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殊途 總歸都是她曾經說過的一輩……
下半晌自大慈安寺回程,賀蘭毓親自帶了侍衛來接,說是近來道上有流民,時辰晚些便不太平。
衆人自山腳上馬車時,有個侍衛到溫窈跟前,道:“相爺請溫姨娘移步。”
衆目睽睽之下,話音方落便引來一旁的老夫人、齊雲舒注目,溫窈無從回絕,獨自往前走一段兒,上了賀蘭毓的馬車。
她進了裏頭兀自在一側落座,與他隔着泾渭分明的距離,賀蘭毓瞥她一眼,俯身過來拉她的小臂。
“坐那麽遠幹嘛,我還能吃了你不成……”他将她按在自己身邊,“今兒個到廟裏想必跪了吧,裙子撩起來我看看。”
去廟裏跪菩薩那不是正常的嘛,但賀蘭毓總記得她是個豆腐身子,小時候稍微磕着碰着,回頭便要淤青好大一塊兒,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教人打了。
溫窈不肯動,他擰眉,撥開她的手,自己俯身将她的裙子和褲腳兩把拽了起來,露出兩塊兒烏青的膝蓋。
“跪了多久,怎麽成這樣了?”賀蘭毓眉間不悅,直覺她沒那麽蠢,自己給自己找這麽大罪受,見她不答話,又溫聲道:“上回摔門是我不對,能不能消氣說說話了?”
溫窈靠在車壁上有些累,想将裙擺放下去卻被他攔住,只好應道:“兩個時辰……你看夠了沒?”
他有時候耐性兒出奇的好,比如眼下,被她刺了也沒有還口。
賀蘭毓從抽屜裏拿出瓶藥膏,擡起她雙腿放在自己腿上,教她別動,便沾上藥膏在掌心化開,覆在那淤青處輕緩地揉。
“往後誰教你跪都別跪,若有異議,教她來找我,聽到了嗎?”
車壁兩側燈火将他垂下的眼睫,映下一道長長的陰影,像是兩扇濃重的羽翼,遮出晦暗不清的珍重神色,尤其能迷惑人。
但溫窈閉着眼沒答話,也沒心思看他,她在想方才看到的那塊牌位上的孩子——賀承安。
人都有好奇心,喜歡探究些隐秘的事情,旁人越是避諱,越教探究者想刨根問底。
“賀蘭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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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像以往那麽怒氣沖沖,聲音顯得過分平和,但問出來的話,于賀蘭毓而言卻全然不是那麽回事兒。
“你跟尹曼惜那個孩子呢?”
賀蘭毓覆在她膝蓋上的手一頓,眼睫顫了下,片刻便恢複如常,“死了,你問這個做什麽?”
“怎麽死的?”
他眸中一霎有些冷了,擡頭看她,眉間緊蹙,話音卻又試圖柔和,“死了就是死了,你從前不是最難以接受他嗎,現在又何必非要再提?”
難以接受那孩子?
溫窈聞言便知,他根本還是不懂她當初為何會退婚,“賀蘭毓你到底是裝傻還是真傻?”
賀蘭毓望着她眸中晦暗,沒說話。
溫窈閉目試圖平複下心緒,“我不能接受的從來不是他,而是你,身在邊關只短短一年,便将婚約抛諸腦後的你。”
她說着深吸了口氣,将腿挪下來側過了身去。
原來有些事情不管過去多久,再提起來也還是會在人心裏猛地放一把火,澆都澆不滅。
賀蘭毓看着她側影許久,才道:“溫渺渺那你呢?我說過多少回那晚我看到的人是你!是你!是你!可你從來都不肯信我……”
“你以為是我?”溫窈不論聽多少次都覺荒謬,“當時我在哪裏你又在哪裏,不過是你酒後亂性的借口罷了!”
她把那四個字說得多輕巧,那麽理所當然,只有賀蘭毓自己知道不可能,他喝過多少酒,沒有哪一種能教人神思錯亂。
但他拿不出證據,于是無論如何辯解都是徒勞,溫渺渺只看得到懷有身孕的尹曼惜,只看得到他的背叛。
“不管你信不信,我當時看到的人是你,也是真心想在凱旋而歸後娶你進門。”
他發誓那時看到的是溫渺渺,穿着嫁衣對他笑,對他撒嬌喚“三哥”的溫渺渺。
賀蘭毓還記得臨出征那天早上親吻了她,但她笨得很,或許也可能是故意的,回過頭便寫信來問,那天親她做什麽?
信後面又說既然親了就要負責娶她,她也得負責嫁他。
可那封信被他揣在懷裏,戰場上受傷昏迷了一陣兒,等他醒來再找,遍尋不着,後來才聽人說是被血浸透了,扯開衣裳時爛成了一堆破紙條。
賀蘭毓話音疲倦,一霎沒了争辯的力氣,也覺沒有争辯的必要。
溫渺渺永遠都不會相信他,但卻改變不了她如今依然成了他女人的事實,殊途同歸,往後生兒育女、朝朝暮暮,總歸都是她曾經說過的一輩子。
那天從大慈安寺回來後第二天,尹曼惜帶着禮,登了燦星館的門。
溫窈大抵能猜到她來意,本不想多餘來往,可那會子才未及辰時,初春的早晨還泛寒氣,遂請了她進來。
尹曼惜心靈手巧又通醫理,送的東西不落金銀玉器之流的俗套,乃是她自己制作的香薰,說是添加了藥材,于療養身體有助益。
女人間的小物件兒,大抵都不能算禮,任人推辭不過,可收下了便又是個情分,如此貼心一來一往,也難怪她這些年在府裏能得老夫人庇護。
溫窈收下東西,又留尹曼惜稍坐了會兒,瞧時辰差不多了,便一同前往弘禧閣給老夫人、老太爺請安。
時下臨近老夫人壽辰,這幾日溫窈每逢往弘禧閣,總能碰上齊雲舒,再時運不濟些,還會碰見賀蘭毓。
夫妻二人想必是與老夫人商議壽辰之事,得空便在弘禧閣一待大半天,溫窈無論早去晚去都避不開。
此回壽辰,賀蘭毓因是前些年未能在膝下盡孝,如今歸來便格外看重,齊雲舒遂也籌辦得極盡心力。
晚輩盡孝,老夫人哪兒有不高興的道理,只是看過她遞上來的名錄後,稍有疑慮。
“這……怎麽會是瓊林苑,恐怕不妥吧?”老夫人一時受寵若驚又略帶惶恐,看向賀蘭毓。
那是什麽地方?
皇家園林,往常在那兒過壽的不是皇後就是太後。
賀蘭毓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有些出神,齊雲舒接口道:“母親安心,是我前些時日進宮看望姑姑,無意說起母親壽辰将至,姑姑遂親自下懿旨賜宴的。”
有意無意,這份賜宴的恩榮,總歸都與她在太後跟前的面子分不開。
老夫人聞言依舊遲疑,賀蘭毓這才回過神,對付了句:“就依雲舒的意思辦吧,屆時一應瑣事自有底下人操持,您別費心了。”
他說罷也不欲久留,起身朝老夫人告辭,齊雲舒見狀也随之一道出了門。
望着人走了,老夫人坐在軟榻上眉間仍有愁雲。
尹曼惜體貼,上前去給老夫人揉肩,于老夫人真正憂心之事,實則卻說不上話。
當年坊間傳老太爺功高蓋主之言猶還在耳,如今賀蘭毓權勢已為臣子頂峰,烈火烹油,老夫人是怕燒得太過了吧。
溫窈看得明白,但自認沒有解憂的能耐,正打算起身去陪老太爺時,卻聽老夫人在身後喚住了她。
“渺渺,蘭毓最近瞧着神色有些倦,你替我送碗參湯過去吧。”
去一趟自然不只送一碗湯,溫窈也不知老夫人是從何處看出來,她能有本事勸得動賀蘭毓的?
這廂提着食盒到明澄院,來福上前迎着進屋,笑吟吟站在屏風旁比手,“您進去吧,爺就在裏頭呢。”
她繞過屏風往暖閣走,才踏出兩步,卻見賀蘭毓正靠在軟榻迎枕上小憩。
溫窈腳下步子一頓,來福瞧她是要打退堂鼓,忙上前攔,“姨娘您好久都沒來瞧過爺了,就去瞧瞧呗,您知道的,主子起床氣大得很,除了您還有誰敢在老虎頭上拔毛兒?”
“偏你多事!”
溫窈低低刺了他一聲,擡手将食盒塞到他懷裏,但沒等走出屏風,賀蘭毓已經醒了。
“做什麽呢!”
他起床氣是大得很,無緣無故教人擾了好夢,眉宇間盡是陰沉不悅。
“爺,溫姨娘來給您送參湯呢。”來福伸脖子喊了聲。
溫窈瞥來福一眼,提着食盒進裏頭,上前放在了小幾上,“老夫人見你近來容顏不佳,教我送來給你的。”
賀蘭毓懶散坐在軟榻上,低着頭手揉眉心,嗯了聲沒再答話。
她還得回去給老夫人回話,遂又問:“壽辰之事,老夫人到底有些憂慮,那瓊林苑畢竟太過貴重,她老人家想問你能不能婉拒了去,就在相府設宴便好,免得招人眼。”
賀蘭毓聞言忽地擡眸,長睫一挑帶出眼角眉梢一段風流,直勾勾望向她,“溫渺渺,你這是在關心我?”
“是老夫人教我來的!”溫窈同個耳目閉塞,腦子裏自圓其說之人講不通,眉尖微蹙,“凡事盛極必衰,你好自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