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1.舊愛新恨
因為那場事故,羅捷和文靜一個左臂扭傷,一個右臂脫臼,兩人在醫院度過了一天兩夜,并同時在公司出現,被衆人問去,二人還嘻嘻哈哈地自诩為“獨臂俠侶”。
之後,他們倆變得特別親密,不管在什麽場合,都不拘禮節地互稱綽號,文靜叫羅捷“豬頭”,羅捷喚她“武動”,一旦見面,就鬥嘴不停。并且,羅捷時常去文靜的宿舍喝骨頭湯,嘴上說這是給他的補償,倒不是說他去為文靜做飯。自從文靜左手一指甲被切掉三分之一後,他不再讓她碰刀具,就連買菜的雜活兒也包攬了,隔三差五就做出四菜一湯犒勞那兩位女孩。
藍水悅天天加班,每天都是不斷地修改設計稿,幾乎很少能在宿舍裏吃晚飯。黎景明有意訓練她,要求非常嚴格,并拿出他在國外的教材來給她學習,看不懂法文,就拿中法字典一個個地查閱,實在看不懂就問他。
那段時間,藍水悅與黎景明往來頻繁,幾乎每隔一會兒就要到他的辦公室接受指導。
那天下午,就在藍水悅坐在黎景明身邊,觀看他修改自己的設計稿時,有人闖進來。藍水悅一看,是上次來辦公室送禮物的姚小姐。
黎景明慌了,當即站起來,有些責備地問她:“琳希,你怎麽不敲門就進來了?”這時,前臺才跟着進來,看到這般尴尬局面,非常抱歉地說:“黎總,我……”
黎景明揮手打住前臺,讓她退下,藍水悅也識相地趕緊溜走,關上門時,她疲憊地呼出一口氣。
前臺拍着胸口說:“真把我吓死了,我沒想到你在裏面,就見姚小姐想瘋了似的直往裏沖,怎麽喚她都停不下來。”
“姚小姐和黎總關系很好嗎?”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啊,”前臺驚慌地說,“她是黎總的未婚妻!”
無人打攪的辦公室裏,空氣像凝冰一般,黎景明和姚琳希對峙着,良久無言,兩人都有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
最終是姚琳希先妥協,她失落地坐在沙發上,對黎景明說:“今天是媽媽的生日,她希望我們能一起回家吃飯。”
黎景明不做聲,回到電腦前繼續工作,想借此擺脫她。
“媽媽希望我們年底結婚,父親也同意了。景明,你不要再鬧了,好嗎?”姚琳希又說,“常言好事多磨,或許我們的姻緣就如此吧,你也不要太過責怪我的父親,他自有苦衷,也不能說他冷酷無情,見死不救。既然事情都過去,我們也不要再去計較了。媽媽過生日,你多少也要盡一份心。”
見黎景明還是久久沒有應答,姚琳希大失所望,生氣地提高音量:“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吶!”
黎景明這才從電腦液晶屏前探出頭來,扔下手裏的打印件,沉重地嘆氣,“很抱歉琳希,請你回去轉告伯母,我很忙,一大堆工作急需處理。等會兒我派人去購買禮物,你希望我送她什麽就買什麽。”
“忙?”姚琳希諷刺地笑,“你就忙着和下屬勾結起來搪塞我,也不願抽一分鐘時間來聽我說一句心裏話。”
“住口!”黎景明大聲喝道。
“難道不是嗎?”姚琳希喊道,“那天晚上你明明在辦公室,可那女孩卻對我說沒看到你。而且,你倆還一起走出辦公室。這讓我如何去看待你?”
黎景明非常生氣,“琳希,你竟然監視我!”
“我本不願去管這些,是你太天真,低估了我的真情,沒想到我會在寫字樓大堂一直等你。”姚琳希哭了,難過地說,“我這麽做,只希望我們能回到過去,好像我們一起去法國讀書時那樣,誰找不到誰,就在原地等待。回想那時多美好,你讀你的建築設計,我學我的文化産業課程。我們相互鼓勵,同甘共苦,說好未來一起走。”
“別提那些了,琳希,”黎景明緊緊凝眉,“你請回吧,我等下要去見客戶,如果有時間,我定會過來。”見姚琳希還有些不敢相信,他便立下承諾:“下班高峰期路堵,琳希,你先走,晚些我肯定到。”
送走姚琳希,黎景明變得很消沉,那些一直在逃避的往事浮上心頭,他難以保持鎮定。想到父親在族人之中受到的排擠,渾身上下有種身在煉獄的感覺,無法承受的疼痛令他爆發,抓起擺放在桌面上的根雕往門板上砸。
正巧秘書敲門進來送報表,看到黎景明那副受傷猛獸般的神情,立刻大驚失色,不敢做聲。
黎景明冷靜下來,努力恢複理智,“麻煩你替我辦一件事。”秘書都不敢出聲,驚愕地點點頭,他說:“到商場去為老太太選一件生日禮物,一個小時內回來。”
姚琳希的那番肺腑之言确實牽動了黎景明的心,但他信守承諾,依舊還是要去面對那些他無法相對的人們。他清楚此次見面的重要性,也知道要他過去的意圖。
曾經,他信奉着愛的誓約,卻被一種無緣由而起的力量給毀滅了。他承認愛過姚琳希,就在他還相信愛情的年紀裏,天真地認為不放棄,就絕不會抛棄。可是,命運卻對他開了個大玩笑,将他的家庭摧毀,再依次奪走他的親人,直到他孑然一身,無依無靠。而他所在的家族,卻将他當成威脅者攆走,不認親緣,不論情理,只為争得利益。
小時候的他,天真地以為,那些親戚會看在他是黎鳳媛唯一孩子的份上,給予善良的關懷和慷慨的幫助,不會斬盡殺絕。可是,自從母親去世後,他和父親一直在衆親戚的排擠裏讨生活,聽夠了他們的冷語薄譏。19歲那年,他去法國讀書,對人間冷暖尚有幻想,沉浸在姚琳希帶來的新鮮愛情裏,意氣風發地規劃着人生,對未來抱有無限期待。
可是,在異鄉的一個寧靜的早晨,父親自殺的消息傳來。
回國辦完喪事,他慘遭族人驅趕,幸好外祖母站出來說話,才留得這家被父親敗得一塌糊塗的裝潢公司。那年,他剛好20歲。
23歲,他提前結束學業,回國經營負債累累的彩納藝術。那一年,唯一可以依靠的外祖母去世,他變成弱不禁風的獨木,卻在五年後将公司經營得枝繁葉茂,長勢喜人。然而,沒有人知道,他為這家公司付出了常人無法想象的心血和代價。同時,慶幸有老同學的協助,公司才有了今天的景象。他很清楚,此番成功讓所有人驚嘆,對他刮目相看,姚家願意重提結婚,想必也看中了這點。
可是,他們的這種轉變來得太晚了。這些年,他看破了人性,适應了孤獨,學會冷暖自知,也懂得了獨立的重要性,并将父親所受的屈辱引以為戒,誓死不再複制他的悲劇,再娶一個豪門小姐為妻,為了錢財利益,讓自己的兒女像他那樣,随母姓。
黎景明遠離家族越久,就越不肯再歸隊,再巨大的威脅和****都無濟于事。他之所以這麽努力,就是想與他們脫離關系,獲得絕對的自由,為此,他甚至想改随父親姓周,而不是随母親姓黎,雖然他尤其熱愛自己早逝的媽媽。
黎景明獨自驅車前往姚家,一路上他做足心理準備,将要說的話都預先打好腹稿。
傍晚的天空泛起奇異的藍,像一碧千裏的平靜海面,在火燒雲逐漸退去的天邊散發出絲絨般的色澤,越往蒼穹中央,越亮得動人心魄。
姚琳希守在自家的院門口,滿懷惆悵地倚靠在牆上,心事重重地望着那逐漸發暗的天空,擔憂随時間的流逝而增加。眼看客人到齊,壽宴已開始,她擔心黎景明又在敷衍,缺席于父母的期望裏。
天色全暗下來,姚家大院的圍牆全亮起燈,光輝打在姚琳希精美的禮服上,将她的失落映襯得特別凄涼。家仆來請她回去給壽星祝壽,她依舊戀戀不舍地望着大路的盡頭,希望此刻能盼到驚喜——黎景明的車浮現眼前。遺憾的是,黎景明在祝壽儀式将要散時才到來,懷抱一大捧粉色康乃馨和禮物,落落大方地給姚母請安。
那一刻,站在母親身邊的姚琳希分外歡喜,激動得眼睛都濕了。姚母對他的到來倍感欣慰,邀他和家中最親的人坐一塊,并将剛從美國讀金融博士歸來的彥真介紹給他認識,在所有人面前誇獎他能幹懂事。
姚琳希坐在他身旁,滿面春風,暗暗歡喜。
姚父略顯沉重,極少發言,只是舉杯向他敬酒。
黎景明當即站起來,雙手舉杯,不請自飲。姚父對他的表現較為滿意,舒心地微微點頭。
彥真也湊熱鬧地站起來敬酒,“我做表姐的也敬你們,祝你早日成婚,白頭到老。”姚琳希跟着站起來,向彥真舉杯,嬌羞地說:“謝謝表姐。”
黎景明并不配合,沒任何表示,直接喝完杯中酒就坐下。
這讓姚琳希有些難為情,看了他一眼,趕緊坐下。
吃飯的氛圍變得沉悶了起來,大家各懷心思。
姚母先開口:“小琳和景明年紀不小了,該成家了,本來我早該抱外孫的,這一拖就拖了這麽多年。這樣吧,改天我挑個吉日,先把婚訂上,景明父母都不在了,這件事就由我老太婆辦,保證不再委屈你倆。”
姚琳希自責地低下頭,心裏很難受,悄悄看了一眼身邊的黎景明。
姚父也發話了,“公司進入正軌,也該是為終身大事考慮的時候了。名門之家,還是要按老規矩辦事的,這顯得鄭重。”姚父扭頭對自己的妻子說:“改天你安排人去黎家提親。”
這時,黎景明站了起來,很誠懇地說:“不必了,謝謝二老關心,婚姻大事我一人能做主,再說,我現在還沒有結婚的打算。”
“現在不結婚,你還想拖到幾時,”姚母急了,“小琳年紀也大了,再過兩年就過了生育的好時光了。”
“琳希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人家,”他認真地說,“我并不适合做她的丈夫,也給不了她想要的幸福,各位,原諒我無能,實在對不起。”
場面一下死寂。
“你不是不能,是不願。”片刻,靜默的姚母聲音大起來。
姚琳希眉頭緊鎖地扭頭看黎景明,傷心欲絕,想不到他竟當着衆親的面拒絕這樁婚事。
面對衆人驚愕的眼神,黎景明臉上似乎掠過一絲猶豫,不過,他最終仍果斷地說:“布匹剪短了,就沒法連起來了,就好比我死去的父母和外祖母,他們不再回來一樣。而且,我是個孤兒,能給琳希多少幸福,大家是看得見的。”
在座的人全部陷入靜默裏,無人作聲,氣氛異常緊張。
姚琳希再也受不了,猛然起身哭着跑出去。
姚母連忙站起來,試圖叫住她。
彥真擔心她會出事,趕緊追出去。
對此局面,姚父深深嘆息,用沉重的聲音對黎景明命令道:“你也跟去看看,別出亂子。”
2.雨夜搜尋
因為領導不在,無所事事的藍水悅很早就下班了。
回到租房樓下,聽到羅捷叫自己的聲音,原來羅捷、文靜正打算去超市。
文靜發現藍水悅精神不是很好,問她怎麽回事,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藍水悅說沒事,就是太累了。
羅捷這時就借機裝好人了,體貼地安慰道:“感到壓力大了是吧,沒事,今晚周末,好好地玩一把,再睡個好覺就沒事了!”并突然提議,不做晚飯了,他開車帶她們去外灘吃海鮮。
他們開車來到黃浦江邊,來到一艘由報廢回收的游輪改造成的餐廳。
這艘輪船餐廳在原有的游輪構造上進行設計,上下共有五層,底層是慢搖吧,二層是酒吧,與船板平行的一層被建造成海鮮自助餐廳,自助餐廳的上一層是觀光餐廳,頂層是一家時尚會所。置身于此,總讓人與電影裏的航海故事毗連,周圍人事亦真亦幻,非真非虛。
他們三人在自助餐廳入座,文靜顯得很興奮,上下走,四處看,被這新奇的世界深深吸引。
藍水悅餓壞了,專心吃飯,羅捷忠誠地陪在她身邊,以老常客的姿态指引她怎麽做,事事關照。
趁文靜不在身邊,羅捷問藍水悅的感覺如何?她不清楚他這麽問的意圖,懵懂地反問他:“什麽感覺怎麽樣?”
羅捷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說,今晚這感覺怎麽樣?”
“挺好的。”藍水悅認真用筷子去搗鼓碟子裏的牡蛎,不曾看他一眼,“這段時間都快把我累死了,整天都在改稿,這不好,那也不對的,真夠壓抑的。”
“你這算好的了,”羅捷呵呵笑,“老黎那家夥都不知罵哭多少人,氣跑多少設計師了。”
“他很嚴格,”藍水悅說,“但是,他的想法很獨特,功底深厚,是個好老師。”
“你就別誇他了,好歹他也是個法國留學生,”羅捷連忙掉轉話題,“我是說,等哪天有空了,我帶你去海口去轉轉,那裏的農家樂比這破船要有風味許多。”
“什麽時候去啊?”文靜突然冒出來,羅捷才發現她就站在自己身邊,臉突然紅了。
文靜沒把他的話放心上,把自己的盤子放在他旁邊,擠着坐,動作很随意,然後大大咧咧地扭頭對他說:“哎,豬頭,下回你別做肉菜了,多買點海鮮吧。”
“你就知道吃,”羅捷不依不饒地說,“就你那點工資,保準吃個十天就要上街讨飯了。”
“你這也太小看人了吧,”她白了他一眼說,“我的工資吃完了,不還有水悅的嗎?”接着向水悅征求援助,“你說是不是,水悅,你下個月争取拿提成,我就不信咱吃不起海鮮。”
羅捷不想和她争,雙手作揖甘拜下風,藍水悅忍不住笑。
這時,一串手機鈴聲打破了這融融氣氛。
羅捷不敢相信地對電話大喊一聲:“什麽……這麽大個上海去哪裏找……你那邊下雨了?”他探頭看窗外,發現東邊有閃電浮現,江風帶着濃重的水汽而來,“好的,我知道,我這就把手上的事情收尾了。”
然而,他們剛下舷梯,碩大的雨點就像篩豆子般落下來。等羅捷開車過來接她們時,雨水像天上飛瀑一般,垂直往下澆灌,整個世界蒼茫一片。
羅捷把車輛雨刮器開到最大,還是推不開一片朦胧的視野,道路能見度非常低,只見不少車輛打着雙向紅燈在道路旁停靠,這徹底讓羅捷失去了方向,甚至無法在暴雨中辨清自己究竟把車開到了哪裏。
黎景明在這時打來電話,羅捷一接聽就大聲抱怨:“雨太大,我都迷路了,你現在那邊情況怎麽樣?”他停頓了一會又說:“我還沒離開外灘,打算去陸家嘴的酒吧轉轉,興許有收獲。”
情況緊迫,羅捷已沒空送兩個女孩回家,她們從他打電話的語氣中聽出了些什麽,連話都不敢插一句,陷入了緊張的尋找裏,大家出謀獻策,猜測姚琳希可能會去哪裏。
他們整整忙到了淩晨三點,最後鎖定浦東新區的酒吧街。羅捷将車開了過去。
在濕漉漉的酒吧街口看到黎景明的車。羅捷尾随其後泊車,他們一間間酒吧地找。
終于,在一家法國人開的酒吧裏,黎景明抱着一個醉醺醺的女人走了出來。
見到他們三人,黎景明只是緘默地眨了眨眼,面無表情地從他們面前走過。羅捷沖過去問他怎麽樣了,他淡淡地答:“還行。”于是他步履疲憊地走進大雨剛至的街道裏,那失落的背影讓藍水悅不由一絲心痛。
3.海岸琴聲
那夜過後,黎景明變得異常消沉,這是姚琳希給予他的前所未有的打擊。許多天,他都把自己悶在辦公室裏,不願與人接觸,更無心再去指導藍水悅的設計工作。所有人都在替他擔憂,秘書整天提心吊膽,說話做事都怕觸怒他。
可是,黎景明并不是在生氣,而是有些厭世。
羅捷見勢不妙,便特意來安慰他,給他出些減壓的好辦法,比如去K歌蹦迪一夜,或者短途旅行兩天,要不去租個小場踢球,更有效的辦法是趕緊找個女朋友。
不管羅捷怎麽勸慰,都沒法化解黎景明的愁緒,他清楚任何辦法都不奏效,他也不需要誰來安慰。說實話,看到姚琳希那麽痛苦地愛他,他感到非常罪惡;想拯救她,又不願違背自己發的誓,也不願在父親的婚姻案例上重蹈覆轍,雖然她非常愛他。
見黎景明還是怏怏不樂,羅捷就沒耐心了,焦急地說:“我說你怎麽變得婆婆媽媽的了?愛就愛,不愛就趁早分,別整天為這種事愁眉苦臉的,你再這樣,這整家公司都跟着你哭喪了。”
“你少多嘴,”黎景明瞟了他一眼,“我這不是在為公司運轉而埋頭苦幹嗎?”
“你別裝了,老兄,”羅捷說,“現在就連保潔阿姨都知道老總心情不好,大家都看在眼裏呢,而且你說,有多少天不管設計部那些事了?”
黎景明扔下手中的筆,憤憤不平地說:“把設計主管叫進來。”
“你想幹嗎?”羅捷趕緊攔住,“別動不動炒鱿魚,土皇帝都沒你這般惡毒,這時你再動手,我看別人怎麽說你。”
“我是叫他來彙報工作進度!”黎景明瞪了他一眼,像是在說“你都把我想成什麽樣了”。
羅捷撇嘴擡了一下眉毛,不再吭聲。
為了排解黎景明的苦悶,羅捷沒少費心思。他又為黎景明安排了節目,當然,叫上了他喜歡的藍水悅,同時也少不了文靜,周末傍晚,硬将黎景明拖出來,四人開一輛車,從長江隧橋直往崇明島,選擇遠離市區的農家樂。
他們所選的農家樂臨海而建,低矮的三進磚瓦房面朝大海,圍着面積廣大的竹籬笆。店主是一個身材肥胖的婦女,她和一個十三歲左右的男孩生活,據說男主人外出打魚至今未歸。
黃昏,他們在退潮後的平滑沙灘上支起燒烤箱,上面烤着女主人端來的各式各樣的海産品,以及她親手烹制的自家種的蔬菜。小男孩從退潮的沙灘上拾來小螃蟹和七彩海螺,以低廉的價格出售給他們。
天色漸晚時,羅捷和文靜還在沙灘裏努力自力更生地尋找海味。女主人搬來粗陋的照明設施,小男孩在不遠處的樹樁上彈起吉他,海風徐徐,吹來青澀的音樂,黎景明遠眺海平面那抹戀戀不舍的餘晖,有種心曠神怡的惬意。
藍水悅坐在燒烤箱旁的矮凳上,全神貫注地照料正在火炭裏吱吱發響的食物,烤得一只黃澄澄的秋刀魚,就舉着對黎景明大喊:“黎總,烤魚熟了!”
黎景明扭頭,看她的長發被海風吹得有點淩亂,被火炭烘着的臉滿是汗水,紅紅的皮膚上還粘着一些或白或黑的炭灰,他覺得面前這女孩異常可愛,好像白荷一般純淨,是人間難得的美好事物。他記得,最初和姚琳希見面時,也曾有過這樣的感受,卻不知為何,如今她為他發狂為他哭泣時,卻怎麽也找不回當年的感覺了。
見黎景明坐在遠處不動,藍水悅就走過去,把食物遞到他跟前,微笑着不說話。黎景明感激地接過她手裏的竹簽,覺得有些不自在,甚至不敢看她,而是問:“你吃過了嗎?”
“都烤了一小碟了,只惜無人問津。”藍水悅用輕快的聲音說,謹記羅捷的叮囑,今晚所做的一切,就是希望黎景明能心情愉悅。
他明白她的話意,覺得自己該給點面子。他直起身往燒烤箱的方向走,查看燒烤宴的進程,打算幫忙。
藍水悅看到他總算願意活動了,不禁偷笑,跑到院門口去向小男孩借來吉他,坐在籬笆的木樁上,彈唱起父親最喜歡的《外婆的澎湖灣》。
黎景明驚訝不已,扭頭看藍水悅,見她随着音樂搖頭晃腦,悠閑自在,昏黃的燈光映照在她白皙的皮膚上,仿佛晚霞留在陶瓷上的痕跡,那麽純真無瑕,令他的心泛起層層浪濤。他覺得她出奇的美,好比天上蹁跹而來的精靈,他露出了少見的微笑。
“沒想到你還會彈這個。”黎景明的聲音很輕。
“我爸爸教的,”她一邊側耳傾聽自己撥出的音樂一邊說,“好多年沒彈了,手指好無力啊。”
“為何不堅持下來?”
“因為失望,”她說,“爸爸去世後,我媽處理掉關于他的一切,我們倆孩子誰也不敢提他,更別說彈琴,吉他也被轉送給別人了。”
“我很能理解你母親的做法。”黎景明說。
“現在我也許能,可小時候不能,”藍水悅撥動琴弦的手停止了,“我不知道媽媽為何要那樣做,畢竟,爸爸是真實地存在過的,他教我彈琴,陪弟弟玩耍,毫無疑問,爸爸的死亡和我媽的做法太殘酷了。”
“我的母親走時,我沒這麽想過,”他說,“我只是覺得奇怪,為何沒有她的世界變得如此不同,而且是在她離世的那一瞬間完全改變的。父親走之後,更不用說了,很多事都變得很離奇,令人難以理解,至今我也無法理解。”
這下,藍水悅才知道這個從來都沒有笑容的男子雙親皆失,是一個孤立無援的人,即使他變得強大,卻始終逃不掉那些生離死別留下的陰影。藍水悅意識到自己或許觸動了他心靈中最弱勢的軟肋,既竊喜又慚愧,趕緊低頭道歉:“很抱歉黎總,我不該讓你想起這些。”
“我沒事。”他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此刻,文靜的笑聲從遠處傳來,她正興奮地對藍水悅大喊:“水悅,我捉到鮑魚啦,快來幫忙!”接着是羅捷的聲音,他倆仿佛這世上甜蜜的伴侶,從愛情海洋中踏浪而來,渾身洋溢着天然的快樂。而敏感的藍水悅從文靜的肢體語言和笑聲中知道,她全身心地愛上了那個被她天天喚做“豬頭”的男子,似乎,已愛得無條件。
4.探心
農家樂行之後才過幾天,藍水悅獨自在辦公室加班時,又撞見了姚琳希。
當時已是晚上十點,公司大門已反鎖,整個辦公室就她一個人挑燈夜戰,就為在次日早上能向客戶提交設計效果圖。突然,總機發出一串清脆的鈴聲,打斷了她的思路,無奈下,她只好扔下手中的活兒,心煩氣躁地去接電話。
電話那頭是一個柔軟的女聲,懇求她打開公司大門,接收一份東西,代交給黎景明。
藍水悅猜到是姚琳希,開門一看,果真是她。她看上去臉色不是很好,面容憔悴,身上披着一件不合時宜的披肩,像是生病了,手裏提着一只特大紙袋。看見是藍水悅,她多了幾分親近,露出了溫婉的笑容。
見此狀況,藍水悅倍感同情,非常熱情地請她進辦公室休息,為她端來溫開水。姚琳希把那只特大紙袋提上茶幾,用柔柔的聲音說:“真湊巧,這回又要麻煩你把這外套轉交給黎總了。”
“不麻煩,這是我們做下屬的應該幫忙的。”藍水悅小心回答。
姚琳希含笑道:“他那天在我家吃飯,走得忙,把衣服落下了。我讓人送到幹洗店清洗好了,讓他直接穿就行。”
“明白,我一定會傳達到位。”藍水悅毫不猶豫地說。
姚琳希滿意地點點頭,臉上流露出欣慰的神情。雖然交代完事情,卻沒立刻離開的意思,而是懷疑地往裏望,生怕還和上次那樣被藍水悅給騙了。藍水悅順着她的目光扭頭望,連忙解釋道:“黎總今天都沒來辦公室,聽說去蘇州出差了,有幾個樓盤項目需要洽談。”
“哦,是嗎?”姚琳希恍然大悟,“他自己去的。”
“我不是很清楚。”藍水悅有意回避,生怕自己說得太多被人質疑。
姚琳希理解地笑笑,再把衣服的事交代一遍後便離開。藍水悅把她送到電梯口,她很客氣地拒絕了,說她對這裏很熟悉。
待人走後,藍水悅生怕她拿自己的話與現實對照,第一時間給黎景明打電話,借彙報情況來暗探他是否真的在蘇州。
電話一接通,在另一頭的黎景明看到公司的座機號碼,不敢相信地問,“都這個時候了,你怎麽還在公司?”
藍水悅先跳過這個無足輕重的問題,急着提問:“黎總,你現在哪裏?”
“還在蘇州,怎麽了?”
“哦,沒事,”藍水悅舒了一口氣,“剛才姚小姐給你送衣服來了,我以為你在上海,所以打電話問問。”
“明天我就回去了,”黎景明很關切地問,“公司沒什麽事吧,這幾天你過得怎麽樣?”
“我挺好,公司沒什麽大事。”他的關懷讓藍水悅感動。
“那就好,”黎景明說話的尾音拉長了,看似有些重要的話要說,結果卻是一句“你該下班了,早點休息,我們明天見”。
“明天見。”收線時,藍水悅覺得他的言辭中有種異樣的味道,又說不準,似乎不像一般的上司對下屬的關照,但又一時找不出有何不同,卻實實在在地感覺到那種捉摸不透的溫柔。但是,鑒于姚琳希對他的追索,藍水悅是半點妄想都不敢有,在她看來,黎景明沒理由不選擇姚琳希,更不會看上這樣的自己。
次日上午,黎景明來到辦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召見藍水悅,将一單生意交給她負責,并告訴她,下午一起去見該樓盤的投資人,親自教她如何帶項目。“由于現在的訂單太多,設計師不夠,你得快速學會獨自帶項目,”他說,“別緊張,這一期我會親自帶你做,下次就有經驗了。”
藍水悅在彩納藝術任職已有兩個月,初次得到黎景明的認可,雖然未有半句誇獎,但她還是為自己被提拔為項目設計師而暗自高興。她認為,至少今後不用做些打雜似的瑣事了,能夠像其他兩位設計師那樣,每日都在做着有思想、有主見的工作。
中午吃過午飯,他倆一起出發,直奔“盛天城”工地。該項目的開發商劉總曾與彩納藝術合作過兩次,一次是和黎景明的父親周志和;一次是前年黎景明為他完成一個別墅院的樣板間設計,效果喜人。因此他很信任地将現在這片坐落于市中心的樓盤交給黎景明,這次,不僅是要設計售樓部的裝潢,還包括整座寫字樓的基礎裝修設計。
這就是黎景明帶上藍水悅的原因。因為一是因為老顧客,二是這麽龐大的工程,他需要助手。
從劉總辦公室裏溝通出來,已是下午五點,黎景明建議一起找個地方吃飯,也算是出師告捷的慶賀。藍水悅清楚,其實這只算是惡戰之前的提前犒勞,今天那些活兒,夠他倆加班半個月的了,不過她卻偷偷地希望,這是他特意安排的私人聚會。
黎景明往浦東方向開,一路上藍水悅既緊張又興奮,因為對他請吃飯的用意充滿遐想。
車輛在一家餐廳前停下,黎景明輕聲說“就這裏”。她幾乎變得恍惚起來,對往下的事不敢亂想,只覺得心髒跳得厲害,臉火辣辣的。
然而,進到餐廳裏,看到羅捷揮手打招呼,她那顆悸動不安的心一下子就如冷水潑火炭,瞬間冷卻。
又是四個人的晚餐,氣氛就和上一周在海邊農家樂沒兩樣。
文靜和羅捷有說有笑,打打鬧鬧,是一對不打折扣的快樂活寶。藍水悅只是埋頭吃東西,小心暗探黎景明的言行舉止,設法從中猜到他那顆隐秘心靈之中的日月星辰,或許她想獲知的不僅是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還有他記憶中的山巒與森林。
黎景明不斷地接打電話,完全沒将周圍的事物放在心裏。藍水悅似乎能從他說話的語氣,猜測到他正和什麽人通話,乃至對方的性別和他的交情。他似乎意識到這點,突然起身到鄰桌去聊電話。從他的神色中,藍水悅還是發覺了一絲溫情,想必對方與他的關系密切。
羅捷發現了藍水悅的心思,頻頻給她夾菜,故意爆料,“看來我們黎總要出國一趟了。”
“是嗎!”文靜八卦地追問道,“去哪裏?”
“那你去不去?”文靜眼睛亮閃閃的。
“你瞎樂去吧,”他誇張地用手指自己的鼻子,“人家是去蜜月旅行,再帶我去那就亂套了。”
“難道是和那位姚家大小姐去?”文靜驚訝地問,“那麽鬧一次就和好啦?”
“八九不離十吧,”羅捷意味深長地笑,給自己倒酒,“他們兩家是世交,我聽說黎總的母親還是姚老爺的青梅竹馬,雖然之前發生了些不愉快,但緣分就擺在那兒了,我看最多也只是鬧鬧。”
“原來這樣……”文靜大悟,突然鄙夷地白他一眼,“既然沒你的份兒,還在那瞎吹什麽牛喲,真沒勁!”
羅捷無所謂地笑笑,拿起啤酒杯自飲,有意識地瞥了藍水悅一眼,很明顯,這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只為讓她明白,那個男子盡管有多溫柔,多體貼,給予她多少關照,不過是一些為人處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