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決絕 每一個字都是一把利刃
話說得是“還要來”, 那便就是早前已來過一回了。
溫窈時下方才想想昏睡前的事,不覺垂眸皺了皺眉, 接過解酒湯飲盡,卻沒有起身,重又靠回到了迎枕上。
“我乏得很不想見人,你且出去吧。”
錦珠見狀略有心急,想開口勸上幾句,卻見溫窈已微微翻了身,繼續閉目養神了, 臨到她踏出屏風,還囑咐說要她将門關上。
這廂碰壁杵一鼻子灰,讨個沒趣也沒法兒,做奴婢的也不能駁斥主子。
錦珠悶聲嘆了口氣,臨至走出屏風前, 回望床榻上的背影一眼, 心下到底難平。
這才大着膽子勸慰道:“姨娘心中有心結, 奴婢也看得出來,可世上之人總都要往前看的, 您難道打算就此跟相爺怄氣一輩子嗎?”
往前看?那究竟哪裏才是“前”?
溫窈原沒打算與人言論, 聽她此言卻也側過身來, 平和對上她的眼睛,“你如何就斷定我是在怄氣?”
“我……”錦珠一時怔忡, 她根本明白不了溫窈的想法。
她自己此前也不少與來福吵架, 看着那人就一肚子火, 但其實心裏想的卻是“他怎麽還不來哄我”,哪怕面上再怎麽态度惡劣,眼睛卻是騙不了人的。
可溫窈的眼睛, 她也看不出什麽性子,湖水一樣平靜,連一絲波瀾也沒有。
錦珠悶聲道:“您既然不是怄氣,那為何還要離開相府?這燕林莊園雖好,可到底跟相爺隔着段兒路,情分是講究小別勝新婚,可也不能長久地天各一方啊!”
溫窈只覺她天真,彎唇笑了笑,“你也說了有情分才叫怄氣,可我與你們相爺……那點情分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她極少将心裏話說得如此直白,錦珠一時眼睛微睜,深覺自己是得她信任了,遂想再勸兩句。
但還沒等再開口,溫窈卻已下了逐客令,“我的事無需再多言,你出去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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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錦珠無奈抿抿嘴,只好閉嘴。
她手捧着湯碗郁悶地繞出屏風,低着頭走路忘了看,不成想才走出兩步,忽地見目光中撞進來一雙金線雲紋皂靴,那腳步是停住的,想必已在外站片刻了。
這廂囫囵擡起視線看一眼,目光觸及來人面容,頓時把她吓得不輕。
“拜、拜見相爺……”
賀蘭毓沒言語,雙眸只越過錦珠頭頂,透過面前薄薄一道雲錦紗屏風,看向裏間床榻上的溫窈。
她仍舊背對着外側,聽見外間的聲響也沒有起身,方才也是看到他來了,所以才說出“情分都是上輩子的事了”那樣的話吧。
他揮手教錦珠出去了,兀自提步往裏走,但才踏出一步,她清冷的聲音便傳出來。
“別進來……我不想見你。”
賀蘭毓腳下頓住片刻,負手站在屏風外,眸光流轉在她背影上,“渺渺,你當真打算往後一輩子都躲着我嗎?”
溫窈卻道:“該說的話我們已經說過了,你也該信守承諾,別再來打擾我。”
“我只是答應讓你來燕林莊園休養些時日而已……”賀蘭毓糾正她,話音頗有幾分偏執。
從盛京至鳳隐山,若快馬加鞭來回只需大半日,他在府中養傷數月,記不清有多少次想來看看她,甚至有好幾回都已到了山腳下,卻最終還是折返了回去。
如今站在她面前,他也需要很大的勇氣。
賀蘭毓沒聽她的阻攔,腳步輕緩繞過屏風到床前,微微俯身扶住她肩膀看了看。
她睜着眼,面向床裏側,也不知在看向哪裏,很像從前一個人躲起來生悶氣的委屈樣子。
他便拿出耐心,溫聲哄着:“渺渺,怄氣也好,不怄氣也罷,但都別躲着我,我今日只是想看看你,也帶了些你從前喜歡的吃食和玩意兒,你起來……”
“你能不能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溫窈忽地擰眉翻身坐起來,徑直截斷了他的話。
賀蘭毓扶在她肩上的手一頓,眸中直直望向她。
她冷聲道:“我對你已經沒有所謂的情分了,你難道不明白嗎?你喜歡的那個溫渺渺,喜歡你的那個溫渺渺,早在幾年前就不存在了!”
她看着他面上倏忽停滞的神情、眼中漸漸黯淡的光,狠下心要與他一刀兩斷,只将話說得更加決絕。
“喜歡你的那個溫渺渺不會舍得不見你,也不會願意在你受傷的時候,還離開你那麽遠,她會守着你,為你傷心、擔憂,可我不會!”
“因為我根本就已經不在乎你了,你又偏偏來我眼前做什麽呢?”
那些話是刀子,每一個字都是一把往他心上紮的利刃。
賀蘭毓聞言靜默良久,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地望着她,竭盡全力地想從她那雙漂亮的眼睛裏,分辨出一絲一毫地言不由衷來。
滿室沉寂,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他低啞地聲音響起。
“可在我眼裏,你始終都是你……”
賀蘭毓的執拗與固執,早已經深藏進他的每一寸骨血裏。
從當年百般反骨也要提刀上沙場,到如今無論如何都不肯放下溫渺渺,他一直都是他,好壞參半,卻總歸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改變他的心意。
可他就不會怕嗎?
不是的,他也會怕她的又一次決絕開口,于是匆忙說:“你怕是醉糊塗了,方才既喝過了解酒湯,那就早些休息吧。”
賀蘭毓面上仿佛依然是那般波瀾不興,說完便不打算再逗留,壓根兒沒給她再出聲的機會。
溫窈望着他的背影無可奈何,仰面倒回到迎枕上,目光怔怔望着窗外被燈火照成暖黃色的飛雪出神。
她不知道還應該怎麽做,才能了結他的心結。
晚間戌時末,屋裏的燭火幾近燃到盡頭。
她睜眼瞧着搖曳的火苗,直看到眼睛幹澀,這才揚聲沖外頭喚了錦珠打熱水進來,洗漱就寝。
錦珠期間始終低着頭,幾番欲言又止都生生咽了下去,也沒敢教溫窈察覺端倪。
她沒說,相爺其實一直沒走,就席地坐在外頭廊檐下怔忡失神,聽見裏間喚人,也教她們如常伺候,不必聲張。
賀蘭毓的确只是想安靜坐會兒。
以前閑來無事總席地坐在檐下跟溫渺渺喝酒,現在沒有酒了、沒有漫天璀璨的星星,也就沒有溫渺渺了。
她說得那些話,或許是真心的,但他不喜歡,也不願意相信。
這晚上的雪下得很大,紛飛飄揚地像是春日的柳絮,被風刮進走廊中,落滿了他一身。
錦珠錦瑞誰都不敢上前,兩個人扒着牆角偷偷地看,錦瑞疑惑得很,小聲問:“相爺為什麽不進屋啊,他不冷嗎?”
錦珠道:“可能姨娘還在置氣吧,你也知道,男人都好面子……”
錦瑞臉一皺,“那相爺席地坐在檐下的模樣,都被我們看到了,這就很有面子嗎?”
錦珠:“……那肯定你看到你也不敢說出去啊,笨!”
錦瑞哦一聲,又問:“那你覺得相爺要坐到什麽時候才會走啊?這都好晚了,如果相爺不走,我們是不是也不能睡?”
錦珠聞言又看了眼檐下的相爺,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好久了,顯然不是為賞風花雪月,也就肯定不會召人上前伺候。
遂說:“那倒不必,咱們到點兒睡咱們的,相爺約莫要坐在明天早上的。”
“你怎麽知道?”錦瑞狐疑。
錦珠屈指敲人腦門兒,“你聽說過什麽叫苦肉計嗎?相爺今兒晚上吃點苦頭,在姨娘房外坐一晚上,等姨娘明兒早上一看,說不定心一軟,咱們就能回去了!”
她只是想着若自己和來福吵架,來福使出這一招,那她肯定會招架不住,原諒他的。
可兩個丫頭猜錯了。
翌日清晨,錦珠起身打水去主屋伺候溫窈洗漱時,檐下已沒有相爺的身影。
她後來好奇,去問了守門的小厮,才道是相爺靜靜孤坐大半晚,臨至清晨寅初,便啓程單騎快馬返回盛京上朝去了。
嗐!原道是真的靜坐,并不是苦肉計啊……
明澄院那邊兒卯時過四刻時有了動靜。
盈袖教人守着看了大半晚,這廂得了準信兒,才揣着手進屋回禀。
寝間裏的燈燭垂淚,不眠不休地燃了一整晚,床榻上的齊雲舒同樣輾轉難眠,見她進來,手肘撐在軟枕上起來些,眸中止不住憂心忡忡。
“怎麽樣?”
盈袖忙寬慰道:“夫人安心,那邊兒來信兒了,說溫氏沒回來。”
齊雲舒聽罷輕舒一口氣,可心中一股酸,回過神兒便又壓不住地蹭蹭往外頭冒。
這都去了第幾回了,約莫八九回了吧?
打那會兒傷還沒好全時便去過,到如今仍舊回回空手而歸,卻又回回還要去,每次回來便将自己關在房間裏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知究竟什麽時候才能教他對溫氏死心……
“眼下可是又在醉酒?”齊雲舒問。
盈袖搖頭,“待會兒就要上朝,爺有分寸,這會子正在屋裏收拾穿戴呢,夫人要過去瞧瞧嗎?”
齊雲舒身子動了動,可到底還是作罷,她現在過去做什麽呢?
把心裏的不悅擺在臉上給他看,那是自讨沒趣,可要是當做什麽都沒有,高高興興地,她做不到不說,他恐怕也更覺得刺眼。
直臨到年節過後的一日傍晚,賀蘭毓不知在哪裏赴宴回來,原就喝了酒,回到明澄院又照例教來福送酒進去後,兀自關上了門。
齊雲舒坐在軟榻上放心不下,又躊躇不前。
盈袖遂勸她,“夫人別等了,就這麽等是等不來爺的,您得教爺看着您的好才行啊。”
“可是……”
“您別可是了,快去吧!”
她就缺個人推那一把,心裏一根筋捋直了,便起身從盈袖手中接過燈籠,披着狐裘往明澄院去了。
踏着殘雪一路到門前,并無人敢攔。
齊雲舒不敢貿然推門,先站在門前輕敲了一下,“夫……”
誰料話音悶在喉嚨中都未及說完,裏頭頓時教人扔過來個酒壇,哐當一聲砸在門上摔了個粉碎。
“滾!”
她吓得渾身一顫,站在門前僵住許久,眼眶憋得通紅,終于咬着唇要轉身離開之際,心裏卻一個勁兒地回蕩個聲音——
一定得進去,受不得這些委屈,他的心就永遠都會在溫氏那兒!
一念及此,齊雲舒沉了沉心,握緊手中的燈籠杆,徑直推門而入。
她豁出去了,只想着:若他當真不分青紅皂白打傷了她,那日後至少也算能得幾分他愧疚與憐惜。
幸而此回進去沒有酒壇再扔過來。
屋裏沒有燭火,昏暗得厲害,齊雲舒小心繞過地上的碎片往裏走,一直到裏間書房桌案邊,搖曳的燈籠光照出個蕭然席地的人影。
賀蘭毓就那麽靠着桌案,渾身酒氣,一旁擺滿了空置的酒壇。
“夫君……”
齊雲舒輕喚了聲,他沒吭聲,似是昏睡過去了。
她借着燈籠光看他失魂落魄地模樣,忍着酸楚去将桌子上的燭臺點燃,便躬腰去扶他。
豈料雙手才碰到他腰背,賀蘭毓陡然從夢中驚醒,眸中冷厲頓時一閃而過。
齊雲舒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也沒來得及發出半個音,喉嚨間猛地掐上一只大掌,砰的一聲将她按在了一旁的書案上。
“你也想學尹曼惜的故技重施是嗎?!”
賀蘭毓雙目布滿血絲,兇狠暴戾,那只粗糙的大手猶似虎爪一般,牢牢捏在齊雲舒細細的脖頸上,仿佛只要再用一點力,便可以結束了她。
齊雲舒吓得自覺呼吸不暢,一張臉霎時全無血色。
她從沒像此刻這般怕過他,揮舞着四肢拼盡全力掙紮,拼命搖頭試圖教他放手,眼淚順着泛紅的眼角無力滑進鬓遍。
賀蘭毓垂眸看着她面上驚惶恐懼的神情,和當初的尹曼惜當真是如出一轍!
他心下騰生厭惡,一把松開她,重又靠回到桌案邊。
齊雲舒本已滿腔委屈與惶恐無處傾訴,再經歷此間驚吓,頓時聲淚俱下,“我與你是皇帝禦旨賜婚的夫妻,你就這麽對我嗎?”
他卻只覺疲乏,起身欲走。
齊雲舒擡手拉他衣袖沒拉住,那片衣角自手中脫離得毫不留情。
她頹然撲倒在地上,沖他哭喊,“你站住!你給我站住!賀蘭毓你告訴我,我究竟有哪一點比不上溫氏?”
賀蘭毓腳步不停,她跌跌撞撞地追上去。
“她有我對你好嗎?你受傷的時候是我衣不解帶地在一旁照顧你,可她在做什麽,她在忙着逃走!你為什麽就是看不見!”
“更何況我身後有國公府,有太後,有皇帝,她呢,她除了矯情做作、欲拒還迎,她還能給你什麽?”
賀蘭毓的步子終于停下來,轉過身,一雙眼睛森寒無比對上她,“你莫不是覺得,我有如今,全拜與你的這樁婚事而來?”
齊雲舒教那眸光中的寒意浸透了脊梁,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她不蠢,待回過神來,如何能不明白自己那話說得有多麽的荒謬,他的功勳都是出生入死在戰場上贏來的,不需要任何人施舍給予。
他娶她,與有榮焉的是她與國公府,權衡心安的是皇帝與太後。
齊雲舒全身的尖刺都教那一句話消磨殆盡了,站在原地咬唇不語,一只手緊緊抓在身旁的畫柱上,試圖給自己找個依靠。
她在他眼前站不穩腳步,費盡心力撐回到畢月閣,進了門喝退衆人後,終于忍不住撲倒在床榻上以淚洗面,哭得昏天黑地。
但這晚臨至夜間亥時末,明澄院那邊忽有腳步聲匆匆響起,動靜頗為急促。
齊雲舒仍舊未能控制住自己一顆探究的心,派了盈袖去打聽。
才道是鳳隐山來的侍衛,說溫氏今日下午騎馬在林間散步,偶遇狂鹿飛奔驚了馬,被馬匹裹挾着疾沖而走,連同追上去救人的侍衛,眼下都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