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來日方長 那一抹熟悉的月色衫子……
六、
一時間,玲珑都不知道自己的思緒應該飛轉到哪裏。
她自己素來就不大相信鬼神之說,蕭缙也是向來不問吉兇不蔔卦,所以乍然聽到此問,實在拿不準到底是什麽意思。
玲珑又想了想,才應道:“奴婢聽說過,外頭有戲班子,唱過一出戲叫做‘雙生夢’,大約是傳說前朝名臣荀相國與夫人俞氏各自少年夢知前生事。王爺是說這出戲麽?”
蕭缙見玲珑面上神色很有幾分謹慎,全不似平日裏說笑不禁的樣子,目光中既有疑惑,又有擔憂,甚至一邊說話,還在一邊極其小心地留意他頭頸的受傷之處。
她是真的怕他腦子摔壞了,才會胡說八道麽?
蕭缙不由唇角微微揚起,暫時按下浮動的心緒,知道有些話還其實還不到說出的時候,索性順着玲珑的話笑道:“嗯。聽說是有人先寫了話本子,後來就有戲班子排成了新戲。今年九月便是太後的五十整壽了,不知道南府會送什麽戲備選。要不然,我叫人排一出‘女帝臨朝’,給太後賀壽罷。”
他說的十分輕松随性,聽上去好像與受傷落馬之前的做派沒什麽差別,可“女帝臨朝”四個字一出口,玲珑心頭猛地一跳,連頭皮都有些發緊。
說起來這原本是出好戲,因着前朝确實曾有過一位女帝,所以民間的戲班子揀了幾件類似立儲、選才、說服閣臣,登基治國之類的大事編排而成。因着故事新鮮,唱詞精良,很是傳唱一時。
但是,到了先帝纏綿病榻的最後半年,卻有人借着這出戲諷暗指皇後高氏,也就是如今慈懿殿中的高太後私交重臣、勾連結黨、謀國篡權等等。
玲珑本就熟知朝局時政,亦知蕭缙心中對高太後這位嫡母到底是怎生想法,卻哪裏料到忽然又将如此忌諱的戲文提起來。
她幾乎是本能地先往外看了看,才略壓低了些聲音勸道:“王爺可不能亂說。哪怕是咱們王府裏門戶緊些,到底是人多口雜,不可不留神。”
蕭缙又是一笑,也向書房的窗外掃了一眼,心中将王府裏的一幹人等略略過了一回,才淡淡道:“當年先帝尚在,宮中形勢飄搖,才會多在意些。如今麽,再按着今上那佛爺性子退讓下去,蕭氏天下離改姓也沒多遠了。說不定慈懿殿此時正想聽呢。”
“殿下!”玲珑聽着這語意越發不詳,更是揪心,“您——”
“好好好,不說了。”蕭缙目光回轉,重新望向玲珑,“放心罷,我不會直接這樣惹到慈懿殿跟前,至少今年不會。”
頓一頓,又溫言道:“不要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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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否因為受傷而中氣不足,最後半句話的聲音略輕,聽起來愈加柔和。
“是。”玲珑含糊應了一聲,略略欠身後退半步,雙手交疊,目光低垂,仍舊是平素在書房伺候時恭謹安靜的樣子。
蕭缙亦将目光回轉到手中的邸報上,一行行一段段,都是廣平七年的大事小事,大晉天下十九州,仍是歌舞升平時。
而他此刻滿心滿腹那些與戲文全然無關的前世今生,千頭萬緒,确實需要靜下來好好梳理一番。
至于身邊的人麽,他的餘光略略掃到了身邊那一抹熟悉的月色衫子,緩緩舒了一口氣。
來日方長。
随後的半個月,榮親王府算是很平靜,也算是很熱鬧。
這位素來好動、不肯消停的榮親王蕭缙,很是難得地全然遵守了太醫們的叮囑,甚至連什麽少吃辛辣暫時戒酒之類的也都一一照做,關起門來專注養傷。
甚至十幾天裏,連二門外都沒到過,除了每日早睡早起、按時吃藥之外,便是自己在書房裏看書看信看邸報。廣平七年的邸報全翻閱了兩輪之外,連前幾年的也都抽出來翻看了一回。
但若是從二門往外瞧,榮親王府的這半個月卻又非常熱鬧。
畢竟蕭缙在安國公莊子上堕馬還是挺嚴重的一件事,當天唐宣和衛鋒急匆匆趕到宮中上折子,仁宗派了太醫出來會診時,就已經傳遍了京城。
于是各色的藥材與問候的帖子從次日開始便如流水一樣送到了榮親王府,起初三五天倒是沒什麽人想要主動登門。畢竟人人都知道榮親王尚未大婚,府裏連側妃都沒有,此時上門探訪,那豈不是逼着養傷的榮親王自己出來待客。
不過到了十天左右,太醫們已經明确禀報給仁宗,榮親王的外傷已經好了大半,行動基本無虞,只是還有些不時的頭痛,再休息些日子應當便會徹底痊愈。
這時便開始有與榮親王素來親近相熟的宗親或下屬遞帖子,想要到王府探望蕭缙。
其中最為殷切的,當然是裴家人。
因為從蕭缙受傷的次日,裴家的厚禮便完全沒能送進王府大門。門上的人禮貌周全又客氣,但是态度堅決如軍兵,甚至表示若是裴家人不肯将禮物拿走,便是要門上的護衛侍從提頭覆命。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裴家人是送禮又不是讨債,哪裏能态度強硬呢,只好悻悻離去。
而安國公府也無計可施,本身事情就出在高家莊子上,如今榮親王府肯收安國公府禮物,甚至回禮表示國公爺不必多想,感謝招待雲雲,已經十分慶幸,哪裏還能替裴家人說項。
無奈之下,裴家人便去找了平郡王代為說情。
平郡王蕭絡是先帝第三子,生母麗嫔地位不高,從小便立志要做個一輩子吃喝玩樂鬥雞走狗的富貴閑人,既懶得讀書,也不願操心政事。剛一元服便直接求娶了太後的侄女,安國公長女高鳳芝做正妃,旗幟鮮明地托庇于太後蔭下。
按着姻親來算,娶了安國公四女高德芝的裴二與平郡王便是連襟。有這樣一層關系,再加上裴家人的重禮懇求,平郡王便在六月十四,帶了裴家人預備的參茸禮物等,到榮親王登門探病。
蕭缙與平郡王不算親近,但畢竟是同父所出的親兄弟,當然不能駁了人家登門探病的面子,當即請到花廳吃茶。
平郡王也不如何繞圈子,大致問了兩句蕭缙養傷的情形之後,便笑着勸道:“三哥也不瞞你,來探望你之前,裴家人在我王府裏可是好好哭了一通,主要是怕你還生氣。要我這做哥哥的說,其實不至于,你這英豪性格最是大度,一件意外而已,哪裏就能真的不饒人。你是不是聽了什麽人的話,以為有人設計叫你落馬的?”
蕭缙靠在椅背上,笑意輕松:“三哥說笑了。馬匹受驚而已,小事情。”
平郡王等了等,見蕭缙并沒有後半句,竟是避開不談是否介懷或是原宥,便又追問道:“那麽七弟就是不怪罪裴家姑娘了。如此,那明日可否叫裴家人登門謝罪?”
“三哥這話,我不大明白。”蕭缙還是笑笑,“我這榮親王府又不是西大街琉璃廠,豈是想來就來的。落馬的事情既是意外,便與他們無關,那說什麽謝罪呢。”
“那就不說‘謝罪’,說請安、探病、感謝你救了人家的姑娘。”平郡王又抿了一口茶,說的越發直接,“其實要我說,七弟你是真的沒必要太賭氣。你王府裏頭一直空着,到底不成樣子。就算你不樂意叫太後她老人家賜婚,但總得看看姑娘人才如何罷?裴家這位五姑娘,容貌才學都是拔尖兒的,而且你喜好騎射兵法,人家也懂,還不滿意嗎?”
蕭缙想了想,好像認真考慮了片刻,随後才再次望向平郡王:“三哥對這位裴姑娘評價很高啊。那不如,您收了她罷。”
平郡王看着他剛才思索的神色,還以為當真聽進去了,沒想到後半句竟是這個,差點一口氣噎住:“呸。這是什麽渾話。我王府裏那位是什麽脾氣你不知道嗎?再說了,裴家姑娘是太後給你選的,扯我身上作甚。”
言至此處,平郡王忽然心念一轉,目光剛好落在侍立在側的玲珑身上,見她身形高挑婀娜,一身月色缭绫衫子,膚光勝雪,面容秀美,即便是侍女裝束,仍舊容色照人。
随即重新望向蕭缙:“七弟,你死活不願意裴家的婚事,是不是有什麽別的打算——”
蕭缙卻不等他說完,便直接截口:“對了,最近三哥很愛聽戲是不是?聽說三慶春有幾個很是出彩的絕色戲子,您可別讓三嫂嫂發現了。”
“七弟你,你這是聽誰胡說的?”平郡王登時心虛起來,旁的也顧不得了,“如今京城梨園繁盛,愛聽戲的人多了,你三嫂也愛聽呢,我有什麽怕她發現的,你這是什麽意思?”
蕭缙笑道:“小弟能有什麽意思,您收了人家的禮物,過來關懷小弟的婚事。小弟當然也要關心一下兄長的‘內外後宅’了。”
平郡王越發緊張,幹咳了一聲:“那什麽,七弟——”又掃了一眼玲珑,欲言又止。
意思當然就是要與蕭缙單獨說話。
玲珑望向蕭缙,見他颔首,便微微一福,恭敬退出花廳,又從外頭帶上了門。
而門剛一阖上,原本侍立在外間廊下的隋喜與琥珀等人便立刻過來奉承玲珑,引着她到茶水隔間先坐一坐,打扇送茶,分外殷勤。
玲珑有點微妙的尴尬,她原本便是最得蕭缙信任的侍女,王府上下都知道,但以前她主要是在書房裏伺候,偶爾到正房輪值一二而已。所以隋喜等人雖然叫一聲玲珑姐姐,但也大多是在看着蕭缙心緒不佳、求她救場之時。
可是蕭缙養傷的這半個月,她幾乎是唯一在蕭缙身邊伺候的侍女。不管書房還是正房,名義上雖然還有那個輪值的安排,但實際上卻是玲珑只要略略離開一會兒,便又會被叫回去。
一日兩日也就罷了,轉眼半個月都是如此,餘下的侍從丫鬟當中已經各種流言都快開出花來,而玲珑自己卻是累的要死又不便多說。眼下衆人如此殷勤,各自心裏想的卻還不見得又是什麽荒誕念頭。
“這不是玲珑姐姐麽,”玲珑剛坐了片刻,手中的涼茶才喝了一口,便見茶水間的簾子打起,進來了一個身穿銀紅衫子的嬌俏丫鬟,面上似笑非笑,“您近來可真是辛苦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