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洪水 你該懂得乖一點
易連柏擾亂秋茗山舉策場一事,不過隔了一天便在城中傳得人盡皆知。
有人說是賀相攜私報複有意為難,有人卻道是易家自視清高存心給賀相添堵。
流言傳進弘禧閣,老夫人站在桌邊修剪瓶中幾枝梅花,聽完張嬷嬷的話手中剪刀一頓,眉間隐有斥責。
“吃了那些年的苦,也沒見把他那狂妄性子磨平半點!”
溫窈跟着賀蘭毓出門一趟就出事,外頭人不知道其中緣由,老夫人這裏卻是瞞不住的。
易家好歹也是百年世家,連新帝都要為籠絡人心而未曾妄動,賀家納溫氏進府已至對方顏面掃地,如今又得寸進尺帶溫氏到人跟前去顯眼,豈非欺人太甚?
“你待會兒去明澄院傳話,等蘭毓下朝請他過來陪我說說話。”老夫人心中堵住了一團悶氣,又問:“溫氏什麽動靜?”
張嬷嬷道:“她眼下倒還安分,只是昨兒個在山上扭了腳,爺回來也沒帶她,徑自歇在了畢月閣,兩人想必是鬧得不愉快。”
老夫人一時未言語,又聽張嬷嬷道:“對了,溫氏腳傷頗為嚴重,昨晚本想尋醫女診治,但畢月閣沒往裏通報直接攆了人走,後來還是尹姨娘去給料理的。”
“曼惜啊……她倒一向是個懂事的。”
老夫人猶記得初見尹氏時,女子沒名沒分先懷上了孩子,又至溫賀兩家婚事由此解除,這麽個處境自然惹人鄙夷。
但她卻是素來溫順恭謹,老夫人跟前也處處細致體貼,賀蘭毓失蹤後,老夫人可憐她無依無靠,遂做主給她了個通房身份安身立命。
直到賀蘭毓歸來,大婚之日納溫氏為妾,仍舊由老夫人開口,順道給尹氏也擡了妾室身份。
老夫人将面前一截多餘的花枝剪下來,想着吩咐道:“你替我跑一趟素心院,教溫氏先好好養傷,經文等痊愈之後再抄。”
張嬷嬷颔首笑了笑,“您到底還是心慈。”
老夫人搖頭輕嘆,仔細又将面前修剪好的梅花再看了眼,說:“順道将這花兒送去畢月閣親自交給雲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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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百花殺盡梅花開,她做正妻的,該有這花兒的氣度。
老夫人年紀大了,如今一心所盼,不過“家宅安寧”四個字罷了。
十一月霜降,早起屋頂樹梢上似落了一層雪,素心院裏愈發冷得像個冰窖,烘着火盆似乎都不頂用。
張嬷嬷進門冷不防打了個哆嗦,再往屋裏走,瞧溫窈傷了腳不能動,還縮在被窩兒裏睡着。
她也沒有去叫醒,将話傳給了雲嬷嬷,臨走又約莫不忍心,囑咐觀靈給床前再加個火盆,相府又不缺那點兒炭。
溫窈睡了很長一覺,沒教傷着的腳擾了好夢,醒來時正靠在床頭喝粥,碰巧畢月閣派盈袖過來請罪。
“奴婢昨兒個也是一時糊塗,總憂心兩位主子被攪了好眠怕是要不悅,遂腦子一熱沒顧得上姨娘,夫人今晨已斥責過了,奴婢知錯,姨娘若心裏還有氣,只管罰奴婢,奴婢絕沒有半句怨言。”
人站在跟前微微低着頭,也看不清那眼裏究竟有幾分敷衍、幾分嘲弄。
“既然知錯,那便去外頭跪着。”
這話卻不是溫窈說的。
她若這會子上趕着得罪了齊雲舒,回頭人家都不需做什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放任底下那幫子下人見風使舵,都能教她的日子過得苦不堪言。
話音從屏風外傳進來,賀蘭毓披着件深青色大氅進屋,面上陰沉不定。
盈袖面上頓時一僵,片刻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卻見相爺近到床前,眸中沉沉看的就是她。
“你主子性善溫和,倒養出了你這等刁奴,回畢月閣去跪下三個時辰思過。”
盈袖一張臉漲得通紅,當下又羞又惱,低着頭也不敢言語,福了福身忙快步出了寝間。
屋裏沒別人了,溫窈不想看見他,将粥碗放到床邊的梨花木幾上,重又挪着身子攏進了被窩兒裏,面朝裏側牆壁,只給他個背。
賀蘭毓負手立在床邊,瞧着輕嗤了聲,“這是跟我鬧上脾氣了?”
他提步上腳踏,彎腰先拉起床尾的被子看了看她的腳傷,包得真跟個豬蹄兒差不多。
“張醫師來看過後怎麽說?”
話說出去沒人應聲,賀蘭毓不耐,俯身抓着她肩膀将人掰過來,“扭傷了腳不吭聲,問你話也不言語,你是啞巴了還是怎麽着?”
“你別碰我!”
溫窈擰着眉,扭過來揚手一巴掌差點打到他,可惜被他抓住了手腕,只有指尖在下颌劃了一道淺淺的紅印。
“想知道就去問張醫師,難不成還指望我對你感恩戴德,謝你賞我一場難堪?”
“說到底還為了昨兒易連柏那句話啊……”
賀蘭毓單手捉住她手腕鉗在頭頂,“也難為你還這麽在乎易家,也不聽聽現在他們是怎麽看你的?”
還能怎麽看,總歸不會以她為榮便是了。
溫窈望着他片刻,忽而苦笑。
她近來時常想起從前的事,但每每看着腦海中那些抹不去的記憶一遍遍浮現,卻只覺得諷刺。
從前喜歡過他是諷刺,現在身在賀府更是個笑話。
那時賀蘭毓闖入她的洞房,賜于她一場經年不歇的流言蜚語,幾年後納她熱孝之身,又教她淪為全城的談資。
賀蘭毓這個名字,就像是她生命中的一場大洪水,曾帶給她多少好,後來便帶給她多少壞。
“旁人的言語若能殺人,我早就活不到如今了,何必你再來提醒我。”溫窈冷冷瞥他一眼,“何況你沒有資格這樣對我。”
先背叛的人沒有資格指責旁人抛棄過往。
“可那又如何?”
賀蘭毓已不似昨日那般盛怒,并不反駁那些過往,反而雲淡風輕笑了笑。
“有沒有資格你現在也都在賀府,是我的女人,沒人在意你喜不喜歡,我也不管你願不願意。”
“你若還像小時候那麽聰明,就該懂得乖一點。”
他聲音忽地清淺柔軟,無端顯出幾分缱绻,手中松開她的鉗制,指腹輕撫了撫她臉頰。
溫窈眸中厭惡,蹙眉別過了臉去。
賀蘭毓指尖停住片刻,收回手不欲再多留,起身一拂膝襕,話音已平靜得毫無波瀾。
“仔細養着傷,你若學得會乖,改日我便帶你回溫家看看。”
溫窈耳聰目明,聽到他方才說得是“溫家”,而不是鄭家,終究撐着手臂從床上起來些,追問道:“鄭高節那一家子呢?”
但賀蘭毓沒答話,腳下步子邁得大,仿佛沒聽見她的話一般,身影已轉出了那扇百花屏風。
他這日出素心院後,之後一個多月便再也沒踏足過。
溫窈腳傷也休養了那麽許久,正經能下地走路時已至十二月中旬,将近年關底下,府裏已有小厮忙活着張燈結彩。
清晨落雪,溫窈早起用過早膳,念着老夫人那時對她容了情,遂拿着抄寫好的經文往弘禧閣去了一趟。
路上積雪踩得咯吱作響,到弘禧閣廊檐下,素律姑姑正挑簾子出門,一見着她,先擡手在唇邊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姨娘稍等片刻,相爺正與老夫人在裏頭說些事情。”
溫窈一聽賀蘭毓在裏頭,心下當時便生悔意。
她鮮少出門,但每每出門一趟十有八九總會碰到他,真不知是這相府太小還是如何?
可人都到跟前了,沒有再調頭打道回府的道理,教老夫人知道也不妥。
她站在廊下看雪,甭管有意無意,卻從半開的窗戶下聽見些飄出來的話音,似是與在郊外燕林莊園靜養的老太爺有關。
裏頭老夫人語調有些無奈,賀蘭毓話音卻依然是冷淡沉肅的。
賀府的事溫窈近些年已聽聞不多,只知道那時賀蘭毓榮恩歸京,不論是官拜相位,還是他大婚之喜,老太爺都始終沒露過面。
等了約莫兩盞茶的功夫,裏頭話音止息,賀蘭毓邁步出門,伸手一挑簾子看着旁邊的她,不自覺皺了眉。
“你在這裏做什麽?”
“給老夫人呈送經文。”
溫窈答得簡短,半個字都不想多言,賀蘭毓掃她一眼,随即大步繼續往前走了。
進了屋裏,老夫人仍舊心有愁緒,撐着額頭倚在軟榻上沉思,沒工夫搭理她。
張嬷嬷也不多話,從溫窈手中接過經文,寒暄兩句便又送她出來。
到廊檐下時,溫窈難得主動開口一回,問:“勞煩嬷嬷,老夫人這是怎麽了,可是這幾日身子哪裏又不好?”
張嬷嬷瞧着她不知想到了什麽,眸中忽地光亮一閃,話一開口,卻不瞞她。
“姨娘應當也知道,老太爺如今在燕林莊園靜養,時下臨近年關,老夫人本送了書信請老太爺回來過年節,但……”
“老太爺不願?”
張嬷嬷難為地點點頭,“老夫人便想,要不今年去莊園陪着老太爺,可相爺這就……又不願意了。”
原道是父子倆之間的龃龉,老夫人夾在中間也當真是左右為難。
五年前賀蘭毓醉酒搶婚,是老太爺親自将他綁了回去,他那條腿,想必除了老太爺也沒人敢、沒人能下得了手去。
只是不知,如今的賀蘭毓,老太爺還能不能制得住?
溫窈辭別了張嬷嬷,一個人撐傘在雪中走了半會兒,忽地腳下步子一頓,折身又回了弘禧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