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身如飄萍 忽然伸手揉了揉玲珑額前……
九、
“王爺?”就算玲珑以前見慣了蕭缙各種幺蛾子,也想不到他會忽然到自己的後罩房。
蕭缙神色卻很坦然,好像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今日看公文看的累了,又有一份卷宗沒找着,便想過來問你一下。剛坐下而已。”
玲珑其實此刻還有點挂着剛才與母親沈菀的對話,所以神色不似平日那樣輕松,也懶得多想眼前這位祖宗在想什麽,直接便順着他說出來的話應道:“王爺見諒。今日下午并沒有奴婢的輪值,且上個月已經跟王府禀報過,今日家母自後角門進來探望奴婢。奴婢一時不慎,耽擱久了,還請王爺原宥。不知您要找哪一份卷宗?”
蕭缙幹咳了一聲,站起身來:“咳咳,不要緊。本王已經打發唐宣去找卷宗了。”
“那就好。”玲珑再次欠身,态度看似恭敬一如平時,但低頭之間,目光其實是放空的。
心中反複環繞的,還是母親強忍未落的眼淚。
“對了,最近湖心水榭左近的花木修繕進行的如何?”蕭缙又問了一句。
玲珑還是沒有擡頭,甚至連目光也依舊是那樣放空的,直接應道:“花木修繕的日程是隋喜在主理,先前從王府的賬上撥了六百兩,因着連水榭至花園的石子路也修繕了一回。上個月書房裏的帳又走了二百兩,定了六株茶花,六株薔薇。”
“嗯。那跟本王過去看看情形罷。”蕭缙說完便直接往外走,竟是好像沒注意到之前玲珑已經說了今日下午她不當值。
六月下旬的天氣還是很熱,不過到了湖邊便清爽許多。水榭花木的修繕已然完成,湖畔垂柳如煙,花苑燦爛似錦,風景十分怡人。
蕭缙帶着玲珑圍着花苑略走了幾步,便算看過了,随即又回到水榭之中,也沒落座,只是扶着圍欄遠遠眺望遠處。
玲珑當然更不想說話,就站在蕭缙身後兩步之處,遠眺出神。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蕭缙才問道:“可是家裏出了什麽事麽?”
玲珑此刻心緒已經平複了些,笑了笑:“沒有什麽大事。不過就是做長輩的宗想給人安排婚事。這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家家都有。”
“安排婚事?”蕭缙輕聲重複了一次,“那你自己願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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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又笑了一聲,只是這次的笑意中滿是無奈:“奴婢是身如飄萍的人,願意不願意的,有的時候也不太重要。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蕭缙轉身望向玲珑,面上也是帶了幾分淡淡的笑意:“誰又不是‘身如飄萍,走一步看一步’呢。”
玲珑輕輕嘆了口氣:“奴婢知道王爺也有這想安排婚事的長輩。但奴婢鬥膽說句話,慈懿殿給您的這件婚事,本身便有些變通的餘地。王爺心中若是有人、想虛正妃之位以待,收了裴五姑娘作側妃也使得。退一萬步說,您便是不娶,您也還是榮親王。皇上還是看重您的。”
蕭缙看着她面上的神色,前世在北地風霜之中的情景又上心頭,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忍了片刻,才能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仍舊平靜些:“皇上,是看重我的。但到底誰對我好,我心裏清楚。”說完,忽然伸手揉了揉玲珑額前的劉海碎發。
玲珑心頭猛地一跳,本能地向後退了半步,深深一躬:“王爺。”
多的一個字也沒有說,但她的話音裏滿了驚懼。
蕭缙心中暗罵自己沒有忍住,但面上當然還是淡淡的:“你怕什麽,本王何時勉強過誰麽。”
玲珑仍舊低着頭:“奴婢實在鄙薄,不能不畏懼。奴婢安身立命唯一能仰仗的,只有王爺的仁厚。”
這話本分到了極處,但也實在到了極處。
蕭缙明白她的意思。
王府裏所有人都知道,玲珑是不願意做妾的。有人覺得這是尋常女子該有的志氣,也有人笑話她還抱着當初身為侯府姑娘的傲氣,但蕭缙上輩子其實是聽她親口解釋過的。
“為什麽不肯做妾?當然是不劃算。”前世裏說這話的時候,玲珑已經陪着他到了流放的北地,飄飄揚揚的大雪連續下了三四天,外頭的雪都要到膝蓋那樣深。那時她正拿着藥酒給他反複塗抹肩上的舊傷,他疼得額頭冒汗,便不斷地找些有的沒的閑話來說,不知怎麽便提到這件事。
此刻的蕭缙仍舊記得,當時的玲珑是坐在他面前的,目光很專注地在他的肩傷處,但嘴角含着的笑意,是北地冬日裏最溫暖的光芒。
她的聲音清脆又活潑,絮絮叨叨說話的時候,就像一串酸甜的小果子,她說:“我知道當初人家都怎麽說我,其實想瞎了心的居多。我娘家都奪爵了,還有什麽傲氣、什麽志向。被迫應選宮役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什麽叫‘形勢比人強’。能不做妾當然不做,因為害怕呀。我要是一早就給王爺做妾,等王爺尋到一個可心的王妃,誰給我墳頭拔草呢?”
言猶在耳,雖然眼前之人并不知道在某一個日子裏,她曾有這樣一段話落在他心裏。
蕭缙又沉默了片刻,終于溫言道:“剛才,是我失禮了。你既然知道你如今的能夠依仗的,是本王的仁厚。那麽便只管依仗便是。不管是你本家還是外家,在婚事的打算上不要委屈自己。不願意,就不用低頭。旁人說什麽都不要緊,本王的‘仁厚’自然會給你撐腰。”
玲珑因為低着頭,并不能看到蕭缙此刻的神色。但他說這幾句話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她不得不在應聲謝恩的同時,又退了一步,不知是在提醒蕭缙還是提醒她自己。
萬幸這句話說完也就完了。
随後幾日,一直到啓程前往碧山行宮之前,蕭缙終于沒有再出什麽幺蛾子,玲珑也沒有增加更多的輪值時間。王府裏的賭盤甚至都新增了一項——王爺會不會改成帶着翡翠去行宮?
轉眼到了七月初五,慈懿殿高太後與仁宗皇帝,一同移駕地處京城東北百餘裏處的碧山行宮。
仁宗後宮中的妃嫔不少,但此次得以伴駕随行的只有四人,太後的長兄之女,如今的貴妃高氏,以及半年前剛入宮的新寵裴昭儀赫然在列。皇後段氏卻留在了宮中,只說身體不适,所以留在昭陽殿休息,行宮事宜,便由高貴妃打理。
如此情勢,自然引發了朝野不少議論。雖然表面上只不過是尋常的行宮避暑游玩,但因着仁宗朝的實權實際上一直是在太後的慈懿殿與仁宗的乾熙殿之間來回拉鋸,所以後妃勢力的此消彼長,同樣也顯出了太後對仁宗後宮的掌控之力。
對此,蕭缙很是有幾分鄙夷。甚至在一路前往行宮的路上,與玲珑好好數落了一回:“……有的時候,我就真的是覺得難怪二哥能當太子,他這個性子真的是太像先帝了。要說忠孝仁義,确實是放在心裏,想做個好人,想做好事。但為人君者,不知取舍,那就是等着叫人拿捏。”
自從那日水榭說話之後,玲珑與蕭缙之間的氣氛便微妙了兩天,各自都有些輕微的拘謹,王府後院的賭盤甚至還再次拉高了對翡翠的看好。
不過再幾日之後,蕭缙的公務越發繁忙,除了王府少史唐宣與護衛統領衛鋒時常要到書房議事之外,玲珑一同過去幫忙料理蕭缙要緊的書信往來。連着忙碌幾日,先前那點微妙的尴尬便自然消散了。
到得前往碧山行宮之時,主仆二人在馬車上說笑,已然全無芥蒂,玲珑也重新“大膽”起來:“王爺,您如今議論陛下是越來越直接了。”
蕭缙嗤笑道:“左右這是在馬車上,除了你便是前頭的衛鋒,若是這也能洩露,那本王就認了。皇上這次估計要住一個月。咱們最多五六天,日程不會太長,你多仔細防範些。”
“奴婢能防範什麽?”玲珑奇道,“行宮的防衛是王爺您親自安排的,奴婢随行只是伺候王爺,那不是因為您挑食挑嘴麽,除了防範飲食不順口,還有什麽?”
蕭缙唇角一勾:“明知故問是不是,當然是替本王防範美人計和‘被美人計’。慈懿殿一直都擅長軟硬兼施,朝政上的手段強硬之外,後宮或內宅也是無所不用其極。看如今的六宮,再看平郡王府的後院,太後是絕對不會因為裴五害得本王落過馬,便放掉這件婚事。這次行宮還專門叫本王一同前來,指定是有算計的。你是本王的貼身侍女,當然要護衛你家的絕色王爺了。”
“——咳。”玲珑心裏一個白眼差點翻到天上,雖然她也得承認蕭缙确實面容俊美,但忽然“絕色”二字被他老人家自己貼上身,還是有點猝不及防,不過下一刻她還是接上了,“既然王爺說的這樣明白,那奴婢一定留神,免得王爺被人辣手摧花。”
這樣胡說八道了一路,午後便到了碧山行宮。
蕭缙的住處被安排在行宮南端的平林館,為的是與後宮女眷的居所盡量遠離避嫌。按着往年避暑的慣例,到行宮的頭一日先行安頓,如無特旨召見,并不用立刻前往太後的澄月堂或仁宗的霁月堂觐見。
今年也不例外,到了平林館之後,甚至有內監專門過來送了兩宮賞賜的瓜果冰飲若幹,叮囑榮親王随意休息游玩,不必急着過去見禮。
蕭缙笑着應了,叫玲珑拿了兩個大紅封打賞。過來傳旨的內監都是人精,接了紅封便知輕重。加上榮親王本來就有豪闊名聲,越發滿面堆笑地奉承了半車的話。大致就是先前王爺受傷,太後與皇帝如何心疼挂念,今次來到行宮定要好好散心,說不得便有神仙姻緣雲雲。
待得傳旨內監走了,蕭缙與玲珑互相看了一眼,也不必如何讨論,便心知肚明這就是老練中官的精明,看着說的大多是滴水不漏的場面話,實際上拿了紅包也透了消息。所謂神仙姻緣,自然就是太後在行宮中有所安排,還是要在這消暑游玩之中,再提蕭缙的婚事。甚至是否只有裴姝一人備選,都未可知。
不過首先出現的,确實還是裴姝。
行宮安頓的轉日一早,仁宗便打發人過來給蕭缙送了點心,又是這慣常的拿吃食開場,實際上是要他去澄月堂給太後請安,順便叮囑他留意言行。
蕭缙全無意外,雖然他并不記得前世的此時,在行宮中具體的日程細節,但大致發生了什麽,當然還是非常記得的。
不然他上輩子為什麽要給裴姝一個空頭側妃的名分呢,而裴姝若是不曾踏入榮親王府,前世裏的玲珑也可以少去好幾樁無妄之災。
想到此處,蕭缙又深深呼吸兩回,仍舊是頂着一副憊懶混賴的笑容,領着玲珑往太後的澄月堂過去,路上想想,又叮囑玲珑:“等下見到太後,你不要緊張。”
玲珑想都不想便應道:“謝王爺關懷,但奴婢不是被太後相看,而是旁觀太後強迫王爺您被人相看,所以奴婢很不緊張。”
蕭缙不免氣結,一時間恨不得玲珑也能知道上輩子到底發生過什麽。
不過回頭看了她一眼,那張明麗秀美的面孔上此刻還沒有經過那些更大的傷痛與決絕,也不曾遭受後頭的磨難種種、風波重重,望向他的目光裏還是那樣澄澈而輕松的,蕭缙心裏忽然又軟了。
算了,不知道也好。
很快到了澄月堂,正堂之中太後與仁宗正在吃茶說話,母慈子孝,一派和睦。
蕭缙進門見禮叩拜,禮數鄭重周全,仁宗目光中便有滿意之色。
賜座吃茶,母子之間,兄弟之間,也無非就是些相互問候身體安好、養傷可好之類的場面話。
一盞茶堪堪吃完,太後便向身邊的侍女打了個手勢,又和顏悅色地望向蕭缙:“先前聽說你落馬,哀家與皇帝真的是吓到了。萬幸祖宗保佑,先帝庇護,你總算平安無恙了。不過經了這件事,你這孩子也應當知道,王府裏沒有主事的人,還是不行的。”
說到這裏,便見裴姝由宮女領着進了澄月堂,一襲青衣,楚楚可憐,先給太後與仁宗見禮,随後也轉向蕭缙:“臣女裴姝,向王爺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