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慵然 小曲兒佐梅酒
馬車出盛京城後, 整整往西南方向行了一日,下半晌日頭陷進半山腰時, 停在了鳳隐山腳下。
溫窈昏沉倒在車榻上大夢過一場,而後是教丫鬟錦珠輕聲喚醒的,“姨娘,咱們到了。”
燕林莊園原是前朝帝王為寵妃建造的溫泉宮,特意挑中了這處山中有地下暖脈,每逢冬季氣候宜人,早些年由先帝賜予了老太爺, 用作療養避世之所。
溫窈從前其實來過一回。
那是祖母去世後不久,她與鄭高節因祖母治病一茬兒隔閡愈深,那段時間每日不願見人,便将自己鎖在閨房中以淚洗面。
賀蘭毓看不過去,遂給她出主意借口養病, 将她帶來了這裏。
那次她一直在莊園中待了兩個月, 賀蘭毓并沒空時時作陪, 便約定半月過來看她一次,每回前來, 總會帶不少好吃的好玩兒的逗她開心。
但其實那時他因科考白卷之事, 教先帝安排去了翰林院任職, 每日與故紙堆作伴,還美其名曰令他修身養性, 心裏也正煩悶不已。
有一回, 明明半個月來看她的日子都過了, 賀蘭毓還沒來,溫窈等得着急了,便教人去找他。
這一找, 才聽說前不久先帝攜幾位皇子駕臨翰林院,恰逢應他當值,先帝遂傳召他近前陪同諸皇子,誰知派去的內侍走遍了整個翰林院也尋不見人。
他當時根本就不在,把人家急得滿頭大汗都沒轍。
正所謂常走河邊濕了鞋,這番消極怠工不巧正被先帝碰個正着,老太爺氣不打一處來,緊随其後便将他禁足了,自此更坐實了他的纨绔之名,盛京無人能出其右。
後來解了禁,他帶着一堆小玩意兒來瞧她,晚上坐在廊檐下,他喝酒她看星星。
賀蘭毓說起這事,不忘告誡她道:“往後出門可別再把我挂嘴邊,旁人現在聽見怕是要笑話你了……”
溫窈沒言語,聽說了那事光顧着捂嘴笑他,教他擡手給了一爆栗,又被哄着喝了人生中第一口酒。
那味道辛辣難忍,她都沒敢咽下去,皺着臉吐出來,一蹦三尺高飛快去找水漱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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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回下榻,溫窈卻沒再住先前住過的那地方,為方便陪同老太爺,就近住在了水秀居,那地方靠水背山,後院有個拿漢白玉修砌而成的溫泉池。
車馬勞頓一天,晚上錦珠備了玫瑰香膏,伺候她在池子中泡澡。
池子是露天的,頭頂的月色幽幽傾灑,浴在她身上照映着膚色瑩白無暇,肌骨寸寸精雕細琢,慵懶閉目趴在池邊,青絲微散垂落在肩頸,真像個月夜化形的鲛人。
錦珠個姑娘家都忍不住看怔了。
其實先前來福找到錦珠,要她來伺候這位遠離相府的姨娘,她是頗為不願意的,怨氣不知有多大。
她跟來福相好了幾年,這眼看着就要回禀當家主母,做主成親的關頭了,出走一遭,雖說升了貼身婢女月奉翻番,但都不知什麽時候能回去。
可來福那會兒說什麽,“你就信我一回,只管安心去,這一趟權當給你鍍一層金,要不了一年半載就能回來!”
錦珠當時覺得懸,可看這位姨娘越久,越覺得自己要是個男人,那也鐵定沒法兒真的撒開手。
這廂有盼頭了,辦事都有勁兒,她在手上抹了香膏,上前想給溫窈按摩肩頸。
誰成想掌心才觸上去,原本閉目養神的溫窈微蹙着眉睜開眼,扭過身肩膀後傾,眸中一時很有些倉惶。
“姨娘……怎、怎麽了?可是奴婢哪裏伺候的不好?”
溫窈是神思恍惚了,親舒一口氣搖頭說沒有,也不教她再留着,自己獨自在池子裏泡得全身筋骨松軟,這才起身回了寝間。
這晚竟一夜無夢,好些日子了,難得睡個好覺。
她早起坐在妝臺前,自己對着鏡子怔怔瞧了許久,眼底仍舊略有青色,長久的心緒郁結,想來并非一場好覺便能消解。
錦珠打水進來伺候洗漱,見她出神,殷勤笑問:“姨娘今兒想梳個什麽髻,錦瑞那丫頭手巧,您只管吩咐,就沒有她盤不出來的花樣兒。”
溫窈笑了笑,想着待會兒要去陪老太爺用早膳,便只教錦瑞随意挽個尋常的。
這廂挽了個簡單的飛燕髻,臨到配釵環,錦瑞拉開妝奁與她挑選,随手抽開,卻偏巧是她往日存放簪花的那層。
時過一年多,簪花原本素白的邊緣已微微泛了黃,俨然已是古拙的舊物。
錦珠從前聽來福在私底下說過些許溫窈的事,當即猛瞪了手欠的錦瑞一眼,二人低着頭都不敢吭聲。
溫窈眸中稍滞,怔忡望着那朵簪花半會兒,随後伸手,将裏頭的釵環全都挪了出來,便吩咐錦瑞将妝奁上了鎖。
至莊園後一連下了好幾日的雨,水霧攏在山間氤氲出滿目空濛。
早膳過後,老太爺常時要往莊園南面的湖邊釣魚,溫窈每日陪同。
幾人撐着油紙傘走山間青石道,頭頂雨滴飄灑在蒼郁樹影間,摻雜在風裏,帶幾分涼意。
水汽彌漫的湖心亭,中間石桌上擺放幾碟糕點,茶香清幽,溫窈和老太爺并排而坐,一人一只木桶,每日且看誰能拔得頭籌。
但很可惜,近來約莫時運不濟,兩人一連好幾日都沒能釣上魚來。
老太爺常說:“釣魚之事向來講究心如止水,戒驕戒躁,重要的不是那尾不知何時會上鈎的魚,而是你坐在這裏時的所思所想。”
溫窈如今無疑是個靜坐禪定的好苗子,入坐便沉心,周遭耳聞盡是一片空山鳥語時,能免于想起俗世諸多煩擾。
“你的性子,與你娘倒是頗為不相像,她一貫都坐不住。”老太爺側身喝茶,見她淡然面容,稍有感嘆。
溫窈聽着輕笑,“若将時間再往回倒推幾年,我定然也不肯如此枯坐的。”
可不嘛,前些年她哪裏是坐得住的性子,只恨不得每日都跟着賀蘭毓身後,逛花街、鑽巷子,但後來與易連铮成了婚,性子收斂不少,每日換成看書繡花,賭書烹茶,再後來……
這廂說着話,錦瑞眼尖,伸着脖子在後喚:“呀,姨娘……姨娘快看,您那線動了!”
溫窈擡眼看時,手上也忙開始拉杆,這天她開了張,釣上來一條肥美的鲫魚,念起從前學過炖湯,遂與老太爺收了工。
回到水秀居換上一身輕便衣裙,撈起袖子便一頭紮進了廚房裏。
做魚湯簡單,溫窈沒教人幫忙,兀自将魚鱗刮了,剖開細致祛除內髒洗淨,兩面分別改刀。
錦珠站一邊瞧是幫不上忙,便眼力見兒十足地蹲到竈前去生火了。
鍋裏添上油煎魚,油煙不大,滋溜生香。
錦珠仰頭望溫窈,這般模樣的她,沾上幾分紅塵氣兒,終于不似先前那般冷冷清清了。
小火炖湯時,錦瑞在廚房門口聞着味兒尋進來,張嘴便誇,“姨娘做的湯怎的都比尋常人做的香些,相爺若在此處,可該有口福了!”
錦珠聞言也附和,“是啊,相爺近來養傷,鲫魚湯滋補正好,姨娘不若盛上一碗,教人馬不停蹄送回去也是一樣的,相爺看着必定會高興。”
溫窈自顧彎着腰去取湯碗,沒應這二人的一唱一和。
她瞧魚湯好了,只盛了一碗送去給老太爺,其他的都分給底下人喝了,錦珠錦瑞自然也不敢自作主張。
日子一轉眼便進了寒冬臘月,盛京城中西北風呼嘯席卷之時,燕林莊園內卻仍是山清水秀,蒼郁融融。
天氣陰沉了一段時日後,一天早晨起來下了雪,但這園子裏存不住,便沒法兒堆雪人玩兒。
溫窈尋了個旁的消遣,吩咐過錦珠錦瑞都不得進來打擾,便換上身輕薄衣裙往後院去,手上的托盤上端着幾碟小點心,一壺梅子酒,一只白玉夜光小盞。
她将托盤放在溫泉池旁,脫了鞋,緩步踏入其中,就着熱氣氤氲靠在池壁飲酒作樂。
梅子酒甘甜,後勁兒卻足,她喝得不算多,卻約莫有些上頭了,兩邊臉頰騰騰燒起來,眼皮兒也沉,便慵然伏在池壁的玉枕上,喃喃唱幾句小曲兒。
溫窈向來是喜歡這些東西的,綿軟低吟,多情又妩媚,直教人心都是癢癢的。
從前盛馬車路過脂粉樓,聽見裏頭姑娘們閑來無事倚在窗邊哼兩句,她學得快,轉個耳便能挂在嘴邊兒。
但要是教雲嬷嬷聽見了那就不得了。
她說文人士子們都批那是“淫詞豔曲”,正經姑娘家可沒人會碰的。
但雲嬷嬷怎麽不說,文人士子們都心口不一……當面口誅筆伐的是他們,背地裏寫出這些給姑娘們的,也還是他們。
人怎麽總有那麽多張不同的面孔呢?
身旁什麽時候有腳步聲走近的,溫窈也分不太清,閉着眼懶得睜開,只聽見衣料摩挲的窸窣聲緩緩近了。
來人在她旁邊半蹲下身,她擡手,懶懶摸索到酒壺,往前推了推,“再去拿一壺來。”
那人也不吭聲,起身去了,片刻後回來了便沒有再走,拉了個軟墊到她身後側坐着,盡職盡責給她倒酒,順道聽了她約莫十幾首七零八落的小曲兒。
後來第二壺沒能喝完,溫窈覺得有些倦了,手中一個不穩,玉盞汀咚一聲,掉進了池子裏。
沒有酒杯,她索性也不喝了、不唱了,靠在玉枕上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等再醒來時,外間已從白晝變成了夜色,溫窈睜眼便不自覺打了個酒嗝,忙捂住嘴,擡手掀被子起身時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躺到了床上。
錦珠聽見響動進屋時,手上捧着時刻備好的解救湯,到了床前遞給她,面上隐有欣喜。
“姨娘醒得正好,喝完湯奴婢伺候您起身收拾收拾吧,相爺下半晌到了,待會兒肯定還要來看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