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中秋月明(2) 好啊,那就仰仗世子了……
陸湛與柳昀交情匪淺,從前陸湛在林州的時候,因為與柳昀投緣,隔三差五地就把人從書房裏拉出去游玩。柳晗雖未親眼見過兄長和陸湛相處,但也曾從柳昀的口中聽到一兩句。
二人相處大約和現在是很不相同的。
這些日子以來,從陸湛有意無意的言語試探和打量目光中,柳晗隐約猜到,他約莫是猜到了什麽。至于陸湛為何沒有拆穿她,她想,一來是念着與兄長的交情,二來則是苦于沒有證據吧。
柳晗緩緩地松開被絞得發皺的衣角,眼簾微垂,思量再三,終于下定了決心。
左右看在她兄長的情面上,陸湛理當也不會傷害她,更有可能,或許他能有辦法找到兄長也不一定?
“其實我……”
“走吧,放着外面的熱鬧不瞧,悶在屋子裏算什麽?”說完,陸湛也不管她是個什麽反應,徑直走到她身後,親手推着人就往外面去。
“欸?”柳晗有點兒反應不過來,而等她真的醒過來神的時候人已經到了滿目繁華的街市上。
古語雲,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這會兒柳晗根本無心再去想坦白的事,只默不吭聲地任由陸湛推自己四處走。起初她尚低着頭,可慢慢地竟也被街道兩旁各色新巧的花燈吸引去了注意力,不禁微微伸長了脖子左右張望。
倏而,柳晗的目光在不遠處的燈樓上頓住。
一只做工精巧的鳳凰燈如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會振翅的一樣。
柳晗不由驚嘆了聲,側轉過身去拽了下陸湛的衣袖,“世子你看!”
陸湛下意識地低頭,不妨正對上一雙水光潋滟的桃花眼,他一怔,但很快就順着柳晗指的方向望了過去。看到那盞鳳凰燈,他的眸光亦是亮了一瞬。
從尾羽到鳳目,無一處不精湛,即便是長安皇宮內的宮廷畫師只怕也少有畫技能夠達到這般爐火純青地步的人。
這泗水縣還真是卧虎藏龍。
Advertisement
“的确是盞好燈。”陸湛收回視線,點了點頭,又見柳晗眼睛亮亮地盯着那邊,一副舍不得移開眼的模樣,不由輕笑道,“你想要那盞燈?”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對于好看的東西鮮少有人能夠抵擋得了誘惑。可柳晗想了想自己的處境,到底還是搖了搖頭。
陸湛道:“真不要?”
柳晗“唔”了聲,又點了點頭。
她猶豫了一瞬,抿唇道:"不過,那是今晚的頭燈,想取走可不是一樁易事。"
陸湛輕呵了聲,不在意的笑了笑,“文有你柳清生,武有我陸知遠,怕什麽?”
“……”
柳晗看不到陸湛的臉,可聽着他說話時的語氣,也能猜得出他此時是怎樣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一想到這兒,她不由輕笑出聲,“好啊,那就仰仗世子了。”
“……”陸湛默了下,回味過來,搖頭失笑。
倒是個機靈的。
他明明說的是二人合力,可她倒好,輕巧巧四兩撥千斤,把這都推給了他一人。
陸湛擡頭望了眼那懸于燈樓最高處的鳳凰燈,眼裏多了幾分志在必得。
他堂堂穆王世子,總不能教一個……小丫頭看輕了去。
柳晗先前擔心的一點兒也沒錯,陸湛的确早已勘破了她的身份。
小丫頭行事也算謹慎,若是等閑不熟識柳昀的人的的确确能夠被糊弄了去。可他陸知遠跟柳昀相識也有五六年了,最是了解其不過,知他待人雖是疏離但總是客客氣氣的,哪裏會像眼前這人一樣,拿十句來堵他的一句話?即便撇開脾性不提,其日常的慣習也與柳昀不同。從甜食、茶水到映雪苑裏新栽種的杏樹,這一樣樣的偏好卻也讓陸湛覺得熟悉。初始之時,他尚不得其解,直到薛景深的到來,他方想到了症結。
能夠糊弄過去往林州傳旨的人而頂替柳昀到泗水縣來赴任,又能教薛景深不遠千裏從林州跟過來看顧着的,除去那個時常被柳昀挂在嘴邊的妹妹,陸湛也不做他想。
然而教陸湛一直猜不透的卻是,柳晗這一番李代桃僵究竟是為了什麽?抑或說,柳昀是出了什麽意外?
陸湛有心問上一二,可每次看到柳晗小心翼翼僞裝的模樣時,他卻又不知該如何戳穿,故而屢屢以言語試探,想着柳晗能主動坦白。可就在剛剛,在酒樓的時候,他不是沒看出柳晗的幾次欲言又止,之所以岔開了話去,不過是他愈發覺得眼下的情形更有意思些。
柳昀的下落早有袁行安排了人去林州查訪,而現在,他更好奇曾被柳昀時時挂在嘴邊、一刻也不忘的寶貝妹妹究竟是怎樣的人物兒。也更好奇,面對泗水縣屢屢發生的蹊跷之事,柳晗這個小姑娘到底會如何應對,又能忍多久才會向他求助。
“世子?”
一聲柔柔的低喚聲讓陸湛立時就收斂了思緒,見柳晗一雙桃花眼裏滿含疑惑,他扯唇一笑,“成,畢竟我是你大哥。等着瞧吧。”
說着,陸湛重新邁開步子,推了柳晗走到燈樓前。
守樓人注意到二人,似是認出了柳晗,立即就揚起張笑臉迎了過來。
“柳大人,陸公子!”他笑眯眯地打了個千兒,招呼道,“柳大人看上了哪盞,只管跟小的說,小的送給大人您!”
柳晗忙推辭道:“這不行,壞了規矩。”
守樓人滿臉攢笑地說道,“大人為了咱們泗水縣破了那麽多案子,小的送您一盞燈籠再合情合理不過,大人您就別推辭了。”
說着,擔心柳晗再推辭的他也顧不得讓她親自挑選,直接轉身就要去取燈籠。
見狀,柳晗趕忙扯了一下陸湛的衣袖,後者立即會意,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攔住了守樓人的去路。
“陸公子您這是……”守樓人的面上露出些遲疑之色來。
陸湛見了,從腰間的扇袋中取出随身的扇子打開,輕晃着開口道:“這上面的燈寓意着吉祥,人之所為,亦不過圖個吉利。宋叔慷慨相贈雖為好意,可在下和柳大人卻想讨個彩頭。”因着宋叔是出自一番好意,陸湛說話時便溫和了許多,頓了頓,更添了一句,“若是一會兒我們不意失了機遇,少不得還要再向宋叔你讨個便宜。”
他一席話說得有理有據,半點兒挑不出錯來,把那宋叔聽得一愣一愣的。
“陸公子說的極是。”宋叔面上笑意不減,引着陸湛與柳晗來到一面貼滿字條的牆面前,親自向二人介紹起上面的名目來。
燈樓分九層,每一層的燈品不一。在一樓,懸挂的不過是最常見不過的紙糊純色燈籠;往上兩層,依次是雙色與三色的漸變渲染的彩燈,連形狀也稍稍有了些變化;再往上三層,燈面上便多了點兒手繪的點綴,分別是山水、人物與鳥獸;到了第七、八兩層,燈籠就被制成了形狀各異的模樣,有秀致的蓮花燈,妍麗的牡丹燈,更有嬌憨的兔子燈和狐貍燈;而第九層也就是最後一層僅僅只懸了一盞燈籠,恰正是之前柳晗與陸湛遠遠瞧見的鳳凰燈。
“這鳳凰燈不僅做工精絕,連名字也起的極為大氣,柳大人和陸公子要不要猜上一猜?”
“……”陸湛和柳晗同時看向那牆面上的一行字,見上面用行雲流水般的行書書着“七彩琉璃纏金絲綢面鳳凰宮燈”字樣,二人不由同時默了默。
見二人神色不對,宋叔回頭望了一眼,摸了摸後腦勺,一臉恍然,随即讪笑道:“瞧我可不就糊塗了,這都寫着呢。”
“想要取走燈樓上的燈籠其實也不難,只需要完成既定的任務就行了。”宋叔解釋道,“大人和公子也瞧見了,燈籠分九層,從下往上,越靠近第九層,這燈籠就越精致,嘿,自然對應的考驗也就更難一些。”
“二位有看上的燈籠麽?”
陸湛颔首,伸手向上一指,“就它了。”
它?
宋叔順着他指的方向望過去,待看清陸湛指的東西後,他的面上露出一絲錯愕的表情,旋即又有些遲疑地道:“陸公子,這九層樓的是頭燈,已經好些年沒有人能拔過頭籌了。”在宋叔的印象裏,自他看守中秋燈樓以來,也唯有三年前的泗水縣縣令雲秋浩一人曾經為自己的愛女贏回去一盞。
宋叔是不大相信柳晗或陸湛能夠把燈贏回去的。
他的不信任幾乎完全寫在了臉上,陸湛看得清楚,卻也沒有生惱,只合扇挑眉道:“不試試怎麽知道不行呢?”
說着,他擡步便往燈樓前擺放的書案走去。
依着規矩,聯句贏燈。以一炷香為限,聯句達二十者便可從一樓挑燈,往上每增加一層便多聯二十句,達到第八層時則統共得聯句達到一百六十句,而想要摘下頭燈——七彩琉璃纏金絲綢面鳳凰宮燈則要在一百八十句的基礎上再增加二十句,也就是說,只有在一炷香的時間內聯出二百句詩的人才算完成考驗。
看着陸湛鋪紙提筆,柳晗在一旁不由踟蹰起來,她勸道:“要不還是算了罷。”一炷香的時間裏就算能想得出兩百句聯詩,這寫也寫不寫不過來啊。瞧着四周漸漸圍聚過來看熱鬧的百姓,雖然陸湛還未動筆,柳晗便已經開始擔心他一會兒會挂不住面子了。
陸湛聞言,鳳眼微擡,睨了還未出師便先給自己打擊的某人一眼,輕哼了聲,道:“與其擔心這些無謂的東西,不如來幫幫我。”說着,他的視線便落在了硯臺上。
想起之前在酒樓他為自己研墨的場景,柳晗立時會意,自己移了輪椅到陸湛的右側,傾身取了墨錠拿在手上,不疾不徐地在硯上慢慢地研磨。
從前柳昀在書房讀書習字的時候,柳晗總喜歡湊在他跟前東瞧細問,經常擾得柳昀讀不進書。後來柳昀便想了個法子,每逢柳晗過去書房尋他時,就支使她給自己研墨。小小的一根墨條,沾了水,在硯臺須得慢慢地碾徐徐地磨,而柳昀對墨的濃淡要求又多,因此,一段時日下來,柳晗的研墨功夫也被鍛煉得爐火純青。
陸湛提筆沾墨寫下第一句詩,眼角的餘光瞥見柳昀邊研墨邊側首朝自己這兒瞧,他嘴角的弧度不自覺地又上揚了幾分。
“秋桂無痕繞瓊閣,明月清輝落霜枝。”
“枝頭紅葉寒鴉栖……”
提筆橫撇勾捺,轉承之間龍飛鳳舞。
柳晗輕輕地念着紙上的聯句,念着念着,她的視線卻于不經意間落在了陸湛指節分明的大手上,而順着那白皙的大掌往上是牙色的繡着竹葉暗紋的衣袖,再往上卻是棱角分明的側臉。
陸湛全神貫注地忙着聯句謄寫,俊臉上少了幾分平日裏的張揚與輕佻,顯得愈發沉靜穩重。
柳晗這才突然發覺,原來陸湛生得遠要比自己的兄長和表哥都要俊朗好看。他生得一雙雙眼,眼尾微勾卻并無淩厲之勢,反而因着眼角天生暈染開的淺淺紅暈平添了幾分溫柔之氣。唇紅齒白,眉眼的每一處都精致得仿佛是由妙筆丹青師勾勒而成,昳麗非常。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份昳麗并不顯得陰柔,反襯得他的樣貌格外賞心悅目。
“研墨。”溫潤的聲音響起,柳晗驀然回過神來,甫一擡眸就撞上陸湛似笑非笑的目光。
她匆匆忙忙地收回視線,低下頭去只顧握着墨錠不停地打圈兒。
看着她低頭時露出的泛着淡淡粉色的脖頸和紅通通的耳尖,陸湛先是詫異地挑了挑眉,旋即似是想到了什麽,他嘴角噙上一抹笑意,揶揄着開口提醒道:“夠了,再磨下去半根墨條兒可就沒了啊。”
“啊?”柳晗下意識地看向被自己握在手裏的墨錠,可當目光觸及到墨錠上刻着的蘭花紋路,她才恍然反應過來,一時之間越發慌亂起來。
似是為了掩飾自己莫名其妙的心虛,柳晗順手指向邊上香案已經燃了一半的香,支支吾吾的道:“快些,要來不及了。”
方才她随眼一掃,陸湛也只不過才寫了一百句不到,這樣下去,想要贏得那盞鳳凰燈幾乎是沒有半點兒可能的。
柳晗不在乎能不能得到那盞燈籠,只希望陸湛能早點兒把視線移開了去。
她的心思很好懂,陸湛瞥了她一眼,輕笑着便又提筆低下頭繼續謄寫。
香一寸一寸地燃盡,當香火寂滅,最後一粒香灰落在案上,宋叔便自發地從一旁走了出來。
“陸公子,時辰到了。”他提醒道。
陸湛從善如流地收了筆,往後退了兩步,将書案前的位置騰讓出來。
在過去的一炷香裏,陸湛洋洋灑灑地寫了小半疊,宋叔朝他欠了欠身子,便細心地清點起來。
八張紙,前七張每一張紙題了二十五句聯詩,最後一張紙上不多不少剛剛好寫了十句。宋叔反複點了兩遍,才拱手朝陸湛與柳晗道,“一炷香的時間裏,陸公子一共聯了一百八十五句,依着規矩,這頭燈恐怕……”
一炷香的功夫,信筆直書一百八十多句聯句,這已經遠非常人能夠完成的。柳晗半點兒都不覺得遺憾,反從心底裏生出些許對陸湛的崇敬之意來。
陸湛将柳晗的神态納入眼底,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後,擡步往前走了兩步,伸手從宋叔的手裏取過那一疊聯詩,依次鋪放在書案上。做完這一切後,他皺了皺眉,開口問宋叔道:“有沒有朱筆借來一用?”
宋叔兀自怔愣了下,雖則猜不透他的用意,但還是讓人立即去取了一支朱砂筆來奉予陸湛。
“秋、枝、淩、寒、意,曉、日、蒸、夢、澤……”
随着陸湛的每一次落筆勾勒,圍在書案邊的人就跟着念出一個字,一連讀出數個字以後,很快就有人發現了陸湛聯的詩句裏暗藏的玄機。
那些由他朱圈出的字皆是每句詩的第一個字,每十句的首字連起來就是一句新詩。
“這是藏頭詩啊!”
人群裏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宋叔聽見了,趕忙揉了揉眼睛,仔細去看時,發現果然如此。
“秋枝淩寒意,曉日蒸夢澤。長門卿獨倚,悔教覓封侯。”
“……”
宋叔細細地看完了所有的聯句,有把其中暗含的藏頭詩念了兩遍,末了,他雙手微顫,面上是毫不掩飾地激動,“這實在是,實在是太出乎意料了!”
“自當年雲大人之後,陸公子乃是第一人啊。”
算上藏頭詩,陸湛在一炷香的時間裏不僅完成了既定要求的兩百句,甚至還多出了三句來,比當年的雲秋浩還多了兩句。
在場的人有不少都還記得三年前中秋燈會上雲秋浩的風采,如今聽了宋叔的話以後,都不由紛紛鼓掌叫好起來。
陸湛的面上卻沒有半分喜意,只淡淡地看向還兀自激動着的宋叔,半晌輕咳了聲。後者後知後覺地醒過神來,忙不疊地就要轉身去九層樓上取燈。
然而,他的腳還沒邁出去,就被人按住了肩膀。
宋叔看向神色不明的陸湛,想起之前自己說的一些“不識泰山”之語,忍不住心虛起來。
他本以為依着這位陸公子的毒舌之名,定要好生奚落自己一番,可是還沒等他開口解釋一二,就見陸湛越過自己徑直朝燈樓走去。
燈樓九層高,內裏設了盤旋環繞的木梯。
陸湛走到樓下,沒有邁進樓裏,而是直接點地騰身而起……
男人颀長的身形恍若驚鴻游龍一般,借力燈樓上懸着的各色彩燈,他輕點而上,不過須臾,便已回身落地。
翩跹的衣袂緩緩落下,衆人定睛一看,就發現他的手中赫然提着一盞鳳凰宮燈,恰正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頭燈。
不顧周遭人的歡呼,陸湛徑直走到柳晗跟前,伸出右手,将那精致玲珑的七彩琉璃纏金絲綢面鳳凰宮燈遞到她的眼前,語氣淡淡地道:“拿着。”
柳晗聞聲擡頭,看着逆光立在自己的面前清淩淩如山岳青松般的清隽青年,一時怔然。
他斂去平日的張揚,沉靜的面龐上神色不明,可偏偏一雙鳳眸深處透出些教人心顫的光芒。柳晗迎着他的目光,心裏突然就有點兒複雜起來。
原來兄長和這穆王世子過去的感情竟是這樣要好麽?不然陸湛又怎麽會竭盡全力只為贏回一盞并無多少實際用處的頭燈?
“怎麽,不喜歡了?”
看着坐在那兒凝眉不動的人兒,陸湛也不由皺了下眉,緊跟着就要收回手來。
鳳凰宮燈随着他的動作輕輕地搖晃起來,燈火也跟着撲閃了一下,尚未從自己的思緒裏抽身出來的柳晗,行随心動,微一探身,便從陸湛的手裏接過了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