預測未來的能力。」章宇恩聳肩。「誰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事。」
「但可以期待,你卻連這點期待都沒有。」傅成烨犀利地指出其中的盲點,狠狠刺了小弟一刀。「付出不求回報的行為叫施舍,不是愛,你要搞清楚。」
他不是不知道,如果可以,誰不想有期待,但以他的情況根本不能。「你認為習近勳會愛上我?一個男人,還是他仇人的弟弟?」
「他認識的你姓章,叫章宇恩。」
「也許他會愛上章宇恩,但絕對不可能愛上黎陽。」
……找不到話安慰,但他也清楚小弟的脾氣雖好卻也有固執的一面,勸也沒用。
「你這個笨蛋,老是愛上不該愛的人。」傅成烨忿然啐罵,還是忍不住心疼,叮囑:「答應我,如果習近勳知道你的過去立刻離開他來找我。」必須将傷害減到最小,愈快離開愈能保證他的安全。
「二哥,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放心,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天真的小鬼,不會讓任何人再把我當棋子擺弄。」章宇恩保證道。「我知道爸跟大哥的事我們能做的、該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讓他們自己去處理,我知道自己管不了也不會管,真的。」
「答應我!」
「……好吧,我答應你。」
「……風羽哥?」
再度聽見這個稱呼,沈風羽已經沒有上回的驚訝,平靜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對方主動接近。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啊,忽然明白對方忌憚什麽,他笑:「放心,子豪今天開會不能來,是司機載我來的。」
「風羽哥知道是我?」
「盲人的感覺很敏銳,雖然我還不算全盲——你來看過我很多次了吧?」
章宇恩點頭,想起沈風羽的眼睛狀況,立刻出聲稱是。
沈風羽拍拍右側的空椅。「坐,我們快五年沒見了吧?」
「對不起……你的眼睛,是我害了你——」
「不是你的錯。而且——」沈風羽堵斷他的話,不知道這讓身邊的人多驚訝。「記得嗎?我當時救的人是子豪。」
「如果不是我強出頭,看不慣那群流氓欺負人硬是強出頭,也不會把你和子豪哥卷進來……」
「事情都過去了,是我自己不肯動手術才變成現在這種狀況。」
「為什麽不接受治療?」他不懂。
「……」
「風羽哥,你知道嗎?剛認識你跟子豪哥的時候,我其實是很羨慕你的。」
這回驚訝的換成沈風羽了。「羨慕我?」
「子豪哥很愛你,第一次遇見你——就是子豪哥帶我回家在他家門口遇到你的那天晚上,還記得嗎?」
「嗯。」沈風羽尴尬地點頭。
「那天晚上子豪哥——」
「夠了,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我不想聽。」
章宇恩堅持說完:「砸了家裏所有能砸的東西,如果殺人沒有罪的話,恐怕連我都會被他當東西給砸個稀巴爛了。」
「啊?」聽見意料之外的事,沈風羽愕然。
「不然你以為子豪哥會做什麽?」
「沒、沒什麽。」俊雅的面容微紅,為自己方才所想的事羞慚赧然。
章宇恩很好心地跳過這話題,畢竟不是他來找他的重點:「之後他故意表現出一副跟我很親密的樣子全都是為了引你注意、氣你,可是你一直沒有反應,讓他很難過。以前的我不明白,但後來懂了——這全是因為子豪哥太愛面子,明明愛你卻說不出口,只好像小孩子一樣欺負自己喜歡的人。」
「我跟他之間很複雜……一言難盡。」
「會有我複雜嗎?」章宇恩笑了,如果經驗的分享可以幫到他,他不介意把自己的過去當笑話說。「愛上不該愛的人搞得家裏烏煙瘴氣,才發現對方只是玩玩,還笨到在對方面前割腕自殺。」驀然停口,脫下右腕的手表,拉沈風羽的手撫上他不曾示人的傷疤。「我割了——老實說,過了這幾年也忘了當初自己割了幾刀,只有亂七八糟的傷疤還留着,因為傷口太深,永遠不會消失。」
指尖感覺到凹凸不平的觸感,沈風羽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遇上你們的時候我才剛出院、被家裏趕出來……幸好遇到子豪哥收留我——人真的很奇怪,明明還傷心難過得想死卻為了面子撐着,裝出一副沒事樣,配合子豪哥演戲氣你,那時候的我真的很蠢,以為那樣做可以幫子豪哥逼出你的心意——我真是夠蠢的了,明明我比誰都清楚知道愛的人不愛自己是多麽痛苦的事卻還跟着鬧。
如果是現在的我,或許會罵子豪哥幹嘛為了面子不說,甚至連你也罵!罵你們明明就相愛,為什麽不能坦率地面對對方——對你們,我既羨慕又嫉妒又覺得你們很笨,到現在還是這樣的感覺。」
「黎陽……」
「但我無意傷害你。」章宇恩擡手,輕輕碰了碰自眉心橫過左眼的淺白傷疤,眼角下的傷疤乍看之下很像未幹的淚痕。「真的,我不想害你失明……」
聽見哽咽聲,沈風羽忙道:「我剛說過這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的問題。」
「為什麽?」章宇恩再度追問。「為什麽不肯動手術?」
「有很多原因。」他無法啓齒。
「看不見有時候是很方便沒錯,可以逃避很多不想看見的事,也可以讓自己變成弱者好搏取對方的同情。」他說,注意到沈風羽縮肩抿唇的細微反應。
似乎是說中了,他暗忖,苦笑在心裏。
這些話,與其說給他聽倒還不如說是說給自己聽的,都是當年心理醫生對他自殺行為所做的分析——那時還一知半解的話,直到此刻自己說出口才完全明白過來。
「我那時候跑到那人——我愛的那個人——面前割腕自殺,一部分的原因是真的想死、不想看見任何人,但那是覺得沒有人會看我,我怎麽樣都沒有關系,不會有人為我傷心得自暴自棄——當然啦,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用這方法留住他——有人說女人遇到事情只會一哭二鬧三上吊,其實男人也會,雖然最後還是失敗,甚至把他給吓跑了。」
「黎陽,你不必這樣……」
「讓我說完,風羽哥。」章宇恩拒絕停止。「我的确是來勸你同意接受手術治療的,這件事子豪哥并不知道,他根本不可能讓我再接近你,否則我不會一直躲他。」
這點沈風羽也很清楚,所以沒有開口否定。
「風羽哥和我是不一樣的——你有子豪哥,有他為你傷心難過,有他在看着你,而他也在等你看他,如果你不動手術,就永遠看不見他,也永遠不會知道他擔心你的時候是什麽樣的表情,我不知道子豪哥是不是勸過你,但我想依他的個性應該是急在心裏口難開,這點風羽哥應該也很清楚,子豪哥一直在等你。」
……沈風羽的頭垂得更低,讓人看不見他的表情,更無從猜測他此刻在想什麽。
頓了會,章宇恩續道:「容我說句冒昧的話,用這種方式确保子豪哥會一直留在你身邊的做法實在很卑鄙,不單是看不起風羽哥自己,也污辱了子豪哥對你的感情。」
沈風羽臉色忽白忽紅,最後赧然一片,露出尴尬至極的苦笑:
「真的是……沒想到久別重逢竟然會被你狠狠罵了一頓。」
「『死者』為大啊。」他故作輕松道。「就讓我借故托大一次吧,風羽哥。」他抓起沈風羽的手緊緊一握。「在還來得及的時候千萬不要因為一時的不安和懦弱做出錯誤的決定,不讓愛你的人難過也是一種愛人的方式。」
「想不想進茂葉工作?」沈風羽忽然起了完全不相幹的話頭。
「啊?」
「我們正缺像你這麽會說話的人,」沈風羽擡頭,轉向他深深一笑。「假以時日,你一定會是出色的談判人才。」
章宇恩愣了一下,等想清楚這番話背後的意思,困惑換上喜悅,情不自禁抱住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風羽哥那麽聰明,一定會明白子豪哥的苦心!我就知道!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不習慣與人接觸的沈風羽也很難拒絕他激情的擁抱,笨拙地反手回抱,拍撫他抽泣起伏的背脊,記憶中那個貌似自己的男孩逐漸鮮活了起來。
那個熱情、愛笑、不太看場合做事的男孩……
「你有些地方還是跟以前一樣沒變,黎陽……」
「黎陽?」驀地,詫異的低沉嗓音插進兩人之間。
章宇恩幾乎在聽見的時候立刻彈跳起來,迅速轉身,震驚地瞪視忽然介入的人。
「發生什麽事了?」不知情的沈風羽瞇起眼,伸手四探卻找不到應該在的人。「你在哪,黎陽?黎陽?」
第一次可以說聽錯,第二次、第三次——「他為什麽叫你黎陽?」
章宇恩臉色慘白俯視習近勳鐵青的臉。「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怎麽會在這裏?「我不在這裏又該在哪裏?複健室?」習近勳怒極反笑。
黎陽?他是黎陽!?黎家那個愚蠢的老二!?
「也是,如果我跟平常一樣待在複健室就不會知道你到底是誰?章宇恩?黎陽?我應該怎麽叫你,嗯?」說話的聲音不可思議地輕柔,眸裏的寒意卻足以冰凍三尺寸土。
章宇恩慌了,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響應。
他想過很多身分暴露的情況,但怎麽也沒想到會是以這樣的方式!?
他才成功勸說風羽哥,讓他同意接受手術,正為這件事高興得差點哭出來的時候,為什麽——
是故意的嗎,老天爺,前一秒讓他快樂得像上了天堂,下一秒立刻将他打進地獄?就這樣見不得他高興?
「我、我不是故意……」
「不準過來!」習近勳大吼,顧不得自己在什麽地方,此時此刻,他只想傷害眼前一臉憂慮、急着說話的人。
狠狠地傷害,讓他知道被欺騙、被背叛的感覺有多痛!
銳目橫掃,「你應該慶幸我現在是個殘廢,否則我一定殺了你!」
「不要這樣說自己……」章宇恩閉了閉眼,壓抑自己從現場逃走的沖動,強迫自己留在原地。「我先送你回去,有事我們回去再——」
「不必!」習近勳操控輪椅往後退。「滾開!離我遠一點!」
章宇恩沒有再試圖接近,只是站在原地。「我知道你不想見到我,但至少讓我幫你叫車,送你回去。」
「不需要。」響應他的是更形冷漠的拒絕。「我殘的是腳不是手。」
「勳——」
「閉嘴!」盛怒的男人再度喝止,不想聽見他的聲音。
就在這時,手機鈴聲驀地響起。
習近勳深吸口氣控制自己的情緒,從輪椅側邊的袋子取出手機接通,還沒開口,佟至睿的聲音已經從那頭傳來,帶着莫名的高亢:『勳,薩爾查到當年救你的人了!他順着你提供的線索追查四年前那天因為車禍送醫的資料,再和你動過的手術做比對,發現你最初是在費金斯私人醫院進行急救和神經修複手術,在那裏待了半年才轉到紐約州立醫院——』
「那件事不急——至睿,」習近勳打斷他,刻意叫好友的名字,「我找到你的黎陽了。」他說,同時仔細注意章宇恩的反應。
章宇恩無法阻止自己發抖,在聽見他對着手機說出「至睿」這個名字的時候,他兩條腿發軟,幾乎站不住。
章宇恩震撼的反應就像往火裏倒油,讓盛怒的男人更加怒火中燒。
習近勳握緊拳,氣聩理智的他壓根聽不見那頭的佟至睿跟自己說了什麽,更不知道自己後來怎麽響應。
Damn it!天殺的,他真的是黎陽!?他怎麽可以是黎陽!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混亂交疊的交談聲結束、一切歸于平靜之後,沈風羽才開口:
「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直到沈風羽抓住他扯了幾下,恍惚呆望習近勳離去方向的人才回過神。「什麽?」
沈風羽又重複了自己方才的問題,得到他輕笑的響應:
「沒的事,只是一點誤會,比起我給你和子豪哥添的麻煩,這點小事不算什麽。」
「黎陽,我只是半盲,還勉強可以看見東西,就算看不清楚,還有耳朵可以聽。」
「……風羽哥很幸運,真的,能遇到子豪哥,不管過去曾經發生過什麽事,最後還是能在一起——」這一天還是來了……收回目送的視線。「沒什麽比愛的人也愛自己更幸福的事了,這是極上奢華的幸福,千萬別讓它從手中溜走,一定一定要好好把握。」
「黎陽?」
「你真的很幸運,不像我——」章宇恩哽聲,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能再開口,自嘲地說:「先是愛上不該愛的人,然後又不小心愛上一個永遠不可能愛我的人……你看,我的運氣很糟對吧,呵呵……」
「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
「我沒事,真的。這個結果我不意外,早就預料到、總有一天會發生的……」
「總有一天會發生?你在說什麽?」
「就算是風羽哥,也不會愛上仇人的弟弟吧?」瞧見沈風羽驚詫又同情的表情,章宇恩笑了,反過來安慰他:「沒事的,我早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之前就已經先做好心理準備了,我不會有事的,絕對不會有事,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笨蛋黎陽——風羽哥,真的要聽我的勸,好好把握子豪哥,沒人比他更在乎你、愛你了。」
「……我知道了。」
「那我先走啰。以前的我做錯了事卻夾着尾巴逃走,這次我終于能跟風羽哥正式說再見了——謝謝你原諒我,真的謝謝。」
「我沒有怪過你。」沈風羽試圖安慰他,讓他明白好壞并不是馬上就能論定的,就像他左眼的傷。如果沒有這道傷,自己和葉子豪絕對無法面對彼此的感情,走到今天這地步,但口拙的他不知道怎麽表達,「黎陽,我其實該謝——」
「謝謝你不怪我。」章宇恩再度緊握他的手,晃了一下才放開。「啊,今天的事風羽哥別放在心上,其實我早就想告訴他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機會,先預祝你手術順利,子豪哥要是知道你願意動手術一定會很高興的,我還要去上班就先走啰——再見。」
「黎陽?黎陽!」沈風羽對着前方喚了幾聲,沒有得到響應,不得不接受他已經離開的事實。
頹然坐下,腦海中浮現黎陽方才所說的片段。
——用這種方式确保子豪哥會一直留在你身邊的做法實在很卑鄙,不單是看不起風羽哥自己,也污辱了子豪哥對你的感情……
望着前方好一會,他拿出手機,瞇眼半摸索,按下「1」快速撥號。
另一頭,正在開會的葉子豪掃了眼振動的手機,看見來電顯示,立刻接起。
『怎麽了?』
「抱歉,打擾你開會。」
『正好開完。』無視在場十數字高階主管的訝視,男人拍拍身邊的人,示意他繼續,便步出會議室,看了下手表。『你做完檢查離開醫院了?』
「還沒,我——」
……不讓愛你的人難過也是一種愛人的方式……
『風羽?』
「你可以休幾天假陪我嗎?」
『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