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團圓 他曾是只喪家之犬
年夜飯定在傍晚戌時,溫窈進屋時老太太正與齊雲舒、尹曼惜一道,坐在暖閣東邊兒的軟榻上剪花樣兒打發時間。
隔着道屏風再往南看過去些,影影綽綽可見兩道身影,想是老太爺與賀蘭毓正在裏頭談話,話音不大,雙方應當還算平和。
“渺渺來了,過來坐。”
老夫人心裏如今總記着溫窈一份令賀家父子重新團圓的好,如今再見她,面上笑都多了幾許。
那封遞與老太爺的書信,老夫人因是不放心,拿到手便提前拆開看過,原擔憂她會在其間大訴苦水,但真正看完一遍才發現只字未提,字裏行間皆是憂心老太爺身體如何。
老夫人當時便自覺将人想窄了,心中頗為汗顏,再念起她幼時那般可愛模樣,一時生出許多感慨。
如今為妾确實委屈了她,往後時日還長,那在旁的地方,總要補償回來才是。
老夫人招呼溫窈落了座,又道:“每次都數你到的最晚,那素心院委實是偏了些,府中年前修繕了幾間院子,回頭你自己看看,有中意的便搬過去住。”
溫窈聞言先道了聲謝,但沒等開口回絕,對面的齊雲舒已先開了口。
“母親說得極是,我先前原也同阿窈提過此事,但她懂事不願麻煩,這才作罷了。”
她說着停下手中的剪刀,略想了想,問:“前兩日我倒去看過那幾處地方,覺得燦星館此回修整過後很是稱心,便讓阿窈搬到那兒去吧,母親以為如何?”
燦星館在哪兒?
與畢月閣間只相隔一方小花園,誰若是自明澄院往燦星館去,途中必得經過畢月閣門前,除非那人刻意繞圈子。
老夫人聞言眉尖一時微微蹙了蹙,太年輕的女孩子藏不住情緒,再如何極力端着姿态,言行舉止都免不了洩露出幾絲內心的醋意。
溫窈也聽得明白,一時沒好答話,只想如果齊雲舒真有法子回回纏住賀蘭毓,那倒也好,她落個清淨。
老夫人沉吟片刻,大過年的,兒媳婦的面子還是要給,颔首應了聲,“你挑得錯不了,就燦星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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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雲舒面上滿意許多,她背後有太後與國公府撐腰,婚事亦是聖上禦賜,在賀府多少該有幾分薄面的。
先前溫窈夜宿明澄院之事早就人盡皆知,想她那時卻是想留都留不下,從前只說是溫窈處境尴尬,但現在呢?
到底是青梅竹馬的情分,賀蘭毓明顯念念不忘,老夫人連同老太爺更是心慈念舊,待溫窈比待她都要親近不少。
照這樣下去,溫姨娘這三個字,鐵定遲早要壓過她的,到時候這府裏處境尴尬的,可就成她這個不上不下的正頭夫人了。
外間張嬷嬷戌時二刻進屋傳話,請衆人前往花廳用膳。
賀蘭毓與老太爺這才自裏間前後走出來,兩人面上神情皆是冷硬,瞧不出好也瞧不出壞。
團圓飯席面上講究喜慶吉利,大家心照不宣,都未曾自找沒趣。
輪到敬酒,溫窈敬于老太爺與老夫人自是盼二老身體康健,而後敬于賀蘭毓與齊雲舒,道:“恭祝相爺與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場面話罷了,尹曼惜也是如此之言,偏偏賀蘭毓聞言擡眸瞧她一眼,頓時掃興極了。
老太爺面上也不好看,從小捧在手掌心長大的閨女,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了妾,罪魁禍首還是自己的不肖子。
一頓團圓飯到底沒用完,老太爺提前離席,起身前又喚溫窈:“渺渺,随我過來。”
溫窈跟在老太爺身後,一直走出宸幾堂,北風吹得盛,老太爺掩面咳嗽,她忙上前扶了一把。
“渺渺……”
老太爺眉間凝起諸多愧疚,抓着她小臂拍了拍,卻沒想到說什麽好。
賀家父子倆眉眼間頗為相似,只老太爺這些年遲暮得厲害,兩鬓已生出不少華發,溫窈幼時記憶中意氣風發又堅毅沉靜的那雙眼睛,如今也起了皺紋,蒙上了一層風霜。
舊傷拖垮了老太爺的身體,教他看起來沒有年輕時那麽挺拔如松了,甚至透露出幾分脆弱。
溫窈求告的話,到嘴邊便還是咽了下去。
她可以用老太爺震懾賀蘭毓,卻沒辦法狠下心,利用老太爺的疼愛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的身體,經不起與賀蘭毓的諸多對峙了。
“外頭風大,我送您回弘禧閣吧?”
溫窈揚起嘴角沖老太爺笑了笑,伸手環住他的胳膊,一步一步走得緩慢,她記得小的時候,總是老太爺牽着她的手,教她蹒跚學步。
她在弘禧閣待到外頭放煙花,老太爺念她幼時最愛看熱鬧,便不留人了,臨走時又囑咐了句:“往後有我在,不會再教他欺負你。”
從弘禧閣出來時,外頭飄起了雪,溫窈才出院門,卻見不遠處落雪下,有人披着狐裘大氅撐傘在等。
來福提着燈籠上前,擡手将小臂上的鶴氅遞給了她,“天兒冷,姨娘快披上,爺要帶您出門玩兒去呢。”
他都記得,溫小姐那時候可最愛跟爺出門去玩兒了,每逢傳了話,爺便騎馬在溫家東牆外的老槐樹下等,不大會兒,便能看見溫小姐扮成小男孩兒,爬樹上牆頭,縱身一躍,爺就在底下接着,每次都能穩穩抱住她,從未失手過。
溫窈片刻沒接那鶴氅,賀蘭毓這才親自走過來,伸手拿過去披在了她背上。
“今日出門不見外人,怕什麽?”他垂眸看她一眼,又補充道:“帶你去個地方,有東西給你。”
“去哪兒?”
“到了你就知道了。”
賀蘭毓說着便來抓她的手腕,卻教溫窈給躲開了,他的手撲空,頓了下,收了回去。
他負手轉身邁步,“跟上,不去的話,後悔的可是你自己。”
溫窈心頭狐疑片刻,猜想可能是他先前提到過的“溫家”,自從鄭高節偷走溫家後,已經有許多年人們都只稱之為“鄭府”了。
馬車自西北偏門出,兩個人同車而行卻也不言語。
途徑街市時,賀蘭毓自窗口看見個賣糖葫蘆的攤販,心念忽起,教來福停下馬車去買了兩根。
他遞給溫窈,閑話問起:“老頭子方才都與你說什麽了?”
溫窈不接也不回話,他拿糖葫蘆隔着紙袋戳了下她手臂,“說話。”
她嫌煩,側過身一些,諷刺道:“老太爺說,若你再胡作非為,便再打斷你一條腿。”
“溫渺渺!”賀蘭毓頓時眉頭緊擰,一把将糖葫蘆扔進了她懷裏,“你當真覺得我如今還會受人掣肘?”
他瞥她一眼,“老頭子身體不好,我勸你別試圖拿他打什麽主意,也不枉費他心疼你一場。”
“賀蘭毓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那般狼心狗肺嗎?”
溫窈聞言氣怒不已,拿起懷中的糖葫蘆朝他砸了回去,賀蘭毓揮袖擋開,再看她眸中陰郁,伸手一把扯着她手臂将人拉了過去。
“溫渺渺你別蹬鼻子上臉!”
她腳下不穩,踉跄了下,承半跪姿态趴伏在他膝頭上,微微仰着臉,略帶驚惶的神色在搖曳的燭火下,真是惹人憐惜得很。
賀蘭毓心頭微漾,氣性兒頓時就消了大半。
他的手掌似有若無地劃過她肩膀,又拉着人起身,強制教她坐在了自己身邊,他則稍稍側過身,轉向了另一側倚着。
“坐着別動,大過年的,你我都消停些,皆大歡喜。”
溫窈沒再理他,力量角逐,她總是吃虧的。
一路行了約莫小半個時辰,馬車最終果然停在了溫家老宅前。
溫窈躬身下馬車,站在門前仰頭看上頭的牌匾,原先的“鄭府”已撤下,重新換上了“溫府”,往裏頭看,燈火挂得稀稀疏疏,不像是有人的樣子。
“鄭高節一月前已被降職調任外阜,鄭若安雖留任盛京,眼下也只不過是個七品主簿,你不想看見他們,往後應當也看不到了。”
賀蘭毓自她身側踏步而過,又招呼她跟上。
他帶她去了溫老太太生前居住的清竹庭,在那裏,來福狗腿子一般捧上來一沓文牍,笑不見眼地遞給她。
“姨娘您看,這是爺給您準備的新年禮,新年新氣象,願您來年萬事順意,喜樂常伴。”
溫窈不消拿起來看,也知道那些應該是當時,她在觀山亭對鄭若安提出的條件,賀蘭毓替她拿回來了,至于鄭高節有沒有思慮的餘地,于他而言想必不重要。
天邊的煙花開過一朵又一朵,來福捧着文牍良久,臉上的笑都要僵了,面前的人卻始終無動于衷。
賀蘭毓負手而立,眸光定格在她臉上,試圖從她淡漠的神情中發現一絲絲歡心與喜悅。
他有期待,就像從前每一次送給她禮物時,期待看到她開心的心情一樣,這種感覺已經久違了,久到他都幾乎忘了。
上一次給溫渺渺準備禮物,還是五年前的上元節。
賀蘭毓後來想起,都不清楚自己究竟為什麽那麽做,因那時候,她已嫁作他人婦了。
那日他從府裏越獄而出,一心想見她,卻其實連她現下在哪裏都不知道,只是一路朝燈會而去,他記得她一貫喜歡看熱鬧的。
路過集市時,他拿随身的玉佩換了一盞兔子燈,就溫渺渺往年最愛不釋手的那種,她提着兔子燈時,會幻想自己是月宮的仙女,臭美的模樣能笑死人。
但那晚直到那盞燈熄滅,賀蘭毓也沒能等到溫渺渺。
他在燈會中漫無目的地穿行,被洶湧的人潮推動着,跟在花車後頭随波逐流,經過幹陽街心時,卻見街邊酒樓中走出來一對璧人。
那時的溫渺渺已盤起了婦人的發髻,淺酌之後酡紅的面容柔婉嬌俏,安靜半倚在易連铮臂彎中。
小厮駕着馬車上前,她賴在易連铮懷裏不肯動,紅唇開阖念念有詞,賀蘭毓無需聽見,也能猜到她的語調聲氣。
——三哥,我走不動了,你就不能抱抱我嘛!
他從前聽過、見過多少回她撒嬌時的音容笑貌,此後都變成了易連铮的專屬。
那天晚上他沒回府,任憑賀府侍衛搜遍了全城也沒找到他。
第二日城門開,賀蘭毓拖着一條尚未痊愈的斷腿,像是條喪家之犬,在初春的寒氣中滿身狼狽離開了盛京,也離開了溫渺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