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故人 她的臉面
冠冕堂皇地說放她出去,到頭來卻原來就是這個德行。
溫窈心頭堵住了一口氣,換好衣裳出西偏門,賀蘭毓已坐在馬車上了,掀開車簾朝這邊兒看一眼,指了指她身後的觀靈。
“教你來,你帶個丫鬟做什麽?”他眉間凝起幾分不悅。
溫窈想是瞞不住,索性如實道:“我手頭有幾間莊子,如今不能時時看顧了,賬目總還要查的,教丫頭跑一趟把賬本兒拿回來,行不行?”
兩個人隔着車窗問話,周遭侍衛小厮都瞧着,到底不好看。
來福心思活,趕忙上前将車轅上的木踏放了下來,先請她上馬車,有什麽話上去再說也不遲。
溫窈腳下未挪步,站在馬車下看着賀蘭毓,仿佛他要是不答應,那她就寧可不出門了。
賀蘭毓望着她那樣子模棱兩可冷哼了聲,沒說話,順手關上了車窗。
那具體什麽意思,溫窈摸不準,一時也躊躇,但她瞧着馬車還沒揚長而去,猜他應該是答應了。
她遂試着回頭朝不知所措的觀靈說,“去吧,忙完了早些回來。”
話說出口沒見馬車裏有什麽動靜,這才暗暗松了一口氣,提步登上了馬車。
來福站在一邊看兩人一番你來我往,心裏猶是唏噓,早些年兩個人哪兒是這樣冷冷淡淡的。
溫姨娘還是溫小姐時,膽子大脾氣嬌,無論遇着什麽事,甭管是撒嬌還是撒潑,總歸都能教爺為她折腰。
爺雖然時而嫌棄說她麻煩精,但誰都能看出來那是他手掌心裏的人。
溫老太太病重那年,鄭老爺揣着心思不肯醫治,溫小姐沒轍,竟然不知深淺,自己孤身一人跑到賭坊賺藥錢,被人家盯了梢,差點兒打個半死。
爺聽說了消息,一怒之下連夜從北大營趕回來,獨自闖了那間賭坊,打死了數人又砍下莊家一只手,虧得老爺出面才沒吃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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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在家裏受了家法,跪在祠堂一天一夜,沒來得及去看溫小姐一眼,回到軍營又是一頓軍棍,大半月都沒下得了床。
幾個月後溫老太太過世,爺回來祭奠,半個字都沒提賭坊那事。
溫小姐自己聽說後上門來道謝,被爺罵得一頓哭,但等她淚眼汪汪認了錯,爺還得反過來買糖哄她笑。
好好兒的一對青梅竹馬,走到如今這步。
來福哪怕知曉起因經過,也還有很多事想不通,那些堵住的症結就變成了遺憾,任誰想着都覺可惜。
溫窈進到馬車裏,賀蘭毓懶散靠在軟枕上,目光直勾勾瞧她。
她穿男裝別有一番風情,華服寬松玉帶束出一把纖腰,愈發顯得那身板兒單薄,面容又生得唇紅齒白,清隽俊俏,舉手投足間,頗有些滿樓紅袖招那意思。
他不覺動了動腰,靠後挪了兩寸,朝身前空出的位置看了眼,指使她,“坐過來。”
溫窈聞言擡頭看他一眼,觸及到那目光,眉尖蹙起來。
在他眼裏她根本同青樓女子沒差,興致來了,光天化日之下都不曾避諱,誰知道會不會一時興起在馬車上就肆意淩辱了她?
她遲遲不動,賀蘭毓斜睨她一眼,嗤笑了聲,“你想什麽呢?大清早的,我吃素,但你別教我再說第二遍。”
溫窈面上一陣火燒,咬牙忍了,躬身上前落座。
府中畢月閣,辰時過兩刻。
齊雲舒早起教盈袖給梳了個留仙髻,先前那匹牡丹緞已制成了衣裳,穿上身再搭配一套淡粉瑩潤的珍珠頭面,更襯得她面容姣好柔妩。
“爺的眼光當真是好,給挑得這緞子穿在夫人身上确是般配極了。”盈袖稱贊道。
齊雲舒朝鏡子裏看了看,唇邊淺淺綻放出一抹笑靥,“行了,教傳膳吧,你去明澄院請夫君過來,他今日休沐,這會子應當已起身了。”
賀蘭毓平日并不常進後宅,處理完公務後直接歇在明澄院居多,但每逢齊雲舒派人去請他總不會推辭,待她稱得上相敬如賓。
但這回盈袖去了半盞茶功夫,空手而歸,站在她面前躊躇片刻才道:“夫人,奴婢聽那邊兒說,爺今兒個一早便帶着溫氏前往秋茗山了……”
齊雲舒言語一滞,坐在桌邊呆怔半會兒。
又是溫氏,不聲不響的溫氏,先前校場邊鬧了醜,沒聽賀蘭毓将她怎麽樣便罷,這才轉眼間,竟還直接帶着出門抛頭露面去了。
盈袖看她臉色不佳,忙又勸解,“都說娶妻擇賢,納妾為樂,爺帶着她在外頭尋樂子,不正好證明爺心裏只當她是個玩意兒嘛,夫人別放在心上。”
“但人家不也說妻不如妾,妾不如……”
齊雲舒說不出口,看着滿桌的菜也提不起胃口,起身往裏間貴妃榻上去歪着,眉間略有些惆悵。
“他們去秋茗山做什麽你問了嗎?”
若賀蘭毓帶溫氏前去确是有事要辦,而不單單只為游山玩水,她心裏好歹也能好受些。
畢竟她眼中的賀蘭毓整日心系國事,說是日理萬機也不為過。
她仰慕他處理公事時的胸有成竹,也處處體諒,連想讓他抽空陪自己回娘家一趟,都思慮了許久還未開口呢。
盈袖面上一時犯難,“奴婢問了,但底下人都不知道。”
齊雲舒偶爾也并不那麽循規蹈矩,單手撐額沉吟片刻,忽地擡頭道:“那你派人去看看吧,找個機靈的、臉生的,別教夫君發現。”
“這可使不得!”盈袖吓壞了,“爺若是知道了必定要遷怒夫人的!”
“教你去你就去。”齊雲舒性子上來了,扭身從榻上坐起來,“我就是想看看他們究竟做什麽去了,不然我待在家裏連一口水都喝不下。”
這便是沒轍了,盈袖勸不動,只好出門差人辦事去了。
這廂等到中午時分,小厮回來複命,道:“秋茗山今日有宴,出席的都是些文人士子,小的在山腳茶肆聽說,是皇上将今年的弘文館舉策交給了相爺主持。”
溫窈也是抵達之後,才知曉弘文館舉策之事。
她從前聽易連铮提過,舉策每年一次,參與者只限弘文館學生,連續三年舉策均拔得頭籌者,可直接入谏議院為末等聽勘,初始官職雖低微但前途十分光明。
此回賀蘭毓為主策官,下首又分列四位副策官,以國中眼下各地症結為題,諸學子現場出對策與出題的那名副策官對論,很是考驗人的學識與時政見解。
賀蘭毓鮮少開口,只有遇到真正見解獨到之人才會親自考察一二,若有學子得他出言相論,那自是榮光至極。
溫窈做侍從打扮跪坐在他身邊,上半場下來,只聽他開口了一次,但那學子臨了卻沒答上來他的問題,有些可惜。
“弘文館的學生當真是一屆不如一屆了。”午間歇息時,賀蘭毓靠在躺椅上閉目養神,幽幽感嘆。
溫窈在桌邊自顧吃糕點,沒搭話,他當年根本連弘文館都沒能進去吧……
說起來還不止弘文館,當年賀家兩位公子接連戰死沙場,老太爺為了保住家中唯一的獨苗,不肯再教賀蘭毓碰刀劍,勒令其寒窗苦讀考取文官功名。
誰料賀蘭毓天生反骨,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在考場上交了白卷!
此事一出,甚至驚動了先帝親自召見他,評其“鋒芒太過,金石之器卻乏琢磨”。
以至那會子盛京街頭巷尾傳得人盡皆知,笑談若往後面聖無緣,都可效仿賀三公子之法。
她裝啞巴,不言語。
賀蘭毓不悅,睜開眼擰眉瞧她,擡起一條長腿勾住她纖腰,小腿使力一勾,硬生生将她從桌邊拖到了後面的躺椅上。
“你又發什麽瘋?”溫窈猝不及防跌坐在他腿上,擡眸瞪他,掙紮着要起來。
“這就叫發瘋了,看來你跟易連铮成婚的這些年,真是無趣得很。”
賀蘭毓說着低頭,就着她的手将那半塊兒糕點吃了,唇瓣觸碰到她指尖,引起她一陣瑟縮。
他含笑瞧她窘迫,舌尖嘗到甜味兒意猶未盡,一手捏住她後脖頸固定住,又湊過來細細品嘗她飽滿嫣紅的唇,咕哝道:“整日吃甜的,也不見你身上這二兩肉再多長二兩。”
賀蘭毓手上從來輕重不忌,隔着衣裳揉捏得她生疼。
溫窈臉頰燒得通紅,雙手慌不擇路抓着他小臂推拒間,餘光又瞥見門口婢女打算進來,卻礙于如此情狀匆忙回避。
她惱羞成怒,張嘴狠狠咬了他一口,“賀蘭毓,你給我留點臉面成嗎?”
“臉面?”
賀蘭毓像是聽了個笑話,退開些捏住她下颌,凝眉瞧她片刻,勾了唇角,“你的臉面不是早在踏上賀府喜轎時就丢盡了嗎?”
這是她自己說過的話。
時下約莫臨近下半場開始,同院的幾位官員丞裝待發,婢女侍衛全都齊聚候在外頭。
溫窈一霎鼻尖酸楚莫名,紅着眼眶抿唇不語。
賀蘭毓嗤笑了聲,指腹覆在她長睫上輕撫過兩個來回,松開鉗制,手掌在她後腰上拍了一把,“起來,收拾收拾随我出去。”
下半場,溫窈依舊坐在他旁邊。
中途過半,卻聽外間那士子進來時,門口侍官報:“生員易連柏,策勃羅海海運諸議。”
溫窈聞言眸中一時錯愕,擡眼望去,來人身形相貌同易連铮六七分相像,年歲剛及弱冠,正是易家四郎——易連铮的親弟弟。
她扭頭回避,怒目看向賀蘭毓。
他明明知道所有參與舉策的學生姓名,卻偏偏帶她來這裏全程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