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上元 我們不是他們,不要做這樣的假設……
他早前大半月就教人去做了那裙子, 料子是自己挑的,也親自盯着繡娘改了好幾版樣子, 就想等上元節看她穿上。
溫窈下半晌時也見了,錦珠捧着那流光溢彩的齊胸襦裙進來時,兩眼都在放光,也側面證明賀蘭毓的審美确實不賴。
但那麽華麗,她是出門看燈,又不是出門當燈被人看。
“要走就現在走,我不想換了。”
她嫌麻煩不肯動身, 但賀蘭毓不覺得麻煩,抄手攬在她膝彎和腰背上,一把将人抱起來下馬車,徑直回了明澄院。
進屋教錦珠将裙子拿過來,他遣退了人, 教她站着別動就行, 自己伸手過來給她穿。
賀蘭毓伸手去解她肩頭的男裝盤扣, 垂眸一看她臉上不耐煩,笑了笑, “從前不是最喜歡漂亮裙子的嘛, 這是怎麽了就不高興?”
溫窈不想說什麽, 沒搭理。
從前收到三哥送的及笄禮,和他如今費盡心思将她打扮得像個精致漂亮的人偶, 心境如何能一樣?
她別着臉站在寝間屋心, 雙臂垂落懶得動彈, 他擡一下便挪一下,但那雙粗糙的大手似有若無的劃過肌膚,帶起一陣陣輕微的戰栗, 教她皺起眉。
賀蘭毓也察覺得到,裙子搭在小臂上,卻偏偏又不想着急給她穿上了,心中惡意叢生,指尖輕撫,就勢隔着胸前單薄的料子逗了她一下。
溫窈果然頓時惱羞成怒,轉過臉,咬牙切齒狠狠在他身上打了一巴掌,“無恥!拿過來我自己穿!”
她從他懷裏扯過衣裙,躲開幾步,背過了身去。
賀蘭毓挑眉勾唇,笑得兩肩微顫,就勢将目光落在她纖秾有度的背影上。
這一年多的調養,各種稀有名貴的藥材滋補,她的氣色比先前不知好多少,面若芙蓉豔若桃李。
加之她自己那兩個月練習騎術,雖吃了些苦頭,但身體狀況轉變許多,也将綿軟的身子練出幾分緊實力道,曲線分外凹凸有致,全然是上天精雕細琢出來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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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久了,他喉結不覺上下滾動了回,心尖兒上霎時教人放了一把火,一時燒得口幹舌燥,胸懷滾燙。
但早前已答應了要帶她出門看燈,若是眼下耽誤了,恐怕一整晚都瞧不着一個好臉色。
賀蘭毓擡手撫了撫眉尖,不敢再往她跟前湊,兀自到桌前給自己倒了杯涼茶降溫。
待她換好衣裳,又出門喚錦珠錦瑞進來給她梳發,齊胸的襦裙搭配高挽的飛雲髻,将她精致的肩頸鎖骨線條全都顯露了出來。
他看她梳妝,有意無意,目光望進了那妝奁裏,這一看才發現,先前那被她珍藏得寶貝一樣的簪花,竟已不複存在了。
賀蘭毓靠在桌邊,眸中頓時流光一閃,心念忽起,上前去躬腰立在妝臺前親手為她描眉點黛。
她現在的眉生得十分秀致好看,彎彎兩道黛色如遠山,哪怕手笨如他也能描出個逶迤昳麗的輪廓。
但從前可不是這樣的,賀蘭毓還記得她小時候學人臭美,嫌自己的眉毛太稀疏,聽人說刮了再長便能生得濃密些,于是……
那日清晨,他照常等在她閨房外頭一道去學堂,怪道是老半天不出來,眼瞧着都要遲到了,他進屋去抓她,才見她躲在床上,蒙着被子不敢見人。
他站在床前催她,“溫渺渺你做什麽怪呢?快起來,待會兒遲到又被先生罰抄書,我可不幫你抄了。”
“三哥……”她的聲音從錦被底下傳出來,聲音嗡嗡的,聽起來好委屈,“我沒臉見人了……”
他還以為她是不是受人欺負了,坐在床邊哄了大半會兒,要掀開被子她也不讓,先教他保證,“你得發誓待會兒不準笑我,成不成?”
他憂心忡忡地嗯了聲,結果待她露出張光禿禿的臉來……
那件事後來教他樂了整整兩個多月,也被她追着撓了兩個多月,直到她眉毛重新生長起來為止。
賀蘭毓手腳慢,生怕将她妍麗的妝容破壞了,等一番收拾好,耽誤了不少功夫,兩人再上街已經錯過了花車巡游,熱鬧勁兒也不新鮮了。
但就算不往人堆裏紮,賀蘭毓也吩咐人拿了個帷帽備着,不然外頭那麽些男人,他把溫渺渺打扮得這麽漂亮,可不能教旁人看去了。
溫窈心裏悶着氣,踏上馬車便啪嗒一聲将車門落了栓,不準他上來,“下去!車裏廟小,容不得你這尊大佛!”
賀蘭毓迎頭吃個閉門羹,卻也沒脾氣,心甘情願當了回車夫,撩袍子徑直坐在了車轅上。
馬車徑直往城中心去,停在了得意樓跟前。
溫窈躬腰出來時,看着門上的牌匾,驟然頓了下。
盛京城說小不算小,可這間酒樓卻是出名,從前年年上元節,她與易連铮便是在這裏等花車。
二人剛成婚之年那次,易連铮帶她出來散心,位置便訂在二樓一間包廂。
當時花車過去之後,窗下來了個擺燈謎的攤販,壓軸的燈謎難倒了一衆圍觀湊熱鬧的文人士子。
她在樓上喝了不少酒,神思都恍惚了,扒在窗戶邊趁着上頭的酒勁兒指使他,說想要那彩頭。
易連铮并不愛往人堆裏紮,攬她回來哄她別鬧。
可她不答應,一聽就擰眉,理所當然地使起性子來,“為什麽不要,你明明說過全盛京的彩頭都是我的!”
那時他面上的笑停滞了下,望她片刻,還是溫聲應了,下樓一趟便給她帶來了那盞兔子燈。
後來半夜時溫窈酒醒了,想起了酒樓中的一切,也見他背對她躺着。
她茫茫然望着昏暗的帳頂半晌,鼓起勇氣轉過身,伸出雙臂去抱住了他,喃喃輕聲對他說:“以後別教我再喝酒了。”
易連铮并沒有睡着,沉默許久,終于轉過身将她攬進了懷裏,此後溫窈便再也沒有碰過一滴酒,也沒再要過一個彩頭。
有時人的記憶力太好并不算件幸事。
她腦海中存放了太多的過去,太多的感情,當每一件都清晰無比、棱角鋒利時,它們撕扯在一起,便能輕易地割傷她。
她站在車轅上遲疑那麽片刻功夫,頭頂上帷帽搭下來,賀蘭毓恍然未覺她的稍許異狀,伸手過來牽她。
“跟我來,咱們的包廂在三層,視野極好,耽誤你看不成花車了,權當補償你一場煙花。”l.k.d.j
哦,對了,登雀樓前年教天雷劈着着了火,現在不教人上去了,賀蘭毓那會兒聽着很覺可惜,又在城中找了許久才尋上這處。
但若是說放眼全城就沒有比這視野更好的地方,卻也不是,只是他對這裏有執念。
上樓落座,賀蘭毓給兩個人點上了一大桌子菜,全都是按照她的口味來。
等上菜的途中,聽聞小二說一層大廳有品酒小宴,彩頭是壇絕佳的“千日醉”,全盛京現下可都只有這一壇。
他起了興致,問她想不想嘗嘗。
溫窈側身半趴在窗邊吹風看夜景,頭也沒回,“你想去便去,我不喝酒。”
可賀蘭毓就想贏來和她一起嘗嘗,就跟從前每回他負責贏,她負責在後頭一道分享一樣,遂教她在房裏稍等片刻,便起身下了樓去。
不成想他走後不多時,包廂門外忽地有人敲門。
溫窈還以為是他又回來了,可待來人推開門進屋一看,竟還是她曾見過一面的人——那次送魏紫牡丹給她的內官。
皇後身邊的人居然出現在這兒,還偏巧就遇上了……
“見過姨娘,主子方才在樓上便瞧見了您,說是跟您有緣,想請您至旁邊的包廂說說話。”
溫窈戒備心甚重,一時未動身。
那內官慣會瞧人臉色,遂又道:“姨娘放心,我家爺方才也往樓下湊熱鬧去了,估摸着與相爺已碰了面,這會子就您和主子兩個人,正巧做個伴。”
這也就是說,帝後是一道微服出游的。
溫窈有些意料之外,但細想想,卻又是情理之中,身為中宮皇後,除了與皇帝一道,怎麽可能還會有其他的機會出宮游玩。
隔壁包廂內,皇後作尋常貴婦人裝扮坐在窗邊,褪下了繁重的宮裝,整個人瞧着輕靈嬌俏不少,舉手投足也妩媚慵懶許多。
溫窈至近前行禮,皇後卻揮手免了,“都出了宮,哪兒還有什麽皇後,你且稱我李夫人便是。”
這話溫窈可不敢接。
招呼她落了座,皇後又教內官奉上茶來,閑适道:“方才瞧賀相領着人進門,雖帶着帷帽,可我一看便知就是你。”
溫窈淡然笑了笑,颔首欠身:“妾身微不足道,能入夫人的眼是妾身的榮幸。”
“怎會微不足道……”皇後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絲毫未加遮掩,“在這兒并無外人,不必拘禮。”
“不瞞你說,我見你第一面便覺好似看見了從前的自己,那時送你牡丹,也是因覺得與你投緣的緣故。”
這可是教她不要誤會的意思?
溫窈心中如此想着,卻着實琢磨不透旁人言語背後,那雲遮霧罩的心思,好似隔着好幾層窗戶紙,怎麽看都看不透。
她不禁擡眸,打量眼前的皇後。
皇後母族姓沈,前太傅沈宏的嫡親小孫女,如今二十四五的年歲,但瞧着像才二十出頭,面容沉靜,又因自小跟着祖父耳濡目染,眉目間帶幾分不染塵華的詩書氣息,亦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
這樣的節日,皇帝撇下滿朝文武與一衆嫔妃,單單帶了皇後出游,那時說的如人飲水之言,似乎也不太确切了。
且那時皇帝禦極,只待朝政穩定,便将遠在邊境的原配發妻迎回盛京入主中宮,又在尚且不到而立之年便立了二人長子為太子,可謂是斷絕了後宮前朝一應觊觎之心。
如此種種,猶可見夫妻情深才對,可皇帝仍是閑散王爺時便美妾在側,如今更是三宮六院從未空過一處。
那時也曾深夜召見于她,故弄玄虛,連騙她“賀蘭毓已死”的話都說得出口,加之皇後轉送的魏紫牡丹,實在匪夷所思。
溫窈想不通,也無法理解。
她與皇後說話到底謹慎,一應言語都需緊着心,生怕行差踏錯,一番功夫下來實在累得慌。
幸而不多時,恰逢樓下響起一陣熱烈的叫好聲,想必是品酒小宴有結果了。
“若教你猜猜看,你覺得賀相與聖上誰會贏得那壇酒?”
皇後忽地問此一句,溫窈想了片刻,道:“想來會是聖上吧,娘娘在此久候,聖上必不舍得教娘娘失望。”
她說罷起身告退,臨到包廂門口,正與上樓的賀蘭毓、皇帝碰個正着,目光看過去,那酒卻是拿在賀蘭毓手中的。
他還真是當仁不讓……
擺在明處時,一個個惡鬼也是體面人,皇帝連目光都未曾在她身上多留,便兀自回了旁邊的包廂。
賀蘭毓來攬她,把酒壇塞到她懷裏,“來,今兒晚上你陪我大醉一場。”
他贏來的彩頭,說什麽都要她嘗一口,溫窈拗不過,小口抿着應付他,一盞對付了他一整壇。
臨到後來君臨臺那邊放煙花,賀蘭毓攬着她到窗前去看,手從衣袖底下伸過來想牽住她,卻被她躲開了。
他動作停頓好半會兒,不死心又探過來,結果她仍舊躲開,冷面寒霜,不為所動。
失落了片刻,他重整旗鼓,也不想着牽手了,伸臂将她攬到身前圈住,下巴支在她肩膀,偏過頭,就近湊在她臉頰親了下。
他喝了酒,呼吸都是滾燙的,傾撒在頸間,灼得她耳根子發燒。
“賀蘭毓,你知道什麽叫本性難移嗎?”溫窈忽地開口。
賀蘭毓話音含糊,“什麽?”
“我方才見到皇後娘娘了。”
她說話時,目光中倒映着天邊的煙花,卻依舊淡漠,“帝後從前應也是相識于幼時吧,青梅竹馬,明媒正娶,而後相濡以沫走過近十年,但他們之間,該有的第三人照樣一個都不少……”
他這才聽明白了,懶散半垂的眼皮睜開,直起身,扶着她雙肩将人轉過來,微微蹙眉望着她。
“你覺得就算當初沒有那場處心積慮的算計,我們也會走到他們那般?”
溫窈不說話,便是最直接的回答。
“渺渺……”賀蘭毓垂眸沉默了許久,再開口話音略有些頹然,“我們不是他們,不要做這樣的假設。”
他目光投進她眼裏,卻很害怕看到她波瀾不興地神情。
賀蘭毓只好又重新攬她入懷,手掌輕撫在她腦後,仿佛喃喃自語般道:“我不會有別人了,不會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