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七、辛苦了 心頭那一點點的火苗,他還……
七、
茶水房裏的氣氛立刻就有點微妙。
進門的丫鬟叫翡翠,是蕭缙乳母李嬷嬷的小女兒,雖然到榮王府伺候不到一年,但因着母親李嬷嬷的關系,進了王府便是一等丫鬟,在蕭缙跟前也頗得幾分高看。
而玲珑一直與翡翠不對付,衆人都是知道的。
裏頭的緣故很簡單,翡翠作為李嬷嬷的小女兒,容貌俏麗,小時候也讀過幾年書。若是不想進王府做丫鬟,不管是直接找個鄉紳婆家,還是求蕭缙做主,許配一個侍衛親兵,都是極其容易的。
明明有那樣的出路,還是主動要進王府做侍女,想做通房侍妾也好,或是想去主管書房、将來可以擡高身份、嫁個小官也罷,前程總是還落在蕭缙身上。
可玲珑才是蕭缙最信任的心腹侍女,多多少少算是擋了翡翠的路。所以二人表面上雖然沒有真正争吵沖突過,私下裏卻互相瞧不上。
而琥珀、珊瑚、荷葉等其他的丫鬟夾在當中,便有些兩邊都不能得罪的小緊張,此時聽着翡翠明顯是話裏有話,更是誰也不敢接。
“以前只知道玲珑姐姐在書房裏伺候的好,”翡翠嘴角含笑,繼續道,“如今看來在正房裏也這樣得力,怪不得王爺喜歡呢。”
玲珑眼皮也不擡,将手中的涼茶抿了兩口,直接望向門口,也就是花廳大門的方向。
她能進來茶水間坐着,就是因為有小丫鬟蓮葉守在花廳外頭,若是聽見裏頭叫人,玲珑便得立刻過去。
翡翠那幾句話,她就想直接當做沒聽見了。
一方面,玲珑本來就是還在應着差事,不過在茶水間裏略坐片時而已,随時都得再過去伺候,哪裏能跟翡翠在這邊擡杠。再者,便是她自己是真的也說不清楚,為什麽最近蕭缙就只可着她一個人使喚。
翡翠見玲珑連個眼色都不給自己,隋喜、琥珀等人又在旁邊看着,原本就壓着的一肚子火好像越發燒旺了,索性将話說得越發明白:“玲珑姐姐,您要是需要幫忙,随時吩咐。畢竟王爺受傷以來,姐姐一直這樣一個人照應,也太過勞累了。”
玲珑确實是有點疲憊的,聽了這話也不由心頭火起,當即一笑:“翡翠妹妹有心了。既然如此,等下花廳裏叫人,你就過去換茶如何?左右不過花廳待客,你也是伺候過的。”
話音剛落,便見外頭蓮葉連連招手,意思便是花廳裏叫人換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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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翠一咬牙:“去就去。玲珑姐姐歇着罷。”言罷便将茶盤穩穩短端起,往花廳裏過去。
眼看翡翠進了花廳,茶水房裏的幾個人不由互相看看,都望向玲珑:“翡翠這樣進去行不行啊?”
玲珑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倒盼着能行。”
這話說了不過幾息,衆人便看着花廳的門開了,翡翠拿着空茶盤過來,面上笑容很是不自然:“玲珑姐姐,王爺叫您過去。”
隋喜與琥珀珊瑚等人對望,心下都是一句話:果然如此。
玲珑卻沒空再與這幾人對什麽眼神官司,聞言便立刻與翡翠一同回到了花廳。
蕭缙神色還是很輕松的:“玲珑,去将我前年得的那盒玉山墨茶拿來,另外還有那對玉窯白瓷盞,也取來,算是我給三皇兄的回禮。”
“是。”玲珑屈膝一福,立刻出門,到書房裏将蕭缙要的東西都找了出來,拿了個陷地黃錦的剔紅匣子裝了,捧回了花廳。
平郡王此時也是眉花眼笑的:“七弟你這太客氣了。明明是我則這個做哥哥的來探病,還拿着東西回去。你府上真是寶貝多啊,連匣子都這樣別致。”
蕭缙笑道:“三哥喜歡就好。”頓一頓,又叫唐宣上前,去接玲珑手裏的匣子,“我此刻還有些頭痛,唐宣,你代本王送一送三殿下。”
待得唐宣送走了平郡王,花廳裏只剩下蕭缙、玲珑與翡翠主仆三人。
蕭缙沒有立時起身回書房或是正房,而是仍舊帶着那點慵懶神色坐在主位上,慢慢地将手中的那盞茶喝完。
玲珑太習慣他這個樣子,默然垂手侍立,甚至頭腦都有些放空,開始想晚膳的安排。
翡翠有些緊張,她本來進王府的日子就不長,輪值之中真正在蕭缙身邊伺候的時間更短。但就算是再不熟悉,她也能感覺到此刻蕭缙的心情并不是太好。
至于為什麽心情不好,翡翠卻不敢想了。
再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翡翠已經如芒在背了,蕭缙才将手裏的茶盞放下,望向玲珑:“誰叫翡翠進來的?”
這話一出,翡翠已經緊張到手都發抖,好像自己天靈蓋都要炸了一樣。
只聽玲珑躬身應道:“是奴婢想着花廳今日原就有二人當值,便叫翡翠進來換了茶。若是王爺不喜奴婢自作主張,還請降責。”
“不是什麽大事。”蕭缙擺了擺手,“只是平郡王心性不大穩重,下次他若再來,你叫隋喜等人進來伺候,丫鬟們全都不要近前便是了。”
玲珑再次欠身:“是。”
翡翠這時一口氣才松下來,稍一回想自己進花廳送茶時平郡王的眼光,以及此刻蕭缙話裏竟是有些維護的意思,暗想娘親的話果然不錯,榮親王爺當真是個寬和憐下之人。
想到這裏,翡翠又給自己壯了壯膽子,将心中已經預備好的話再次飛快地過了一回,便咬牙上前半步:“王爺,奴婢有句話想要禀報。”
蕭缙看了她一眼:“說。”
“王爺,您養傷這些日子,玲珑姐姐日夜伺候實在太辛苦了。”翡翠望向蕭缙,目光好像很是懇切,甚至還帶了對玲珑的心疼,“奴婢鬥膽,求王爺憐恤玲珑姐姐幾分,讓她也得空休息一二,奴婢們也會小心伺候的。”
花廳裏安靜了一瞬。
而花廳外的廊下,亦是一派寂靜。
侍立在外的琥珀和珊瑚簡直欲哭無淚,心道翡翠姑娘您要争寵您就自己去啊,奴婢們可伺候不好這位活祖宗!
“說的也是。”沉了沉,蕭缙才開口,目光仍是望向玲珑,“玲珑,你這些天當真辛苦了。對了,平郡王提到了一卷大盛百川圖,是不是去年年末得的?你去找一下。”
說着,竟然直接就站起身來往外走,一邊走一邊繼續問道,“這是幅古卷,有幾百年了,但北部河川繪制很是精準,上次南邊拿過來的那副圖叫什麽來着?”
玲珑聽他頭一句出來,心裏就已經在翻白眼了。這是榮親王最會玩的虛虛實實,別說翡翠這樣的身份跟他說話,便是平郡王甚至仁宗、高太後問蕭缙什麽事,他總能有避而不答的本事。
而見蕭缙起身往外走,就更明白了,很自然地跟在他身後,同時應道:“您說的是南疆來的那卷五峰圖志,裏頭是包括了西南邊境,和玉龍關內的河川。”
主仆二人一路便這樣說着話回到了書房,玲珑先給蕭缙泡了一盞新茶,才去将他提到的幾卷堪輿圖軸全都找了出來,在書案上一一排列齊整。
蕭缙這時卻沒喝那茶,而是端着茶盞略略出神了片刻,随即再次望向玲珑,聲音更是與在花廳中相較,明顯溫和了幾分:“這幾日,是不是太累了?”
玲珑斟酌了一下,欠身垂首,恭敬應道:“其實,也還好。只是最近,确實不太按着先前的輪值伺候。奴婢這裏是沒什麽的,不過,姐妹們也是想盡忠出力的。”
“玲珑。”蕭缙叫了她一聲。
玲珑很自然地順着擡頭望過去。
四目相對,蕭缙才再繼續問道:“是不是有人說了你什麽?”
玲珑微微一怔,蕭缙生于深宮,又經過了先帝朝奪嫡腥風血雨,什麽樣的算計都見過,所以他知道王府的婢仆之間會有些雀角鼠牙的争鬥很正常,但哪裏會放在心上呢?
“多謝王爺垂問,”玲珑笑一笑,望向蕭缙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澄澈清明,“有人的地方,總是會有各樣的心思與說法。沒有什麽值得您留意的大事。”
她的眼睛秀美明亮,總是滿了活潑的生機,尤其像這樣帶了些笑意望着他,滿是信任與赤誠,蕭缙越發覺得好像整個世界都是鮮活的。
他的喉頭略動了動,卻沒有立刻說什麽。
心頭那一點點的火苗正在微微地燒着,但他還是得再壓一壓。
急不得,真的急不得。
“王爺,”玲珑想了想,又将心裏盤算了幾日的另一個問題提了出來,“您是不是覺得堕馬的事情是有人做了手腳,現在對府裏的人,有些不太放心?”
蕭缙立時便知玲珑真正想問的是什麽,可他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應當如何回答。
安國公府上的事情确實是意外,高太後并不是在廣平七年就想要他性命的。
這個時期的慈懿殿,還在與仁宗周旋,對他這個手握京畿兵權的榮親王還是以拉攏與監視為主。所以才會精挑細選出容色出衆,又通騎射的裴姝,非要塞進他的王府裏。
但從另一面說起,玲珑這話問的其實也沒錯。
慈懿殿沒有立刻要他的性命,卻不是沒有算計他。而此刻榮親王府,以及前朝後宮,軍營士林,哪一處不是暗流洶湧,哪個人沒有幾手準備?
忠孝信義的話人人都會講。
不過絕大多數的人,只是講講而已。
前世今生的千頭萬緒再次翻湧喧嚣,然而在半晌沉默之後,蕭缙只道:“本王可信之人,屈指可數。”
玲珑看着他的神色,心中滋味有些複雜。
蕭缙是先帝最寵愛的淑妃之子,十四歲就被封為榮親王。自幼便深得父親寵愛,也得兄長喜歡,實打實的天之驕子。
但蕭缙與尋常的王公子弟不同之處,便是他雖然有天潢貴胄的驕傲飛揚,在禦前、在朝堂上也時有看似恃寵而驕的桀骜言行,可他心中卻是極其明白的。
不管是私下讀書習武的刻苦,還是帶兵時身先士卒的勇毅,又或是判斷政務、拿捏與朝臣同僚或宗親公卿交往之間的進退,他從來都沒有因為自己的王爵尊位而對任何人事掉以輕心。
正因如此,這句極短,但又極盡落寞的話,其中必有緣故。
玲珑略略舒一口氣:“若是王爺心中确實是府中人手有所顧慮,奴婢可以幫助王爺清查一二,同時您若有所驅使,也不必顧慮奴婢的輪值。”
以心腹侍女而論,這話裏的赤誠之意,已将“士為知己者死”、“鞠躬盡瘁”的态度表明無疑。
但收到表忠之心的榮親王卻沒有太多的欣慰,張了張嘴,還是閉上了,俊秀至極的面孔上甚至隐約有些悻悻的:“那——辛苦你了。”
“王爺言重。”玲珑再次恭敬地低了頭。
便在這時,書房外頭又傳來了隋喜略有些緊張的禀報:“王爺,皇上打發人過來給您送了兩盒點心,問您頭疼可好些了。另外還有一道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