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困局 人是不是沒有心,就能活得快活些……
從得意樓出來才至亥時初, 街道兩側花燈燃得璀璨,攤販沿街擺出去一長串。
街上人潮流動, 煙火氣喧嚣不止,賀蘭毓下樓後正欲去駕車,但側臉看溫窈望着街面上出神,顯然還不想回去。
“去轉轉吧,我也有許多年沒逛過盛京的夜市了。”
他說着轉過身将她帷帽上的面紗放下來,對她伸出手,但沒得到回應, 遂主動過去牽住了她小臂。
“這兒人多,別走丢了。”
盛京這些年變化也不小,譬如這條街,早些年名叫“銅鑼街”,原是因街口本有一家燒餅店, 店主夫妻二人做出來的燒餅大如銅鑼, 還香溢滿街, 才得了這名兒。
溫渺渺那時候嘴饞得不行,吃過一回自此念念不忘, 但溫老太太嫌外頭的吃食不幹淨, 不準她碰, 這不,逮着他便央他偷偷去給她買。
他耐不過, 開了頭回的先河, 便還有後頭的第二回 第三回。
那燒餅得是新鮮出爐, 滾燙的才最好吃,她嘴刁,味兒不正了還挑, 說他敷衍,不心疼她。
于是為了讓她吃上味兒最正的燒餅,他來回騎馬飛奔,買了燒餅切開裝在特制的紙袋裏,揣在懷裏翻最近的牆進她房裏,等遞到她手上時,大冬天都教熱出一身汗。
賀蘭毓想起來仰着下颌朝街口望了望,但隔着人潮看不清,問她,“方才在酒樓吃飽了嗎,想不想再嘗嘗那家的燒餅?你從前最喜歡的。”
溫窈卻好像在出神,聞言“嗯?”了聲,擡起頭來隔着帷帽看他,片刻才道:“那家燒餅店幾年前就關門了。”
那家燒餅店關了門,街道上便沒有了那股教人流口水的香氣,後來官府又在道路兩側種了齊刷刷兩排梨花樹,每逢春日花落如雨,再稱“銅鑼街”便缺了那麽幾分雅興,遂取而代之,街道名字也成了“梨花街”。
賀蘭毓稍一怔神兒,悻悻然哦了聲,不再說起這話了。
二人沿街走走停停,她不像以前那樣東張四望什麽都想買了,只是緩緩地在街上走,身側行人來往不絕,一時不慎,教個喝醉酒的士子碰到了她的帷帽上。
賀蘭毓伸臂攬着肩将人拉進懷裏一些,沉目朝那士子望過去一眼,那人酒意即刻醒了大半,略躬腰道了聲“抱歉”,匆匆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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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磕到了沒?”他撩起帷帽垂眸看她,吶吶道:“這帽子是有些不方便,等我給你想個別的法子。”
賀蘭毓舉目四顧,在幾步之外瞧着個擺面具的小攤兒,便拉了她過去。
那架子上各種稀奇古怪的面具都有,街上不少人都在帶着玩兒,什麽青面鬼、赤發妖、黑白無常,當然也有仙子金童之類,最尋常的也就是各種動物了。
他湊着挑了好半會兒,給她拿了個雪腮紅鼻的貍貓面具,覺得很配她。
溫窈一直沒說話,取下帷帽後兩人又往前逛了一段兒,她有些渴了,坐在街邊的茶棚裏要了杯水喝。
才坐下一會兒,她忽地說:“我想吃甜的了。”
賀蘭毓有些意外她的主動開口,望着她呆了下,擡頭去看,見不遠處的街巷交叉處就有人正吆喝着賣糖葫蘆呢。
“行,那你坐這兒等我會兒,我去給你買。”
他說罷放下茶碗,起身朝那邊去,每走出一步眸中便黯淡一分,途中一直都沒敢回頭望一眼。
他很怕回過頭,溫渺渺便已不在那兒等着了。
而溫窈在背後望着他背影漸漸被人群遮擋,眸中輕淺的流光被燈火照得搖曳。
她看了會兒,收回目光,從頭上拔了根簪子放在桌上當茶水錢,而後兀自起身離開了茶棚。
一個人走在人群中,她将臉上的面具取了下來,其實也并沒有賀蘭毓憂心忡忡的那種人人觊觎的局面。
她是很美,但還不至于美到上街都不便的地步。
雪白的面具掉落在地上,很快便教過往的行人踩壞了。
這條街上那麽多人,溫窈只是其中微乎其微的一個,她漫無目的地走在其中時會想:
——要是換下這身衣裳,帶上別的面具藏到那些人裏,賀蘭毓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她吧?
可也只能想想,她如今沒有路引與文牒,藏起來一時半刻也不過只能圖個清靜罷了,實際上連盛京城都出不去。
一路走得緩慢,溫窈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兒,直行到雙腿發酸,恍然擡頭時,才發現自己站在溫府的大門前。
鄭高節一家被攆走後,溫家現如今大門緊閉,但因是過節的好日子,門前好歹還挂了兩盞大紅燈籠,赤紅的暖光将褪色的大門也照出幾分鮮亮來。
她提裙上臺階,扣門。
節日裏的攤販跟前人都不少,賀蘭毓等了會兒,才近到那賣糖葫蘆的小攤兒邊,沖店主道:“兩支糖葫蘆,現做,多澆些糖漿。”
那店主诶了聲,一邊動手一邊笑起來,“官爺給家裏孩子買的吧?小孩兒就愛吃些甜的,今兒個節日,我再給您那糖衣外頭裹一層蜂蜜,權當哄孩子開心了。”
他聽着笑了笑,沒多言,道了聲多謝便站在一旁等。
等拿過糖葫蘆,賀蘭毓沉口氣轉過身,腳下一步步穿過面前遮擋的人群,但還隔着一段兒時,便停了下來。
溫渺渺沒在那兒了……茶桌邊已換了另一對年輕男女。
那個姑娘家好似在生氣,急得一旁的男子滿頭大汗,手足無措,但湊在姑娘跟前久了,那男子不知說了個什麽,惹得姑娘又忍不住消怒為笑,捶他一拳,教他趕緊坐下。
賀蘭毓站在原地怔忡看了好半會兒,而後擡手到齊肩的位置揮了揮,片刻,人潮中便有侍衛上前來。
“她去哪兒了?”他問。
“姨娘方才往東進了長風巷,卑職已派了人前去暗中護衛。”
賀蘭毓沒多言語,提步朝長風巷而去,路上瞧見了那個被踩壞的面具,頂部裂開了一道醜陋的縫隙,像是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疤。
他在長風巷尾看到了溫渺渺,她低垂着頭,好似在踩地上的螞蟻,一步一步走的極慢。
他沒有上前,就那樣一路看着她,直到她扣開溫府的大門,身影沒入到了門裏。
賀蘭毓靜坐馬車中,在溫府門外寂然停留到夜半,溫渺渺未曾再出來,他便只好進去。
月牙兒來開的門,吓了一跳,戰戰兢兢地在前領路,帶他去了溫家祠堂。
他一路沒教月牙兒吭聲,最後在屋外的廊檐下輕聲止步。
溫渺渺正跪在溫老太太靈牌前,喃喃自說自話,說些過去和祖母一起的日子,祖母給她梳頭、編小辮兒,給她做貼身的衣裳,照顧生病的她……一應的小事她都記得很清楚。
後來說着說着,說到長大時,她卻沉默了很久。
等溫渺渺再開口,她說她很累,太多的過去與現在堆積起來,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看不到前路,不知道應該怎麽辦?
她也說她想忘了這一切,好的、不好的全都忘了,仍舊做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傻子,最好連喜怒哀樂都一并摒棄。
她問祖母,人是不是沒有心,就能活得快活些?
賀蘭毓始終在廊檐下聽着,聽了很久很久。
後半夜時屋裏的聲音漸漸偃旗息鼓,他走進去,溫渺渺倒在蒲墊上已昏睡了過去。
他将她抱回到從前的閨房中,用熱水打濕了巾栉覆在她紅腫的眼睛上,一直在床邊默然守到晨光熹微,起身出了門。
上元節翌日,朝中官員休沐。
弘禧閣內一早擺了早膳,老夫人前些日子往廟裏去齋戒了幾日,昨兒傍晚才回來,清晨派了人分別去明澄院與畢月閣,請夫妻二人前來一同用早膳。
但等了半會兒,來的只有齊雲舒一個人,去往明澄院的婢女回來說:相爺不在府中。
“這一大清早的去哪兒了?”老夫人不太滿意他這飄忽不定的行蹤,問齊雲舒,“他走的時候給你說了嗎?”
齊雲舒面露難色,“我也不知……昨兒個夫君與阿窈一道出門去了,夜裏并未回來。”
老夫人聞言怔了下,才又問:“渺渺何時回來的?”
可不管何時回來的,兩人如今都未在府中就是了。
一頓早膳默然用畢,臨走時老夫人喚住齊雲舒,教張嬷嬷從裏間拿出個錦囊來,遞給了她。
從弘禧閣回來後,齊雲舒坐在軟榻上,打開了老夫人給的錦囊,看着裏頭的東西,心裏一時不知該作何滋味。
那裏頭是張符——送子符。
她都有多久沒有和他好好兒說句話了?
那日面見太後,這場她自以為辛苦求得的賜婚,背後的龌龊被挑透了,露出一副不堪的內裏。
太後和母親都要她舍棄那些沒用的情愛,只需用盡手段坐穩自己相府夫人的位置,當一顆沒有感情的位份棋子,不準她犯錯,也不準她使性子。
可如果太後當初早告訴她,這是一場需要舍棄感情,只為争名逐利的姻緣,她還會不會懷揣着滿腔心動,上趕着去毛遂自薦?
她只是個普通的女子,最初只想嫁給喜歡的人,心裏對未來的憧憬只不過相夫教子、夫妻和睦罷了,裝不下她們那麽多的權衡利弊,可這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愚鈍又後覺,賀蘭毓卻不是,這一年多來,他心裏從始至終又是如何看待她?
她也不知道日後該用怎樣的面目去對待他,笑臉相迎太過虛僞,冷臉相對她又做不到。
辰時過三刻,賀蘭毓回到明澄院,徑直進了書房。
早晨的光從窗戶照到書桌上,他背靠在椅子裏閉上眼半晌,腦海中總不斷回響起溫渺渺的那些話。
她說她看不清前路,但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他們就像是兩個被遮蔽了耳目困在迷霧中的人,都在努力的摸索着出路,卻是朝着彼此背道而馳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