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傀儡 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前往颍州的隊伍出盛京城門時,賀蘭毓端坐馬背,視線不由得往身後城牆上望了望。
從前他每回出征,與溫渺渺在家裏告別過一回後,她總還會偷偷跑出來,瞞着他上城樓,就躲在牆垛後目送他遠行,哭得雙目通紅。
她以為他不知道,實際上他每次走遠了都要停下來,再拿千裏目看看她回去了沒。
若是看她還在那兒,他覺得她笨,都看不見了還杵着做什麽呢,城牆上風那麽大,萬一吹傷了怎麽辦?
可要是沒看見人了,他還是擔心,溫渺渺這會兒回家了沒,眼睛是不是又哭腫了,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外頭。
溫渺渺實在太容易教人操心了,吃糖會塞牙、走路愛崴腳,生下來時不足月所以自幼體弱多病,他從小帶她一起玩兒,眼睛都從來不敢離開她。
後來久而久之成了習慣,一時看不見,便挂念得厲害。
賀蘭毓行出去一段兒,心存僥幸拿起千裏目回望,高聳的城牆上尋過一回,到底是沒看見人。
如今的她,不會再來偷偷送他了。
夜裏下榻驿站,他一個人孤枕難眠,睡不着,躺在床上輾轉難眠。
那時候便尤其想抱着溫渺渺軟軟的身子,她身上不知怎的有股甜香,整個人像是個被糖浸透的棉花團兒,摟在懷裏舒服極了,還能教他安心入眠。
輾轉反側大半夜,還是掀被子起身燃燈,寫下了一封信派人送回去。
溫渺渺還記得他們的過去,情分不是消失了,只是他從前做錯了許多事,她在生氣,脾氣那麽大的人,生氣是應該的。
那他應該有耐心,耐心地等,直到她消氣,肯重新回到他身邊。
賀蘭毓站在窗口看送信的侍衛,翻身上馬迅疾奔進夜色中,還覺得慢了。
但他沒能等到溫渺渺的到來,連回絕的口信都沒來得及聽。
Advertisement
也不知是幸或不幸,離開盛京第二日剛入夜,他遭遇了行刺,來人潛進房間,一把長劍直沖要害,依他的身手那一擊原本不值一提,可胸口又襲來一陣強烈的悶痛。
與那日在後山的痛楚一模一樣,動作稍滞不過一剎那,賀蘭毓眼睜睜看着那柄長劍,沒入了自己的胸膛之中。
他此生沒受過那樣嚴重的傷,意識渙散之前,他眼前浮現了溫渺渺的臉,腦海中冒出來兩個念頭。
——幸好她沒有一同跟來。
——他很想撐回去再看她一眼,如果自己活不了了,至少要将她的餘生安頓好,不能教旁人欺負了她。
可他終究沒撐住,雙眼眼皮重若千鈞,閉上了便再難以睜開。
相爺遇刺昏迷,颍州之行中道截停。
随行官員皆是驚惶不定,召來醫師穩定過傷情後,随即一面通緝刺客,一面馬不停蹄護送賀蘭毓返回盛京。
回到賀府才不過離開三日後的下半晌。
齊雲舒坐在軟榻上繡花樣子,聽聞消息,手中繡針猛地走歪,徑直紮進了指頭裏,當下臉色慘白,疼出一身冷汗。
搭着盈袖的手踉跄跑進明澄院,尹曼惜在軟榻邊照看哭暈的老夫人,老太爺臉色凝重,立在床前不發一言。
而床榻上的賀蘭毓,面上全無血色,無知無覺,胸口包裹的紗布被血浸染得透徹。
張醫師小心翼翼拿剪刀剪開紗布,便露出他胸膛上一道縱深又寮長的口子,皮肉外翻,汩汩往外滲着鮮血。
齊雲舒只看了一眼,哭都忘了,雙腿立時發軟,險些癱倒在地上。
老太爺回過頭來,教盈袖與尹曼惜一道,将人扶到了外間先行回避。
這廂張醫師繃着腦中一根弦細細處理過外傷,診脈之際,面上不由得大驚失色,複又确認了兩回方才起身到老太爺跟前,低聲回禀。
“這……老将軍請允準在下一言,相爺如今不止重傷,且……且……”
老太爺便覺有疑,“且什麽?你直說便是,醫者無忌諱。”
“是,在下方才于相爺內腑竟……竟查出了中毒跡象!”張醫師額頭冒冷汗,“此毒用量想必輕微,常時診不出來,但經年累月而成逐漸堆積內腑,若非此回不慎先行激發,待真正毒發之時那……”
“你說什麽?!”
齊雲舒突然滿面淚痕奔進來,不顧儀态,一把抓住張醫師的胳膊,“你說清楚,夫君他怎麽會中毒?”
賀蘭毓怎麽會中毒?
他返回盛京為官也不過才兩年不到,常時從不喜在外應酬,除了身邊親近之人,沒有人能長時間給他下毒,一句“累月堆積”,便已幾乎将施毒之人圈定在了相府中。
果真應了那句日防夜防,家賊最難防。
老太爺一時盛怒,自外喚進來心腹侍衛,吩咐封鎖府內,逐一搜查各處。
那廂齊雲舒撲倒在床前哭得心力交瘁,直到尹曼惜上前來扶,她環顧屋子裏的人,才發覺少了一個。
出了這麽大的事,溫氏在哪裏?
她思緒方起,還沒等問,卻見來福正自外頭飛奔進來,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老太爺、夫人,小的沒尋到溫姨娘,姨娘她、她不見了!”
現下這般時機,偏偏溫窈憑空消失。
齊雲舒在一瞬間,心底裏便認定了她是畏罪潛逃,當下厲聲叫住那侍衛,聲音發狠尖利不已,“先搜燦星館,現在就去,去啊!”
可燦星館現下已人去樓空,留下的雲嬷嬷與月牙兒一問三不知,侍衛帶人翻箱倒櫃搜了半個時辰,再進明澄院回禀時,呈上來個古怪的小瓷瓶。
東西是從燦星館櫃子裏搜到的,張醫師看過後,面上難堪不語。
老太爺見狀氣息驟急,一霎牽動身體舊傷作祟,猛地佝偻下腰咳嗽不止,生生磕出了一掌心的血跡。
齊雲舒全然教惱怒占據了理智,恨得全身發抖。
她當即以太後欽賜令牌命人傳令城衛司,一面将雲嬷嬷、月牙兒捉拿拷問溫氏下落,嫁出去的觀靈即刻下獄,一面又全城搜捕溫窈。
她要處置了那個女人,哪怕賀蘭毓醒來會責怪她,可一個想要他命的女人,他又怎會再一心念念不忘。
鳴翠坊位置特殊,前門緊鄰幹陽大街,後門卻正對着一片蜿蜒曲折的僻靜小巷區。
溫窈換好衣裳走後門進小巷,才拐過一道牆角,便聽得後面傳來兩個侍衛焦急的談話聲,他們已經在找她了。
幸而這片巷子七彎八繞,她輕車熟路,腳下步子也走得快,很容易便甩掉了他們。
她此刻身着一襲男裝,到達另一條長街後,溫窈在街邊一間客棧買下了一匹馬,随即直奔最近的東城門而去。
途中曾見身旁大批城衛司官兵縱馬疾馳,她還并未放在心上,對方也未能認出她來。
臨近城門口時,不遠處城門下驟然增加了諸多守衛,大門底下設置了關卡,一一盤查過往行人。
溫窈心下有些沒底,怕引起注意,忙翻身下馬,先拉住個路人問及前方何故。
那人道:“嗐,誰知道出什麽事了,只聽說是要抓個女逃犯,你沒見,剛還拉走了一個去衙門确認呢。”
她此時還不知相府發生了何事,心頭卻也止不住一跳,時機太巧了。
溫窈一時不敢輕舉妄動,牽着馬找了個隐蔽出看了看情況,見關卡初似乎只着重盤查年輕女子,而男子都能放行,遂心念一起,轉進了旁邊一家脂粉鋪子。
再出來時,她面上特意敷了黃粉與黑斑,貼上假胡子,腰背裏格外塞了幾件衣裳,以便身形看起來壯碩不少,打扮停當,這才牽着馬去了城門處。
眼下這般模樣,出城比她想象中順利。
出城後,溫窈一路策馬先到了一座山腳下,那兒是易家的陵園,她想在走之前再看看易連铮,此回離開,她便不會再回盛京了。
附近人煙稀少,她将馬匹拴在山下的樹幹上,走南面的青石道上去,曾經她與易連铮一起走過這裏,前來祭拜他的祖父祖母。
那二老相愛了一輩子,生同衾死同穴。
祖母晚年時因一次飯桌上無意說嫌一輩子待在盛京太悶,祖父沒隔幾日便辭了官,帶着祖母四處游山玩水,後來二人歸來,又一同撰寫了一本游歷記,真是羨煞旁人也。
易連铮那時見她眸中向往之情掩不住,還說過要她等他三十年,屆時也要帶她走遍四方。
但或許是天妒英才,他沒能留給她三十年的光景,那話之後短短三年,他便因病痛形銷骨立,終日只能與湯藥為伍。
兩人成婚五年,日子過得如同每一對平凡的小夫妻一樣,親密無間過,也曾為一些生活中的瑣事拌嘴過,拼湊起來卻是一段美好的時光,
溫窈還記得,兩個人吵架冷戰最久的一回,起因後來想起來都教人啼笑皆非。
原只道是他衣服熏香從來只用丹棱香,可有一回她不知是何緣故,給熏成了相近的柑珑香,後來熏完衣裳她還忘記了這回事。
待他早起上朝,她給他穿衣,他聞到了,随口問她衣裳上的香為何不對?
明明很簡單的一句話,但溫窈一腔柔情蜜意頓時被人潑了一盆冷水,她脾氣大,聽不得他好似挑刺,更見不得他眉尖那一點點細微的褶皺。
她當下氣哼哼的,咬死是他聞錯了,要麽就是故意找她的茬兒。
原本他哄兩句就罷了的事,可他偏不,非要跟她講道理,見她不聽,後來下朝,還專門拿來兩種香要教她辨認。
溫窈氣壞了,悶頭瞪他,還說以後再也不給他熏衣裳了。
兩人為這麽件小事,好幾天沒說話,他自己睡去了書房,後來也不知怎的開了竅,晚上突然摸進她房裏,溫言軟語地認了錯,說就是他聞錯了。
溫窈現在想想也還是覺得好笑,笑着笑着卻又流下淚來。
她在墓碑前席地而坐了許久,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也沒有人回應,只聽見林中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日暮時分,溫窈從原路下山,到樹幹上解了馬匹,原打算先找家農戶歇腳,臨近一處村落時,卻見村口已有城衛司官兵先行抵達,正在挨戶搜查。
她躲在遠處的草叢中未曾現身,待那隊人馬走後,才進了村子裏。
村民方才經過一場驚吓,緩過了神兒,難免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論起來。
“怎麽突然搞這麽大陣仗啊?那一個個帶刀的兇神惡煞,就為抓一個女人?”有人開腔問。
一旁人道:“你可別小瞧了這女人,今兒城裏出了件大事兒呢!”
“什麽事兒?你快說!”
“哼,你們沒聽說吧,就姓賀那大老爺教個女人下毒給撂倒了,啧啧……莫不是說最毒婦人心,這會兒城裏到處都是通緝她的告示,陣仗能不大嘛!”
溫窈在一旁聽着只覺驚異,強按下心頭的鼓動,湊上前粗着聲音問:“勞煩問問,你們說那姓賀的大老爺,是賀相爺還是賀老将軍?”
“诶,你個外鄉人怎麽連這都不知道,現在當權的大老爺當然是賀相爺啦!”
“那……”溫窈一時沒分辨出心中是何滋味,只又問:“那女人呢?什麽女人能有這麽大能耐?”
這話一問,又引得周遭幾人笑她,“看你就是個愣頭青!”
溫窈扯着嘴角笑笑,“幾位大哥說說呗,教我也長個見識,免得往後着了女人的道!”
“你就別想了,長得美的女人才有那麽大能耐,現在那幫人正通緝的是個姓溫的女人,聽說人長得跟天仙似得,也怪不得那大老爺都不嫌棄她是個寡婦……”
後頭的調笑聲還在繼續,但溫窈沒心思聽了,她不知道自己怎麽會變成給賀蘭毓下毒的通緝犯。
賀蘭毓自府中離開時,明明還好好兒的,這莫不是個騙局,為了騙她心中尚存的那一點幼時情分,好引她回去?
溫窈搖了搖頭,她不會回去的,賀蘭毓怎麽會死,他的命一向比誰都硬!
她當下牽了馬匹欲走,卻又聽身後有人感嘆句:“姓溫那女的如今倒是跑了,就是可憐了伺候她的那幾個人,我今兒站街邊看,裏頭還有個上了年紀的,都教打得要斷氣了,另外還有個小的,兩邊臉腫得跟發面饅頭一樣,再折騰幾天怕是也要沒命,也是可憐吶!”
“唉,同人不同命,誰叫她們投錯了胎呢……”
溫窈腳下步子一頓,手抓着缰繩止不住發抖。
那若真是騙局,她扪心自問,賀蘭毓真的會如此折磨雲嬷嬷等人,就為逼她現身嗎?
可那若不是個騙局,便是有人栽贓陷害于她,誤打誤撞湊上她跑掉了,如今災禍便落到了雲嬷嬷月牙兒身上。
眼下以至宵禁時辰,溫窈不得進城了,這給了她一整晚輾轉反側的時間,卻也不過是一整晚的心急如焚。
她心中有自私地聲音說:走吧!走了便一了百了。
可最終她也沒辦法不管不顧地走掉,視雲嬷嬷等人的命為草芥,她們陪伴了她很多年,不只是奴婢。
翌日清晨城門一開,溫窈從農戶告辭,策馬重又進了城。
盛京的早晨從來不冷清,昨日之事一石激起千層浪,一大早街邊小吃攤上的衆人便已攢着話頭說起來不停歇,各種猜測滿天飛。
有人道是溫氏心懷前夫,總不肯對相爺就範,這才毒害相爺,一朝畏罪潛逃。
還有更不堪者,說恐怕是溫氏一年來多次背地裏偷人,遂夥同奸夫一道謀害相爺,否則光憑一個女人,如何能成事的?
溫窈一路縱馬過街心,耳朵聽得都麻木了,雙眼教迎面而來的風吹得幹澀無比,稍微一眨,便泛出滿目酸楚。
此回自投羅網,她将來或許便再也走不掉了。
擡手抹了把眼眶裏的朦胧霧氣,她揚鞭催馬,将一衆無謂的流言蜚語留在了身後,直奔城衛司衙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