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中秋月明(1)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夜色如水,無聲地鋪染開,泗水縣城中長街上的燈火一盞接着一盞亮起,很快,五色斑斓的彩燈就照亮了整個夜空。長街兩旁林立的商鋪門前懸滿了彩色燈籠不說,更有專門搭起的燈架與燈樓。當真是應了一句“花市燈如晝”。
舉辦燈會,是泗水縣流傳了千百年的中秋習俗。燈會上不僅有各色斑斓的燈盞,還有風雅諧趣的猜謎聯詩各種比試,更有不少街頭藝人散落集會各處,進行表演。
這是一年一度的盛會,街市上自然熱鬧非凡。
柳晗身為縣令,自是要與民同樂,因而即便白日遇刺一事令她心神不寧,可卻也強打着精神來到了燈會上。
街上行人如織,熙熙攘攘的,柳晗坐着輪椅行動不便,只得示意長青推着自己往街旁的酒樓去。
酒樓二樓臨街的雅間裏,柳晗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熱鬧的景象也不由彎了眉眼。
突然一陣叫好聲傳來,柳晗循聲低頭朝長街望去,正好看到酒樓不遠處的街頭空地上有一班雜耍人正在大展身手。柳晗本來只是漫不經心地随意打量,可當視線落于一處時卻不由停了下來。
那邊空地上,身穿棕褐色粗布短打的粗壯漢子從雜耍班子裏走出來,取了一塊黑色綢布蒙在面上,緊跟着又從懷裏掏出數支在燈火下泛着冷冷寒光的紅纓飛镖。而在這粗壯漢子對面不遠處卻立着一道柳晗熟悉的身影。
白日裏張揚的紅衣換作了牙色長衫,另外亦只用一根同色的發帶松松地束住發尾,陸湛負手站在那兒,雖然隔得遠,可柳晗也能猜到,此刻的他嘴角定是噙了抹戲谑的笑。
不知那粗壯漢子說了句什麽,柳晗便瞧見陸湛身後的人自發地朝兩邊散去,不多時,漢子的對面、陸湛的身前身後與兩側便空落落起來。
看着漢子側身站着,手拿着一支飛镖緩緩地擡起,柳晗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
當飛镖脫手,周遭似乎一下子都靜了下來。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甚至還有人別開了臉。然而不論旁人如何心驚膽戰,可那一抹牙色卻紋絲不動,哪怕那飛镖貼着他的臉飛過去,也不見他神色有半分改變。
叮、叮、叮-铛!
飛镖盡數落在陸湛身後的牆邊,見此,人群裏很快就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柳晗也跟着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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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下一刻,她整個人便愣在了那兒。
酒樓下長街上,那被衆人圍在中央的陸湛不知為何竟突然回身擡頭朝這邊望過來。
二人的視線在空中有一瞬的交彙,待看清陸湛忽而勾起的唇角,柳晗便匆匆地移開了視線。
“公子,陸公子到了。”
雅間外的長青突然出聲道。
柳晗恍然回神,朝樓下看了眼。
長街上早沒了陸湛的身影。
“街上的燈市熱鬧,你倒在這兒躲清靜。”
戲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柳晗一轉身便看到方才還在街上的牙色身影搖着一把折扇慢悠悠地從門外晃進來。
柳晗聽得出他話裏的打趣之意,只輕輕地笑了下,淡聲回道:“游人如織,不及此處視野開闊。”說着,微微一頓,擡頭迎上陸湛的目光,繼續道,“若不然又怎能窺見世子的風采。”
陸湛聞言倒是樂了,瞥了眼坐在輪椅上的柳晗,樂呵呵地道:“難得難得,你柳清生如今卻也學會了揶揄人了。”
柳晗亦是輕笑應他,“古人有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世子難道連這個道理也不知道了?”
“好好好!”陸湛拊掌颔首,掀袍在她身旁落座,一手撐着臉頰,掀唇道,“你如今這性子倒更合我脾氣了,挺好挺好。”
“你……”柳晗別開臉,平複了心氣,半晌才悶聲悶氣地道,“世子是不是都知道了?”
陸湛眼底的笑意更深,挑了挑眉,“哦,我知道了什麽?”
“不就是我根本不……”柳晗剛開口,長青就突然推門進來。
但見他抱拳行了一禮,肅聲道:“大人,孫尤求見。”
“孫尤?”柳晗蹙眉。
長青“嗯”了聲,解釋道:“就是杏來詩社的孫尤孫社長。”
柳晗思索半晌方恍然反應過來,“原來是他。”
泗水縣有一群文人時常集聚在一塊兒談詩論道,幾年前經人組織,結成了詩社,取名“杏來”,而孫尤是月前才剛剛即任的新社長。因着幾日前,孫尤往衙門置辦文書,故而柳晗對他還約莫有點兒印象。
柳晗看了眼陸湛,心知此時并非說那些話的好時機,于是便對長青道:“讓他進來罷。”緊跟着又側首看向陸湛,對他說道,“世子不如再去燈會逛逛?”
陸湛卻搖了搖頭,伸手執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悠悠地品了口,才道:“不急,我等你。”
柳晗從不試圖說服陸湛更改注意,故而見他如此說,便索性轉回了頭不去搭理他,左右又沒有什麽公案是他堂堂穆王世子聽不得的。
很快孫尤就從外頭進來了。
他約莫剛四十歲出頭,生得一副儒雅的模樣,舉止談吐間确有幾分見識。見着柳晗,孫尤規規矩矩行了禮,之後倒也開門見山,只說道:“小的冒昧來打擾大人,是想請大人能夠賞光為賽詩會出幾道題面。”
柳晗道:“本官學識淺薄,怎敢班門弄斧。”
“大人說笑了。”舉天之下又有誰沒有聽過乾元元年玉面狀元“柳昀”的才名?從前孫尤一衆讀書人偏居泗水,總以不能一睹奇才“柳昀”的風采而遺憾,後來聞說柳昀被貶至泗水,他們扼腕唏噓之餘,卻也在心底生出些不厚道的雀躍來。
如今,他們見識過“柳昀”辦案決斷時的殺伐果決與清明,可總還想着能在學問上跟他較一較高低。所以,不久前見到“柳昀”進了酒樓來,杏來詩社的幾個人便湊在一處合計了下,欲趁着這回中秋燈市的賽詩會來試探一番。
孫尤心裏的心思轉了好幾個圈,面上卻掩飾得極好。
柳晗沒多想,見推辭不過,便索性應了下來。
而孫尤亦早有準備,見狀便立即折出去取了早已備好的文房四寶回來。
柳晗甫一擡起筆,眼角的餘光裏就多了一抹牙色的衣角。
陸湛從柳晗身邊行過,走到桌子的另一邊,一手托着衣袖,另一手卻直接拿起來置于硯上的墨錠,沾了水,不疾不徐地研磨起來。
他神态怡然,仿佛半點兒沒覺得纡尊給自己這一介小縣令研墨有何不妥。柳晗見此,翕了翕唇,也沒故作矯情地推诿。
提筆沾墨,臨落筆時柳晗的手卻僵了一瞬,但很快,她落筆揮斥,于龍走蛇舞之間有了一首七言詩:
“花市燈明雲隐桂,秋露霜寒香襲人。今夜月明客心望,幾番鄉愁風微冷。”
柳晗凝眉盯着詩看了半晌,到底忍不住在心底輕輕地嘆息一聲。
這字、這意終究還是不及兄長啊。
可在一旁探長了脖子盯着瞧的孫尤見了卻拊掌稱贊道:“大人的詩果然是十分應景,且景與情相融,甚妙哇!”
“……”柳晗默了一瞬,便與他道,“孫先生謬贊。本官托大,信筆題詩一首,這題面就以詩中之景為立意之本,不拘其中任意,只消寫了出來,一論高低即是。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孫尤垂眸又看了眼紙上筆走游龍的四句詩。
花燈、秋桂、霜露與明月皆是再稀疏平常不過的秋景,古往今來不知多少文人墨客題寫過……孫尤一時遲疑,看向柳晗,不确定地問道:“這是不是太簡單了點兒?”
“有道是返璞歸真,這越是簡單的東西可越是不好寫呢。”陸湛放下墨錠,活動了下手腕,才看向一臉愕然的孫尤道,“不若你當場題上一首試試?”
“這……”孫尤語塞,臉一下子就漲得通紅。
是了,這四樣景物都是秋日裏最常見的,或描或頌皆不乏佳作。可在今兒這樣的賽詩會上,有學之士齊聚一臺比試高低,想要成為佼佼者,這立意遣詞要花費的心思就要更多一些,因此哪怕是最簡單不過的題,也能攪得人心不定。
孫尤低下頭,拱手作揖道:“是小的愚昧了。”
柳晗示意長青扶起孫尤,而後看着他,淡聲言道:“中秋賽詩所及當是切磋怡情,何分高低?”
說着,親手拿起桌上的詩放到孫尤手上,“本官亦只是強賦風雅罷了,不當之處,孫先生請多擔待。”
那孫尤連聲道“不敢”,捧了詩便跟在長青身後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一時之間,雅間裏又只剩下了柳晗與陸湛兩個人。
孫尤過來之前,柳晗因着陸湛幾次三番意味深長的話險些将頂替之事和盤托出,可到了這會子她倒反沒了之前壯士斷腕的勇氣來坦白,因此只能低頭盯着衣擺上繡的木槿暗紋瞧,心裏一下又一下地敲起了小鼓,生怕陸湛響起之前的話茬來。
陸湛的視線落在那絞着錦袍的瑩白小手上,不知想到了什麽,忽而輕笑了聲,徐徐開口道:“再絞這衣裳可就沒法子看了。”
聞言,柳晗絞衣裳的動作一下子就僵在了那兒。
恍恍惚惚,她仿佛聽到柳昀曾經的數落又在耳邊響起。
“一撒謊一緊張就絞衣裳的習慣還真是改不了,再絞這新做的衣裳可又該不能穿了。”
一緊張就會控制不住地拿兩只手去絞衣角,這是與柳晗極其親近的人才知道的。陸湛意味不明的這一句出來,驚得柳晗的心一下子就亂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