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蘭草 “溫渺渺,跟我回家
城衛司于清晨辰時末,派人傳來溫氏自首的消息。
一天一夜,齊雲舒守在賀蘭毓床前不眠不休,期間尹曼惜曾數次勸她先回去休息,但都被拒絕。
她一雙眼睛哭得通紅腫脹,聞言扭頭,擰眉問傳話的侍衛:“她招了嗎?”
侍衛道還未,“人犯堅持聲稱自己并未做出下毒之事,崔大人念及其是主動自首,便先将其押入大牢了,以待後續再詳加審問。”
“她說沒有便沒有嗎?”齊雲舒怒道:“證物都已移交了城衛司,如今人證物證俱在,還有什麽好審的?!”
侍衛不敢再作答。
待人走後,齊雲舒胸中一股悶氣翻騰得厲害,扶着盈袖的手在床邊坐下,深深呼吸了幾口氣,鼻間卻全是血腥氣味。
她只知道賀蘭毓身為一朝之相,如今中毒受傷危在旦夕,那幫子陽奉陰違的昏官卻消極查案,包庇人犯,真不拿她手中太後的令牌當回事嗎?
尹曼惜見她心緒難平,又上前來勸:“夫人若實在心系案情,不如便跑一趟城衛司,親自審一審溫姐……溫氏,相爺這裏,我來照料便是了。”
話說得極為體貼,可齊雲舒看尹曼惜一眼,再看一眼床榻上昏迷未醒的賀蘭毓,心裏有自己的盤算。
若是他醒來,頭一眼見到的必須是她,輪不到尹曼惜上前獻殷勤。
她沉吟片刻,喚盈袖上前來,“你拿着姑姑的令牌替我跑一趟城衛司,不管用什麽法子,必得教溫氏認罪伏法!”
尹曼惜看她是決計不肯離開床前一步的模樣,自覺多留無用,遂領着貼身丫鬟退下了。
那廂盈袖帶着令牌到達城衛司,先前一路都通行無阻,無人敢攔,誰知臨至大牢前,崔大人匆匆自身後追上來,攔住了去路。
二人站在門前好一番言語拉扯,崔大人為官多年一手太極打得出神入化,盈袖寸步不能前行,頗為惱怒。
“崔大人,你與那溫氏非親非故,卻如此庇護于她,置太後娘娘令牌于不顧,難不成是看中了她那張臉,便想徇私枉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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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大人聽着駭然,他如今都已年過六旬,教她這麽說那可真是平白潑髒水,傳出去晚節都要不保的。
遂忙捋着胡須一咂嘴,正色道:“盈袖姑娘此言差矣,原是此案牽扯相爺安危,關系重大,今晨人犯投案自首後,聖上已有旨意下來,特令本官嚴加看守查問,任何人不得幹預案情,姑娘還是請回吧!”
盈袖片刻倒是訝然不已,皺着臉反複看了面前的崔大人兩眼,卻也沒能看出個花兒來,試問誰敢拿皇帝當幌子?
言盡于此,那便是無可轉圜了,太後再大那也大不過皇帝去。
她只是未曾想到皇帝會下這般旨意,無形之中竟堪堪教那城衛司大牢,成了溫氏的避風港。
正夜,明月高懸。
盛夏的牢房潮濕、腐臭,污垢填滿的磚縫裏總是飄出一股腐臭的氣味,老鼠橫行霸道。
那日自投羅網後,溫窈在這間單獨的牢房已待有三天,不知何故卻始終無人問津,每日只有個聾啞婆子,按時送飯前來。
她甚至連雲嬷嬷等人的消息都無人可問。
這間牢房臨近刑房,每日只有尖利的慘叫聲透過地牢走廊中的風游蕩在她耳邊,直臨至這日夜半亥時末,牢房走廊上有腳步聲漸近。
溫窈擡頭凝神望去,來人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慈眉善目面白無須,言談舉止間似是宮裏的人。
“姨娘受苦了,我家主子有請。”
“你主子?做什麽?”
“為姨娘伸冤。”那人道。
溫窈心下戒備,可看一眼來人身後站立的兩名魁梧侍衛,恐怕去留與否也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來人講究,提她出來先至城衛司旁一間客棧命人給她梳洗更衣,而後眼睛上蒙上黑布,一路坐馬車晃蕩了一個時辰,停了下來。
眼前重新能視物之時,溫窈身處一件雅致茶室之中。
面前挂一方玉竹垂簾,其後端坐一人,恰恰擋住了面容,但腰間一塊團龍玉佩,對方并無意遮掩。
待一開口,他的身份便更毋庸置疑,“先前聽聞你都已經跑掉了,為何還回來自投羅網?”
“我沒有下毒害人,就此走了便是畏罪潛逃,一輩子都要背着莫須有的罪名東躲西藏。”
她從外頭看不見皇帝,皇帝從裏頭卻能看見她。
他隔着垂簾打量她,那雙眼睛清風坦蕩,委實很難教人聯想到翻臉便置人于死地的毒婦,莫不說他初聽聞她毒害賀蘭毓時,便覺有趣又荒謬呢。
“可你回來也洗不清自己的嫌疑,賀蘭毓已死,你就是最直接的嫌犯。”
溫窈聞言眉心猛地抽了下,“你說什麽?”
皇帝唇角微微勾起來,“你怕還不知,賀蘭毓先中了毒,而後出盛京便遇刺,一劍穿胸,已于今日午時不治而亡。”
她面上一霎蒼白,長睫眨了眨,沒言語。
他又道:“如今死無對證,你的房間卻搜出了毒藥,事發之時你又恰好出逃,若說兇手不是你,證據呢?”
“搜尋證據還我清白,本該是官府的職責!”溫窈兩手在身側握緊,“我沒有毒害過人。”
“那你為何早早便備好通關玉碟與路引預謀逃走?”
皇帝指尖輕敲在椅子扶手上,淡然開腔定論:“單論巧合,不能服衆。”
溫窈站在垂簾外,低垂着眼睫沉默不語,竭力不想教自己淩亂的心緒顯露在表面。
她身在牢獄又要如何自證清白?
賀蘭毓已死,這樁案子或許根本已沒有人想調查清楚了。
可原來他,竟是真的死了嗎……
“你找我來,究竟想說什麽?”
她擡起頭,虛無地望向垂簾後,哪怕看不到人,她也能感覺到皇帝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我想幫你。”皇帝指尖一停,俯身從面前的茶桌一側推上來一紙供狀給她,“簽了這份供狀,我便救你脫離牢獄。”
“為什麽?”她問。
皇帝卻不語。
溫窈猶疑上前一步,将供狀拿過來看,紙上白紙黑字寫明她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只要簽字畫押,她就真成了兇手。
“因你毒害了賀蘭毓,外頭不知多少人心心念念都想要你償命,這一紙供狀便算是給他們一個交代罷了。”
她認罪伏法,屆時“人犯溫窈”便會因毒害當朝相爺被處死,而她呢,約莫從此隐姓埋名,暗不見天日地活在另一個牢籠裏吧。
皇帝的貪婪,當真比惡鬼更可怕。
溫窈脊背一陣發寒,将供狀放回到書案上,後退了兩步,離他遠遠兒地。
“我沒有下毒害人,絕不會認罪。”
她堅持如此說辭不變,說罷便轉身欲走。
皇帝并未教人阻攔,只在她身後淡然道:“踏出這間屋子,你便沒有回頭路了,可想好了嗎?”
溫窈沒回答,只腳下步子未停,踏出門覆上自己的眼睛,便教人重新送自己回大牢。
翌日城衛司開堂審理此案,因涉及相府醜聞,衙門前未曾允許人圍觀,此間一應審訊皆不與外人道。
眼前驟然光芒大盛時,賀蘭毓自漫長疲乏中睜開眼,周遭有嘈雜的聲音如潮水般湧來,逐漸推開他周身的霧氣。
霧氣後,是一副花燈璀璨的盛京夜景畫卷,他牽着溫渺渺,正穿行在擁擠的人潮中。
賀蘭毓想起來,那年上元節她才剛剛及笄,哪怕梳起少女的發髻,眉眼間也還稚氣未脫,穿着他送的裙子,都要轉圈臭美許久。
夜晚宮城放煙花,他背着她登上盛京最高那座登雀樓的頂層。
溫渺渺靠在欄杆邊吹風時,眸中倒映着盛京的燈火,臉頰泛出胭脂紅,他側過臉看她,近處的星星都沒有她的眼睛亮。
兩個人并肩而坐,他不說話,溫渺渺也從沒有那麽安靜過。
後來,她的手忽然從衣袖底下悄悄伸過來,細細的手指一點一點鑽進他掌心中,輕輕撓了撓。
那一刻,就像一株破土而出的嫩芽,正透過掌心緩緩紮根進他心底裏,一點點在長成參天大樹。
他明明心跳如擂鼓,卻又強作鎮定好似不以為意,實則僵着半邊胳膊,呆呆然等到她小手翻覆,五指牢牢扣住了他,才忍不住翹着嘴角,更加用力地回握住了她。
兩個人明明從前牽過很多回手,但那次不一樣,那感覺好像……握住了那只手,便握住了彼此一輩子。
他與溫渺渺的婚約,早在她生下來時便注定了。
幼時長輩每每取笑于他,都說溫渺渺是他将來要娶回家當媳婦的,教他日後得護着她。
他不知其所以然,問怎麽護着?
父親說:就像你每日都挂念着給房中那盆蘭花澆水,生怕她風吹日曬的心一樣。
他從前始終沒能明白,但那天她靠在他肩膀上睡得乖巧可愛,他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低下頭,親了她一下。
天邊霎時炸開一朵絢爛的煙花,賀蘭毓那時才知道,原來他心底裏那顆蘭草,也早就開花兒了。
“渺渺……”
遇刺後第六日夜半,賀蘭毓重傷轉醒。
整個相府自明澄院自外,逐漸燃起通明的燈火,只除卻空無一人的燦星館依舊籠罩在黑暗中。
“溫渺渺呢?”
他環顧四周時,未曾見溫窈與尹曼惜二人,對後者缺席并不在意,似乎也并不意外。
老夫人又哭過一場,依靠齊雲舒攙扶着坐在床邊,聞言悶聲怨道:“你還記着她,她都險些把你給害……”
“住口!”老太爺上回咳過血後,如今連身子都站不直了,手中拐杖杵在地上一聲悶響,“官府尚未出結果前,誰都不準妄下定論!”
賀蘭毓微蹙起眉,心下隐約覺出異樣,沉聲又問一遍,“溫渺渺呢?”
齊雲舒站在老夫人身邊,垂落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指尖都幾乎掐進肉裏去。
自他醒來只說了兩句話,都是關于溫窈,卻沒有一句問及她這些天不眠不休的照看,累不累、苦不苦?
而溫氏呢,她卻還沒來得及處置了那女人。
她心中酸澀難當,兀自強忍了眼眶的溫熱,命盈袖呈上溫氏早有預謀的路引與文牒,将前因後果說于了他。
賀蘭毓手中捏着那兩封文牍,骨節泛白,胸膛中如有刀絞。
溫渺渺下毒,不可能,但她想離開他,很早便開始打算,一直在委曲求全,他先前妄想重歸于好的一切都只是他的自欺欺人。
他低垂着長睫試圖掩去眸中一應情緒,寂然靜默半晌,待再開口,便是朝外喚來福進屋。
“備馬車,去城衛司。”
那聲音暗啞平靜,卻帶着毋庸置疑的威壓,直教滿屋子的人一時都不敢再阻攔,眼睜睜看着他拖着一幅重傷未愈的身子,踉跄踏出了門去。
溫窈在牢獄中待的第五天晚上,外頭牢房走廊中又一次響起腳步聲。
她受了一點傷,不算重但有點痛,困倦地不想睜眼,猜想又是皇帝的人吧,吃過苦頭後的人通常都更容易屈服。
但她沒有低頭的打算,真正離死不遠時,才發現死其實也沒有那麽可怕。
牢房的門打開,鐵鏈抽動出一串沉悶的叮當聲。
來人近到跟前,帶來的空氣中卻帶着一股佛偈香氣,摻雜在血腥味兒中,淡得幾乎能忽略不計。
她眼睫輕顫了下,睜開眼擡頭望上去,卻見賀蘭毓臉色蒼白地站在她面前,眸中晦暗看不清,也不知是人還是一縷幽魂。
四目相對,他居高臨下望着她略顯得呆怔的神情片刻,垂眸深深呼吸一口氣,牽動胸膛的傷猛烈作痛,綿長的語調好似在嘆息。
“溫渺渺,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