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造化弄人 那麽榮親王帶玲珑過來是……
三、
次日的天氣較前日更為炎熱,層雲重重,陽光沒有那樣暴烈,但悶熱之意直是裹手裹腳纏着人一樣。
蕭缙本就不願意去安國公的莊子上赴宴,尤其因着要騎馬還穿了輕獵甲,略一行動便熱的冒汗,整個人越發心浮氣躁。所幸安國公的莊子本就在京北,從榮親王府過去并不算太遠,玲珑早早就在馬車裏預備了湃好的涼茶,蕭缙一氣喝了兩盞,才略略消停些。
很快到了安國公的莊院外,安國公高疇已經親自迎候在門外,極其謙和親熱:“王爺賞光,臣寒舍蓬荜生輝。”
這時便顯出來蕭缙到底是如何在先帝朝間慘烈的前朝後宮鬥争、皇子傾軋之中存活下來。
哪怕剛才在路上,蕭缙已經跟玲珑将高太後與安國公府這一家子從上到下的争權奪利、趨炎附勢等等都快罵化了。但馬車當真停穩了,他翻身跳下去的那一刻,面上已經是一副在禦前慣常混賴的笑容:“國公爺這是笑話本王呢。您的莊子好山好水好風雅,京城上下誰不知道?您這算寒舍,本王府裏就是土窯啦。”
安國公高疇是高太後的二弟,若不是其兄過世,原本不應該他來承爵。一直到廣平五年之前,他都還在外任上,并沒有真的與蕭缙打過太多交道。
先前只是聽說這位七皇子年少有才,既得先帝喜愛,也得今上看重,父兄疼愛之下,性子便很有幾分驕縱,在禦前都是混不吝的魔王一樣,不想今日頭一次過府飲宴,竟是這樣随和又親熱的做派。
想來是太後娘娘的話管了用,今日之事大約是穩了。
安國公這樣想着,不免越發心寬幾分,親自引着蕭缙往莊園裏走,什麽胸懷韬略、用兵如神之類的恭維言語流水似的說了一路。
很快便到了酒菜果品皆已預備齊整的庭院中,安國公府的子侄,并裴家數人,還有兩位作陪的宗親,都等候多時,紛紛過來見禮。
蕭缙還是那樣一副言笑不禁,親熱随和的做派,衆人大多與安國公想法相類,頗感穩妥。只是裴家人看着玲珑跟在蕭缙身後,笑容裏便或多或少有點不大自在。
畢竟長信侯府倒臺前,也跟裴家算是親近世交,要不然怎麽會給玲珑和裴二自幼定親。所以一直到玲珑十四歲的時候,都還經常到裴家走動來往。所以不管是今日要給蕭缙相看的五姑娘裴姝,還是裴家其他的子弟,都與玲珑曾經很是相熟。
雖說退婚之後,裴家也聽說了玲珑被家人逼着代替堂妹應選宮役,甚至到了榮親王府做婢女,但也沒有太放在心上。說到底,長信侯府早就完了,玲珑這樣一個低賤如塵埃的小小婢女,能對這件太後親自發話的婚事有什麽影響呢?
可是,裴家人全沒料到在這場明擺着要相看裴姝的小宴上,蕭缙竟是帶着玲珑來了。而且玲珑雖然是王府裏常見的侍女裝束,但那杏色衫裙絲緞流光,頭上玉簪溫潤華采,縱然規制不離格兒,料子卻是極好的,顯然在榮親王跟前大有臉面。
那麽榮親王帶玲珑過來是什麽意思?
Advertisement
再者,裴家人心裏還有一層不明白,玲珑自己難道不會想法子不來麽?先前做侯門貴女的時候大家都是兄弟姐妹的稱呼何等親近,如今一晃五年過去,裴家人富貴依舊甚至錦上添花,玲珑卻淪落為伺候人的奴婢,故人相見,她自己不會羞慚窘迫麽?
不過這許多的想法,終究也就是在裴家人心裏盤旋了幾圈,眼看着蕭缙與玲珑主仆兩個都是神态自若,笑意盈盈的,裴家人也好,安國公府的人也好,誰都不會主動去提這煞風景的尴尬小事。
飲酒談笑之間,當然還是以天花亂墜地恭維蕭缙為主,同時或明或不太暗地将話頭帶到如今芳齡十五,才名遠揚,同時也頗通騎射馬術的裴姝身上。
蕭缙只是笑,他容貌本就酷肖生母,眉眼十分俊美,往日在外領兵時多有肅容,且在朝堂上與人争執時也往往言辭狠辣,所以在外間傳說中不是說他恃寵而驕、混世魔王,便是說他辣手無情、兇神惡煞。
但此刻夏日的陽光這樣明亮而燦爛,蕭缙又一直随和說笑,衆人看來便覺得與尋常的王侯公子并無什麽分別,只是更俊秀十分。裴姝的小臉不知不覺便有些微微發熱,而滿心都想着乘龍快婿的裴家人則是滿心歡喜。
此時酒菜也用的差不多了,安國公府的四姑奶奶高德芝,也就是裴二高攀上的貴女、裴姝的嫂子,主動提道:“家父這次得的雪原良駒共有六匹,其中最好的一匹名叫追月,預備贈給王爺,另一匹飛星,剛好與阿姝有緣。早就聽說王爺是愛馬之人,要不要到後頭馬場裏跑上幾圈?若是追月不合意,還有旁的幾匹可以讓王爺挑選。”
蕭缙其實心裏早就不耐煩了,玲珑都不知道主動給他換了幾次茶才繼續強自按着,此刻聽高家人終于提到跑馬,哪怕是故意要安排他與裴姝二人單獨去策馬游玩,也比這樣繼續坐着敷衍說笑強些。當即笑着應了:“府上這樣客氣,本王卻之不恭。只是實在讓國公爺破費了。”
“王爺這是說哪裏話。才子配佳人,寶馬配英雄,都是正理。”如此這般的場面話又說了兩回,衆人便擁着蕭缙與裴姝往後山馬場過去。而蕭缙起身,玲珑自然還是跟在他身後。
剛踏上通往馬場的那條甬道,高德芝便示意身邊的丫鬟去攔玲珑,同時轉身飛快打量她一回,口氣和藹:“說起來,玲珑姑娘也辛苦半日了,還是先到廊下坐坐吃個茶。等下王爺跑馬回來,玲珑姑娘再來伺候罷。”
這姿态十分端莊親切,好像就是身為主家之人在寬待榮親王的随從,但到底是因為真的順手施恩,還是早就看着玲珑在蕭缙跟前不痛快,那就唯有自知了。
玲珑抿嘴一笑:“四姑奶奶,您僭越了。雖然此刻在貴府叨擾,但奴婢是榮親王府的人,您現在還不能這樣做主。”
高德芝的微笑登時便有些僵住,原先謝家倒臺之前,她與玲珑也是在貴女茶會詩會的場合見過的,相互之間也順着家族排行叫過“四姐姐、三妹妹”之類的稱呼,也知道玲珑是個牙尖嘴利的活潑性子。但萬萬不想到了在今時今日這樣的地位,玲珑甚至連一句“多謝體恤”之類的場面話都沒說,就直接頂了回來。
而這時已經在丈餘開外的蕭缙也停步回頭:“怎麽了?”
“王爺,小事而已。”高德芝轉向蕭缙,陪笑道,“天氣這樣熱,玲珑姑娘剛才也辛苦了半日,所以想着讓玲珑姑娘到廊下坐坐——”
“嗐。”蕭缙直接打斷高德芝的話,随口笑道,“這丫頭最是愛看熱鬧的性子,不必費心了。”
“既是如此,王爺可要給玲珑姑娘也挑一匹馬?”這時裴姝已經牽了自己的馬過來,一身水紅獵裝,滿是熱烈飛揚的顏色,嬌俏小臉上有幾分淺淺的羞澀,但更多是倔強與傲氣。
蕭缙擺了擺手:“那倒不必。”目光回轉,對于貌美如花的裴姝掃了一眼就罷了,反倒是對于安國公說要送給他的良駒很有幾分興趣,把自己的随行護衛統領衛鋒也叫了過來,還認真讨論了幾句馬匹的血統、腳力、品相等等。
裴姝試了兩次,都沒能成功插話進去,最後還是安國公的長子過去直接賠笑勸說,蕭缙這才又看了一眼裴姝,翻身上馬。
安國公府的莊子依山傍水,占地極大,這一片馬場足有十餘畝,碧草茵茵,視野極其開闊。馬場南端,也就是與庭院相接之處設有吃茶的涼棚,以數種瓜果裝點,很有些遠離京畿錦繡的田園野趣。
既然蕭缙終于與裴姝并騎而去,高德芝、裴二還有安國公府的其他人也終于松了一口氣,紛紛到涼棚中吃茶。
玲珑身為蕭缙的侍女,自然是沒有座位的,直接侍立在給蕭缙預留的座位後頭也就是了。
而這時高德芝剛才強壓下的脾氣不免又翻上來,先是朝馬場上那二人的身影看了看,估摸着蕭缙不會這麽快折返回來,才悠悠然拿起茶盞,又眼尾一掃玲珑:“以前聽人說‘造化弄人’,如今這才算見着了。誰能想到,當年長信侯府那樣富貴,三妹妹如今卻淪落到為奴為婢呢。”
這話實在有些刺耳了,連坐在高德芝身邊的裴二面上都有些許尴尬,侍立在再幾步外的衛鋒更是立刻皺了眉。
但玲珑卻笑了,直接應道:“四姑奶奶這話說的很是,人世間這想不到的事情實在太多了。譬如那讀了許多聖賢書卷,開口閉口仁義道德的大才子,不也一轉眼就背信棄義了麽?誰能想到,書香門第、清華傳家的,也能将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呢。”
高德芝登時面色就變了,剛要回身去駁斥玲珑,卻猛然聽到馬場處竟遠遠傳來一聲尖叫:“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