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囹圄 他不配
賀蘭毓端坐上首,好整以暇将她的無措盡收眼底,也只不過風輕雲淡一句:“坐好。”
她跪坐在矮書案後,方才動了動膝蓋,肩上立時壓下來一只大手,泰山壓頂似得不容置疑,強硬制住了她想起身的動作。
賀蘭毓先前俯下身一些,手肘撐膝,聲音極低道:“聽話。”手上卻越發用力,直捏得溫窈半邊身子都動彈不得。
那廂易連柏進到屋裏,因是滿心都在策論之事上,溫窈又身着男裝,沒有人會預想到她在這裏,是以他徑直在相應副策官身前落座,并未曾擡眸朝這邊看過。
先前賀府迎溫氏為妾之事滿城皆知,易氏百年清貴世家,遭逢此事自是受了莫大侮辱。
如今賀蘭毓為主考官,他雖為功名參加了舉策,但沒有想過上趕着去博賀蘭毓的青睐。
可待他與副策官策論結束,那上首端坐的賀相爺卻開了口.
——“四郎,上前來。”
那稱呼猶帶幾分熟稔,易連柏也想起,原先二哥未娶溫氏之前,賀蘭毓也曾是易家的座上賓。
他與二哥素來針鋒相對卻又惺惺相惜,那時的世家公子中,時人慣将二人放在一起比較,二哥總是勝他一籌,卻說世人只是偏愛謙和溫雅罷了。
直到……賀蘭毓狂妄至離經叛道,為奪溫氏,強闖了二哥的洞房花燭夜,二哥才終與他刀劍相向。
相爺開口,身側的侍官上前兩步來催,易連柏方收回思緒,起身垂眸往更裏側的上首書案前去。
臨至近了,他擡眸行禮,才猛然見那書案後跪坐之人,眉眼那般熟悉,穿着一身男裝不倫不類,陪在賀蘭毓身邊,低眉颔首。
“二、二嫂……”
易連柏眸中訝然、憤怒,更痛心疾首。
二哥屍骨未寒,遺孀卻已成了他人的掌中之物,當時只道溫氏迫于強權身不由己,如今看着,卻竟然不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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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室結冰一般的寂靜,溫窈微低着頭,雙手交握在身前,幾乎要捏出血來。
她後來忘了自己是怎麽逃出那間屋子的,只是一直跑,步子很急跑得很快,期望跑得離賀蘭毓越遠越好,永遠都別被他抓到。
時下方值晚秋,傍晚的風卻怎麽都已經這麽冷,吹在她沾滿淚痕的臉上,凜冽地像刀子一樣,刮得人生疼。
她腳下步子不停,一直朝如火燃燒的楓林深處跑去,腦海中只不斷回響着易連柏憤怒地質問。
“你對得起二哥嗎?你對得起他嗎!”
溫窈想,她是對不起易連铮的。
他對她溫柔、包容,全身心的愛意全都給了她,但她沒有随他一起去,沒有守着自己的“貞節牌坊”對賀蘭毓寧死不屈。
可她身陷囹圄之時,為什麽沒有人來救救她?
如今他們對她口誅筆伐,視她作家族的恥辱,那時卻為何不伸手救救她?
眼淚模糊了眼前的路,溫窈被腳下突起的樹根絆倒在地,摔得全身都痛,趴在原地許久都沒有起來。
她把臉枕在小臂上,鼻尖充盈着衣袖下腐爛的樹葉氣味兒,等渾身都冷透了,哭也哭夠了,才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響起。
“一個易連柏就教你受不了了,真沒用。”
賀蘭毓走近她,俯下身,提着她肩膀欲将人翻過來。
“你別碰我,滾開!”
溫窈動了動身子避開他,聲音嘶啞低悶,她翻身坐起來,露出一張哭得通紅的臉和浮腫的雙眼。
賀蘭毓瞧着收回手,站起來居高臨下看她,“碰不得?前幾日你還在我身下婉轉承歡,方才見過易家人一面便又想為易連铮守身如玉了?”
“你無恥!賀蘭毓你下流無恥!”溫窈咬牙切齒,怒氣沖上頭揚手便打他,“你就是個一朝得勢的小人,不配提起少卿,你不配!”
賀蘭毓也不躲,就任憑她竭盡全力打在他腿上,直惹得他心煩了,後退一步,溫窈雙手撲空撐在地上,膈應間摸到塊兒石頭,想都沒想直接朝他扔了過去。
賀蘭毓側身躲開,實實在在被激怒了,彎腰一把抓住她胳膊将人拉起來,雙手徑直絞在背後。
“你要是再敢矯情,今天晚上就給我在這荒郊野嶺待一夜!”
他在背後粗暴推着她,溫窈腳下踉跄,手臂都像是要絞斷了。
“你放開我!”
“賀蘭毓你憑什麽這樣對我?憑什麽?當初是你有負于我,解除婚約也是由你先說出口,我嫁給少卿有什麽錯,要換來你這樣的報複和羞辱?我……”
“閉嘴!”
賀蘭毓手中驟然用力,溫窈吃痛,話音一滞。
她看不見賀蘭毓的神情,只知他又從她袖口扯出塊兒手帕,囫囵堵住了她之後所有聲嘶力竭的質問。
她的憤恨從眼裏傾瀉出來,所以哪兒有什麽理由和憑什麽,一切都只是因為他那一點可憐又陰暗的不甘罷了。
一路押着到山腳下推她上馬車,關門落栓。
賀蘭毓沒上來,交代侍衛将她帶回府,便兀自翻身上馬,攜着一身戾氣迅疾縱進了暮色中。
回到賀府西偏門已是夜裏亥時。
雲嬷嬷先前聽聞賀蘭毓都回來了卻不見溫窈,心下一時焦急如焚,遂也顧不得老夫人禁令,自顧跑去明澄院求見了一趟。
卻不成想畢月閣早一步來人将賀蘭毓請走了。
她沒法子,只好去到門上等,這廂在夜風中望眼欲穿之際,才終于見馬車自街拐角轉出來。
車門打開,溫窈雙手環膝縮在馬車一角,聞聲擡起頭來,一張淚痕斑駁的臉教檐下的燈火照得婆娑楚楚。
下馬車時溫窈身子歪了下,站不穩,才察覺到右腳腳踝有些隐隐作痛,進屋裏褪了鞋襪掀起衣擺擺一看,右腳腳腕處淤血紅腫,分明是扭傷已久。
“姑娘這……相爺又欺負你了?”
雲嬷嬷蹲在床邊仔細在她的傷腳下塞了個軟枕,忍不住怨道:“想那時候老太太臨終前總說把你交給相爺她便放心了,可如今若是教她看到相爺這番作為,還不知……”
“嬷嬷別說了。”
溫窈靠在床頭神色倦怠,祖母如今若是在天有靈,便請保佑她有朝一日能同賀蘭毓劃清界限吧。
扭傷可大可小,溫窈的腳腕腫得不成樣子,顯然傷勢嚴重。
屋裏人不敢随意揉捏,雲嬷嬷遂忙差遣月牙兒上畢月閣回禀,好得令請張醫師前來看顧。
可誰知月牙兒踏出院門便直如石沉大海,好不容易回來了也是滿面狼狽,瞧着樣子也是哭過一回了。
“我沒見到相爺和夫人,盈袖姐姐不準我進院子,說相爺和夫人已歇息了,誰都不能擅自打擾,否則……否則就要教人打我。”
觀靈一聽便火冒三丈,“她算個什麽東西就敢打人了,我倒要看看她懷裏揣着的那顆心到底有多黑!”
溫窈怕她闖禍,忙教雲嬷嬷去攔。
但話音方落,便見屏風後轉進來一道鵝黃色身影,打斷了屋裏片刻争執。
來人竟是尹曼惜。
“我方才聽蕊兒說溫姐姐受傷了,我正好會些醫術,跌打損傷也尚且能看顧,便自作主張來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溫窈一時片刻都未曾回過神來。
倒是雲嬷嬷病急亂投醫,忙搬了椅子,上前迎尹曼惜在床前落座,“辛苦尹姨娘深夜前來,煩請瞧瞧我們主子的傷吧,有什麽需要的只管吩咐我們。”
說着話,又吩咐觀靈和月牙兒去奉茶,備熱水,又給屋裏燒了盆炭火。
一應準備就緒,尹曼惜挽了袖子,俯身去擡溫窈的小腿,剛碰上,溫窈止不住一顫。
她無法适應。
尹曼惜面上卻是平常,仍舊握着她小腿放在自己膝頭,似乎是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遂喃喃搭起話來。
“這傷拖得有些久,裏頭的淤血化不開,全都堆積在一起,怕是要将養個把月了。”
溫窈一直在看她,沒有言語。
尹曼惜卻不介意,臨動手前,又道:“待會兒可能會有些疼,你需忍着些。”說罷又向觀靈要了塊手帕,疊好遞給了她。
溫窈手裏拿着手帕,終于還是沒忍住,開了口,“你的醫術是在哪裏學的?”
“軍護府,”尹曼惜低着頭,話音恬淡,“我哥哥是邊軍營裏的小醫官,那地方常有蠻人在關外流竄,軍爺們隔三差五帶傷,我跟着哥哥照顧他們,耳濡目染學習了一些。”
這便是了。
正是因有這樣一個溫婉可人的姑娘細心看顧,當年的賀蘭毓心動情動,遂放任自己将千裏之外的婚約抛諸了腦後吧,教尹曼惜懷了他的孩子。
溫窈還記得那時賀蘭毓凱旋而歸,回來第一件事便是前來向她認錯。
他上門前兩回皆教她差人遣退了去,而後沒法兒,又深夜翻牆越進她閨房,拿一袋從邊關帶回來的麥芽糖像哄小孩子那樣哄她。
可她那年十六歲,早已不是小孩子,無論他有再多再甜的糖也哄不好她了。
最後一次兩個人面對面說話,距離第一回 他上門已前後糾纏了三個月,起初他說會将尹曼惜送去別院,等孩子生下便養在溫窈膝下。
溫窈搖頭。
後來他思慮後又退步,孩子也隐姓埋名養在別院,不會認祖歸宗,只要她答應,他此後一輩子都不會再納妾。
溫窈仍舊搖頭,還教他往後別再來找她了。
最後的最後,他的耐性大抵也磨完了。
“我究竟要怎麽樣你才能滿意?這些年當真是将你寵壞了,你自己去看看,這世上男人有幾個沒有三妻四妾?”
“我不過是睡了個女人,你便不依不饒,她肚子裏懷的好歹是我的孩子,你但凡有一點容人之心,也不至于鬧到如今這般難堪的地步!”
“你若真就如此蠻不講理,那不如便退婚罷了!”
溫窈當時站在他面前,在他試探的注視下沉默了良久,而後開口,聲音輕得像是一陣風。
——“我容人與否重要嗎?我只是,不想再喜歡你了。”
她接受不了背叛,就如同當初知道鄭高節負了她母親後,便再沒有叫過鄭高節一聲爹,賀蘭毓于她而言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