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湮滅 他們回不到過去
溫窈跟在賀蘭毓身後出大牢時, 外間的月色正好,照在地上, 将兩個人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
她跟在他身後,腳步就踩在他的影子上,教她想起小時候,亦步亦趨跟随他的腳步踩雪地上的腳印那般情景。
來福守在馬車旁看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來,中間隔着兩步的距離,卻像是生生隔出了一條天塹。
賀蘭毓一路奔波,胸膛上的傷口崩開, 血跡映出了衣裳外,月光下看起來烏紅一片,臉色更蒼白了。
來福忙兩步過去迎,伸手扶住他小臂登上車,扭頭問:“爺, 要不咱們先去近處的醫館包紮一下?”
賀蘭毓背靠着車榻軟枕, 呼吸帶幾分沉重, 一時未言語,溫窈擡眸看了看他, 開口道:“駕車吧, 去最近的醫館。”
路上兩個人各懷心事, 都不曾說話。
該說什麽呢,有些話揭開說了就是塊兒尚未愈合的疤, 沒有做好受痛的準備, 誰都不敢先開口。
賀蘭毓在醫館包紮傷口時, 想着溫窈一向愛幹淨,遂教那醫女拿一套衣裳給她,教她去裏間簡單梳洗一番。
他褪下衣裳, 身上包裹的幾層紗布已全都浸透了血色,最裏頭一層甚至同傷口周圍的皮肉黏連在一起,稍一牽扯便撕出滿身冷汗。
現在細細回想那時遇刺的情形,他能清晰記起的,不是長劍刺進身體的痛楚,而是那一陣突如其來的悶痛。
真正下毒之人,賀蘭毓心裏多少有數,出門之時,也交代了府中侍衛去将尹曼惜看住。
除了她,整個賀府,不會有旁人對他如此恨之入骨。
先帝隆豐十一年,賀蘭毓臨危受命前往邊境禦敵,他此前已當了很多年盛京第一纨绔,才終于等到了溫渺渺說得那個實現抱負的機會。
那次去,他是為保家衛國、為給父兄報仇,也為揚名立萬,來日好風風光光迎娶溫渺渺進門,不想将來有人說她所嫁并非良人。
至邊軍營三個月裏他連戰連勝,但許是應了驕兵必敗之言,而後便在一次追擊敵寇時負了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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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營中派來照看他的醫官,名叫尹崇。
其人醫術很好,為人也謙和老實,因是看護有功便由賀蘭毓做主,調到了身邊随行看顧,其妹尹曼惜,也因她哥哥得了提攜,在軍護府頗得幾分臉面。
賀蘭毓在軍護府養傷期間,尹曼惜時常替她哥哥送湯藥前來,她一直話不多,卻總是對着他莫名低頭臉紅。
他見狀深覺不妥,遂想與尹崇私下談一談,由尹崇前去告誡其妹。
卻不料之後便發現,尹曼惜竟在背地裏借打掃為名入他的營帳,偷看他與溫渺渺的往來書信!
賀蘭毓當下勃然大怒,随即将尹曼惜調離了軍護府,連帶着尹崇也一并調回了醫官所,自此之後他沒再見過這兄妹二人。
原以為此事應當到此為止,卻不料這才只是他此後整整數年噩夢的開始。
隆豐十二年初,他一舉斬獲蠻人首領首級,雖還未将其部落趕盡殺絕,但也算大功一件,距離大獲全勝,只差最後一步路。
那時朝廷派遣官員前來邊境犒賞三軍,易連铮便是為首欽差,還給他帶來了溫渺渺的一封信。
她在信裏問他什麽時候回去,在邊關是不是很苦,瘦了沒有,黑了沒有,有沒有受傷,有沒有想她……還說最近學了廚藝,等他回去要親自做好吃的犒勞他。
他看着信,心裏說她小傻子,他明明在邊關的每一天晚上,夢裏都全部是她,慶功宴那晚也不例外。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
醒來之時,夢中與溫渺渺的洞房花燭夜不複存在,他看到的枕邊之人也變成了毫不相關的尹曼惜。
她很害怕,跪在地上瑟瑟發抖,說自己昨晚只是想進來照看他而已。
賀蘭毓生平從未因醉酒而神思恍惚過,他想了很久很久,都無法說服自己會酒後亂性。
他最恨旁人算計自己,恨得發瘋,恨得想殺人,遂命人抓來那兄妹二人,試圖逼問出一個真相。
可他們兄妹相護,什麽都不說,哪怕賀蘭毓當着尹曼惜的面施以酷刑于尹崇,那女人也只是撲倒在他腳邊哭得聲嘶力竭,重複着求他饒命。
最後直到尹崇死在眼前,她也始終稱自己什麽都不知道,還說她……有身孕了。
賀蘭毓想過殺掉她永絕後患。
尹曼惜死掉,溫渺渺或許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他這個污點了,但卻只是一念之差,一念之仁,帶她回盛京時,抑或是更早,他便已經失去了溫渺渺。
因他的大軍還未班師回到盛京時,盛京的流言蜚語卻早已漫天紛飛。
尹曼惜的到來不是驚起波瀾的那塊石頭,而是給他所有污名的一錘定音,
後來想想,兩個人再相見時,他在坦白認錯,可尹曼惜的存在本身,就是給溫渺渺連月來堆積的失望、僥幸、掙紮,畫上了最濃重、最毋庸置疑的一筆。
她不再願意聽他說出的每一個字。
賀蘭毓不知道消息是如何流傳出去的,可錯了就是錯了,他悔恨、懊惱、不甘,卻無可辯駁。
那時候兩個人互相說氣話,吵架,冷戰,他求她、道歉、挽留,一次又一次,最終俱是身心疲憊。
溫渺渺嫁給易連铮的那天,他去見了她最後一面,為此斷了一條腿。
沒有了溫渺渺,他便徹底瘋了。
人失去理智就變成惡鬼,他回來後掐着尹曼惜的脖子逼問她,追根究底尋求一個真相,一個溫渺渺從不肯相信他的真相。
為了那個真相,他已經什麽都沒有了,還有什麽好顧及的。
尹曼惜卻依舊抵死不肯承認,緊緊護着自己凸起的肚子,生生在他手掌底下幾近窒息過去,也始終搖頭,不肯吐露半個字。
賀蘭毓那時是真的想殺掉她,一了百了。
後來老夫人聞訊趕來,從他手底下救下了尹曼惜,但是那個已有七個多月的孩子……生下來就是個死胎。
那孩子,窒息在母親的肚子裏,是他親手掐死的。
賀蘭毓自此背負殺死親子的罪惡感,夢魇不休地走過了許多年,不論是當初歸來再看到尹曼惜仍在賀府求全度日,還是如今她下毒殺他,他竟都不覺意外。
只是凡事塵埃落定,處死尹曼惜之前,他必要知道當年慶功宴的真相。
傷勢包紮好後,賀蘭毓未再停留歇息片刻,便教來福去喚溫窈出來,啓程回府。
上了馬車,兩人依舊坐的遠。
她先前穿的衣裳袖口寬大擋着手,這會子換一身窄袖衣裙,雙手往身前一放,他才借着車壁的燈火看見,那蔥段兒似得芊芊十指,竟是紅痕累累。
城衛司有種刑罰,名拶(zan)刑,便是以木板夾擊女子手指,常言道十指連心,痛楚不言而喻。
“他們對你用刑了?”
賀蘭毓驟然擰眉,俯身抓住她的手腕拉到跟前,溫窈試圖往回抽,沒抽回來,指尖在他注視下忍不住微微發顫。
她該怎麽說,若非皇帝觊觎她這一副皮囊,她所要經歷的痛苦,定然遠非現下這般而已。
“刑訊逼供而已,你活……醒過來之前,無人能證明我的清白。”
溫窈眉尖微蹙,說讓他放開,他卻不聽,兀自擡手在車壁上敲了下,喚來一名侍衛,教去在剛剛的醫館裏拿個藥箱來。
藥箱拿過來前,她的手腕便一直攥在賀蘭毓掌心,勁兒不大,但好像生怕她再跑掉似得。
二人相對無言,他背靠着軟枕沉默半晌,才終于問:“若我就此死了,你會怎麽辦?”
溫窈不語,他死了,她大概也活不成了吧。
他不知道,在他今晚活生生出現之前,她一度是以為他死了,畢竟那是皇帝親口所說,常言道君無戲言。
她那時候心裏作何感受,自己也分不清楚,事情太多了,一齊擠壓過來,教她也分不清那股難受究竟是不是為他。
行駛中的馬車稍停了下,侍衛将藥箱遞進來。
賀蘭毓望着她,低垂着眸總好似拒人千裏,原道是逃跑過一回,索性僞裝都撕破了,便連與他做戲都不屑了。
“溫渺渺……”他嘆口氣,拉了拉她的手,“坐過來,離我近一些,這麽傾着身子你不難受嗎……”
他大概是受傷的緣故,聲氣兒比尋常弱很多,沒了那股盛氣淩人的氣勢,教她身上的尖刺熨帖不少。
溫窈起身挪動了些,賀蘭毓從藥箱中拿出棉團,先沾着藥水輕緩擦拭在她纖細的手指上。
“痛就吭聲兒。”他低頭對着她的手輕輕吹氣,越看越覺生怒,“那姓崔的當真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這麽胡亂用刑!”
賀蘭毓心緒很亂,話也沒頭沒腦,“你也是笨,就不知道警告他,回頭若我醒來見你有任何閃失,是要找他問責的?”
“崔大人再過兩年也該告老回鄉了,讓人消停幾年吧。”
“你還記着為旁人求情?”他擡眸瞥她一眼,心底裏琢磨了這麽半會兒,這才尋了個自以為合适的語氣與時機,問:“那你背着我偷偷跑出去的事,怎麽說?”
溫窈稍怔了下,她等了一晚上他的怒氣與質問,沒料到最後開口,卻只是這麽一句家常閑話。
賀蘭毓又道:“我說帶你出去散心,你不願意,轉過背便自己往外頭跑,那外面的人心險惡你知道幾分?”
“你以為我是像小時候一樣偷跑出去玩兒的嗎?”她忽地問。
賀蘭毓手上的動作一頓,很快又恢複如常。
他當然知道她不是去玩兒的,她是想離開他,徹底離開,從此都不再看見他,可是他不喜歡,也不可能甘願放手。
“從前把你拘在相府确是我考慮不周,往後你想出門、去哪裏都可以,但要帶上侍衛,我不能……找不着你。”
他在來的路上思慮了許久這番話,怕脾氣太大吓到她,也怕再與她吵起來,做小伏低都可以,只是不想再将她越推越遠。
賀蘭毓言語間已将她十指都仔細上藥包裹好,執拗地拉過來,緊緊握在掌心裏。
此後一路無話。
賀蘭毓疲乏地厲害,靠在車壁上歇息了一小會兒,臨到外間馬車停穩,溫窈想将手抽出來,他立時便醒了。
兩人前後下馬車,雙腳方才站穩,門上便有個侍衛疾步下臺階到了跟前。
侍衛拱手道:“禀相爺,卑職等幾人至海棠軒提尹姨娘,但未能進屋,尹姨娘将屋中到處潑滿了火油,手持火把站在屋內,使卑職等不得靠近。”
賀蘭毓聞言眸中頓時盛怒,那女人怎麽敢!
海棠軒外,幾個侍衛在院門前守着路不準任何人入內,主屋的大門半開,尹曼惜窄窄的一道身影便靜靜站在門裏。
屋裏沒有燃燈,手上的火把被風吹的搖曳不止,照出她一半側臉,愈發顯出幾分陰森可怖。
齊雲舒已在海棠軒外焦急等待了許久,兩手掌心的汗冒了一層又一層。
她就算不知一貫柔弱溫順的尹曼惜為何突然如此決絕,卻也擔心,這種事若傳出去,定然會有礙相府名聲。
為此,她已經将圍觀的丫鬟小厮全都喝退,又極盡所能地封鎖消息,連弘禧閣那邊現如今也都還沒有得到任何音訊。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齊雲舒回過頭,“車巠口勿夫君……”
話音漸弱,因她随即便看到了賀蘭毓身後的溫窈,數日的牢獄之災并沒能教溫氏損傷多少,只是手上纏着紗布,約莫吃了些苦頭罷了。
而賀蘭毓,來的一路都牽着溫氏的手,始終都沒有松開。
站在屋裏的尹曼惜也看到了賀蘭毓,她就是在等他。
此回沒能如願殺了他,她便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只是就這麽自盡,實在對不起枉死的哥哥與那個孩子。
“都不準過來!”
尹曼惜聲音尖利,說着便伸出手,率先點燃了屋中一處桌椅與垂簾。
秋日天幹,澆了火油的木頭布料,火苗稍一靠近,火勢即刻摧枯拉朽地燒起來,她便站在火勢中,直面迎向賀蘭毓寒冰陰沉的眼睛。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慶功宴那晚的真相嗎?那便進來,若你現在進來我便全部都告訴你。”
就是那樣一雙眼睛,尋常時驕陽璀璨,教她曾經滿心喜歡過,卻不知道原來一旦觸犯他的逆鱗,那雙眼睛裏會藏着那樣駭人可怕的怒意。
她的錯覺從何而來?
或許都是自那一封封署名“渺渺”與“三哥”的信中。
那些信,教她錯以為他是個生性溫柔和善的人,卻不知他的溫柔與和善,都只是針對“渺渺”一個人罷了。
直到親眼看着哥哥受盡酷刑死在她面前,直到她辛苦懷胎生下的那個孩子,全身青紫,冰冷地躺在她懷裏,連哭都不曾哭啼過一聲。
她才知道自己當初的癡心妄想,錯得有多荒唐。
賀蘭毓緊盯着屋中笑得有恃無恐的女人,腳下未動,咬牙沖身邊的侍衛吩咐道:“拿弓箭來!”
溫窈聞言一時驚異,但沒等開口說什麽,齊雲舒已駭然上前兩步,勸阻說不可,卻被他冷厲一聲“讓開”喝退了,再不敢開口。
火勢透過垂簾漸漸燒着了窗戶,尹曼惜仍舊站着不動,火光中笑得癫狂。
“你想親手殺了我?殺吧,殺了我就再沒有人知道,當初是誰在你的營帳中燃上了歡情香!”
一言既出,四下衆人皆驚。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賀蘭毓千方百計,苦苦追尋了那麽多年的真相,一朝驚聞,心緒即刻滔天翻湧,他腳下提步便要踏進院子裏,但才邁出一步,身後伸過來一只手,拉住了他小臂。
“別過去。”
溫窈看着幾步之外的尹曼惜,她分明窮途末路,只是想拖着賀蘭毓一起下地獄罷了。
尹曼惜仍仿佛在自言自語,“你始終以為是我和哥哥算計了你,可其實那晚我什麽都沒做,只是聽從了一個人的差遣,去營帳中伺候你,在聞出歡情香的味道之後,仍然心甘情願跟了你而已。”
她笑着笑着,便留下眼淚來,“我是自作自受,貪生怕死戀慕權貴,我死有餘辜,可我哥哥生平從來沒做過一件壞事,他根本什麽都不知道,但你的人依然活活打死了他!”
“賀蘭毓,你就是個瘋子,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活該被人在背後暗箭相刺!”
“是誰!到底是誰!”
賀蘭毓雙目教火光映得通紅,額上暴起青筋,溫窈拉不住他,手中一松,下一刻便見他已闊步邁進了庭院中。
“你給我說,到底是誰動的手腳!”
他低吼着,咆哮着質問,若非有傷在身,加之兩名侍衛竭力相阻,恐怕就是刀山火海,他也會沖進去向尹曼惜問個明白。
那場算計,奪走了他的溫渺渺,也奪走了他原本應該最幸福最快活的那五年。
尹曼惜卻偏偏不再繼續同他說了,伸手指向齊雲舒,彎起嘴角笑。
“還有你,你不是愛慕他嗎?可他身上堆積的那些毒,全都是你一碗一碗捧給他的,看着他喝下,如果不是提早毒發,你原本還應該親眼看着他暴斃而亡!”
齊雲舒一瞬間臉上血色褪盡,僵愣在當場,忍不住打了個踉跄。
而溫窈呢,尹曼惜看向她時忽地止了笑意,望着她片刻,只幽幽說了一句:“你也是個傻子……”
她一時不明白,但尹曼惜已轉過了身,恍若無物般往火勢深處走去,好似已感受不到任何烈焰灼身的痛楚。
生命的最後一刻,尹曼惜仍舊在傾盡所有地詛咒賀蘭毓,将他僅存無幾的念想全都擊碎成齑粉。
“你永遠都不可能向那個人報那暗箭之仇了,也永遠都找不回曾經失去的人,我就在地底下看着,看你這一輩子如何衆叛親離,孤老終生!”
火勢吞沒了尹曼惜,也将她懷揣的秘密一并帶進了烈焰中。
賀蘭毓最終也沒有聽到那個名字,那個險些毀了他半輩子的名字。
他胸懷中氣血擁堵,頓時支撐不住,驟然嘔出一大口鮮血,順着溫窈的雙臂無力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那晚上一場沖天大火,直燒到清晨寅初方才熄滅。
海棠軒盡數毀于一旦,灰燼堆裏挖出來尹曼惜的遺骸,也早都被燒成了焦炭。
清理殘跡的小厮也不忌諱,拿鏟子随灰燼一道一裝,載上垃圾車,出城兩裏地徑直扔在了野地上,約莫連野狗都不屑于去瞧一眼。
賀蘭毓再醒過來,窗外天光正盛。
他睜開眼頹然望着頭頂的青紗帳許久,只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外間有腳步聲進來,他轉頭去看,一瞬間還以為是錯覺。
溫渺渺正端着清粥小菜進來,她原打算去軟榻邊用膳,見他醒了,轉而端到了床邊,問他吃不吃?
賀蘭毓看着她,搖頭。
溫窈沒有多勸,正打算起身,卻教他伸手拉在了小臂上。
“就在這兒吃。”
他此回約莫身體虧損嚴重,短短幾日,整個人已消瘦地骨骼凸顯,聲音嘶啞猶如教烈火燎過一般。
溫窈自覺時下同他也無甚好較勁的,遂躬腰拉過床頭的一個小立櫃當桌子,無視了他直愣愣的眼光,自顧低頭吃自己的飯。
她進食斯文地很,像是只小貓兒。
舀一口清粥佐一口小菜,嫣紅飽滿的唇輕輕地抿動,聽不見什麽聲音,可光看着就教人深覺美味可口。
賀蘭毓就那樣一直望着她,似乎也是件消磨時間的好差事。
她填飽了肚子,便伸出粉紅的舌尖舔舔唇,又從袖子裏拿出手帕細細擦了擦唇,而後起身去給自己泡了一盞菊花茶清口。
一應習慣都仍舊是小時候那一套,連神态都沒怎麽變化。
“溫渺渺,我想喝水。”他忽然說。
溫窈正站在桌邊沏第二杯雪頂銀翠來喝,順手也給他倒了一杯,端到床前遞給了他,他一口氣便全都喝光了,杯子遞給她,表示還要一杯。
但外間正有婢女捧着藥碗進來,她便不再給他了,接過藥碗遞過去,教他先喝藥。
賀蘭毓看她正經模樣,垂眸輕笑了聲,側着身子支起手肘喝藥時,她甚至細心起身從床裏側拿了個迎枕塞到他身後。
可等喝完了藥,他卻聽見她問:“你先前說我想去哪裏便去哪裏的話,是算數的嗎?”
他心中一霎噔地響了下,“你想說什麽?”
溫窈也沒拐彎抹角,“我想同老太爺一道去燕林莊園。”
她的神情、眼中,無一不是平靜無瀾,恰恰對應出他所有無處藏身的倉惶與落寞。
賀蘭毓蹙起眉,眸中湧上一股酸楚,問:“哪怕親耳聽到尹曼惜說得話,你到現在也仍舊不肯相信我,還是一心想要離開嗎?”
溫窈卻搖頭。
“相不相信、原不原諒又有什麽重要?”她擡眸對上他的眼睛,“只是曾經過去的那五年,早已不會因為你或我,亦或是任何一個人的不願承認,就變得從不存在,你明白嗎?”
已經發生的事,便注定留下痕跡,誰都抹不掉。
他想要與她回到從前,可現在的他們之間,隔着尹曼惜母子、隔着齊雲舒、還隔着易連铮。
甚至兩個人本身,都已不再是當初眼裏心裏都只有彼此的“渺渺”與“三哥”了。
他們回不到過去。
賀蘭毓聽罷忽地笑了,笑出了滿腔失望,笑得滿目泛紅。
他看着面前的溫渺渺,便知道她只是當自己是個高高的旁觀者,才能那麽冷靜地說出這些話。
從頭到尾,苦苦追尋真相的,站在原地踏步不前的,都只有他一個人罷了。
他握在她小臂上的手逐漸脫力,最後孤零零垂落在錦被上,溫渺渺便不再多留了,動作輕緩地從床邊站起身來。
賀蘭毓低垂着長睫呆怔片刻,忽地又伸手抓住她手腕,一把将她拉進懷裏,捧起她的臉,重重吻了下去。
綿長的吻,充滿了湯藥的苦味,後來他竟在哭,眼淚摻雜進來,變得苦澀又酸楚,他雙臂抱住她很緊很緊,幾乎想要将她揉進身體裏。
等他松開她時,胸膛傷口的血跡洇出來,沾染到她齊胸襦裙的胸口上,殷紅一點,像極了心頭的一顆朱砂痣。
不多時,屋外傳來一串女子的哭泣聲,想必是齊雲舒聽聞他醒了,專程前來請罪的。
那一碗又一碗的毒藥,哪怕她是不知者無罪,可也不可能不怕賀蘭毓因此生出心結,從而對她心生芥蒂。
人的疑心一向是顆種子,一旦種下了,便不知哪天會發芽。
溫窈踏出明澄院寝閣時,齊雲舒不顧儀态在外頭廊檐下跪着抹眼淚,賀蘭毓卻沒有開口教她進去。
一時想必有些騎虎難下,畢竟她既然是自己要跪的,那便沒有再自己起身的道理,當真昏招。
老太爺返回燕林莊園療養的日子定在三日後。
溫窈接回雲嬷嬷與月牙兒後,便教她們全部回了溫家宅子看家,自明澄院出來後的第二日,來福領着四個新的貼身婢女到燦星閣跟她。
她之後沒有再踏足過明澄院,便也沒見過賀蘭毓,臨出發那天他也沒有露面,随行的只有一隊嚴陣以待的侍衛,與那四個婢女。
溫窈登上馬車後,身心疲憊,躬腰埋頭膝上。
那彎曲的身子中,起初只傳出一絲絲漸重的呼吸聲,後來慢慢放大成啜泣,到最後,馬車行入喧鬧的集市區,放聲的哭泣也被周遭嘈雜的聲音所掩蓋。
海棠軒大火那晚尹曼惜臨死前說得那句話,她後來聽明白了。
——你也是個傻子。
原來五年前身處那場算計中的傻子,從來都不止賀蘭毓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