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 【絕望的賭徒】二十九 是你們把我變成……
高二那年期末, 宋思思考了年級前二十。
家長會上,她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開心或者驕傲,全程低眉順眼小心翼翼, 上臺發言也說得中規中矩, 像極了書裏那種刻板印象的好學生。
可她不是。
上澤也沒有人是。
鄰座的陸江感到奇怪,不免多看了她兩眼,在他印象裏宋思思是活潑張揚的, 高一時可能還有點說話不過腦子, 不過高二就沉默了許多, 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陸江的母親瞥了兒子一眼,冷哼道:“人家年級前二十,你班裏倒數, 還有臉看?”
那時的陸江似乎還有力氣去跟父母争辯,撇了撇嘴道:“要是我考了年級前二十, 您能不這麽諷刺我嗎?”
“別說二十,只要年級前五十, 不,前一百,你要什麽買什麽,說什麽是什麽。”
宋思思似乎聽到了這句話,擡頭看了一眼父親,陸江覺得自己八成是近視了,他居然覺得那一瞬間, 宋思思眼神中閃過了一絲乞求。
八點半, 會議好不容易結束,講臺上立刻圍上去了一群家長,陸江和宋思思的父母都上去了, 兩人坐得不遠,陸江沖她笑了笑,“真羨慕你,成績這麽好。”
宋思思垂下眼,手指無意識扣着那張數字漂亮的成績單,“真羨慕你,得到父母認可的門檻比我低那麽多。”
走出校門,母親和宋祁文已經在車上等着了,顯然是家長會結束得比較早,一家四口一起回家。
路上宋祁文說着各種父母喜歡的話題,歡聲笑語充斥在車內,宋思思卻始終坐立不安,她在等待一個開口的時機,可宋祁文每個話題銜接得又快又自然,讓她不好插嘴。
一直到抵達停車庫,宋思思才鼓足了勇氣打斷了三人,輕聲開口,“地下室的鑰匙……可以給我了嗎?”
車內一瞬寂靜,似乎連空氣都冷了兩分。最後還是宋祁文笑了笑,溫溫道:“姐姐這次考這麽好,爸媽肯定說話算話。”
四人陸續下了車,一路無話進了家門。父親從上鎖的抽屜裏拿出了地下室的鑰匙,宋思思的眼睛一瞬間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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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光芒,宋祁文甚至覺得有些刺眼。
地下室裏鎖着的不是別的,正是宋思思置辦的各種角色的cos服,假發和道具。她高一時喜歡上這種文化,高二時家裏人認為她花費了太多精力在這上面,于是武斷地沒收了所有東西,全部鎖進了地下室。
那時宋思思求了很久,地下室裏不僅有她的東西,還有一部分是社團成員寄放在她這裏的,之後的全員外景,舞臺劇表演都需要用到。
可是父母不同意,抓着她成績上的浮動不放。宋思思本就不是委曲求全的性格,一氣之下把心裏話喊了出來:“你們不就是覺得我玩cosplay花錢嗎!?”
父親狠拍了一下桌子,“對,我們就是覺得你花錢!這兩年家裏生意困難,外面欠了多少貸款!你花錢卻還是這麽大手大腳!”
家庭戰争持續了快一周,最後還是宋祁文站出來打圓場,提了一個看起來兩全其美的法子。
“不如兩邊各退一步吧,爸媽不是一直覺得cosplay影響了姐姐的成績嗎?只要姐姐以後考進年級前二十,證明愛好和學業不會相沖突,那爸媽就可以把地下室的鑰匙獎勵給姐姐。”
在這之前,宋思思的成績一直在年級四五十名徘徊,甚至因為花了太多精力在舞臺劇排練上,排名一度跌出五十開外,但每當這時候,她都會意識到自己的“分心”,并在下一次考試中迅速将名次恢複到該有的水平。
她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
她接受了這個賭約。
……
宋思思拿着鑰匙一步步走向地下室,宋祁文沉默地站在樓梯上方看着她,門把轉動的聲音響起,“啪”得一聲,地下室的燈被打開了。
房間裏充斥着一種類似于潮濕發黴的味道,冷白色的光劈頭蓋臉地打下來,宋思思下意識拿手擋了一下,莫名其妙聯想起電視劇裏看到過的醫院停屍間。
她慢慢睜開眼,滿腔欣喜只沸騰了一瞬,随即變成疑惑,懷疑,不可置信和憤怒。
喜悅之情偃旗息鼓,被猙獰地拖扯到地上狠狠踐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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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之玺找到宋思思時,後者正坐在一堵殘破的矮牆上。
背靠着枯樹,鮮豔的紅裙張揚在陰風裏,裙擺上的金箔花片時不時撞上牆面,發出細小的铮鳴聲。
“大冬天穿成這樣,不冷嗎?”姜之玺先開了口。
宋思思緊了緊手臂,嫁衣用的面料大多是雪紡紗,在這樣的天氣裏總是冷冷冰冰的。
姜之玺把圍巾解了下來,這還是出門前肖騁強制給她圍上的,像極了一降溫就開始瞎操心的老父親,姜之玺拒絕二字都沒來得說出口就被絨毛毛糊了一臉。
宋思思低聲道了謝,把圍巾披在自己身上。姜之玺眨了眨眼,也學着她坐在了矮牆上。
“你之前又塞紙條又囑咐我一定要到場,應該不只是為了讓我來看場熱鬧吧?”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陸江是怎麽回事嗎?”宋思思吸了吸鼻子,“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姜之玺:“你是說,他和你一樣也請了才子?”
“不,他請的是才女。”宋思思搖頭糾正:“其他都和我一樣,算八字,配陰婚,所以才有了正室這一說。”
一開始造謠的幾個人大概都是那場冥婚的參加者,“正室妾室”的謠言本質也是玩笑,所以當姜之玺裝模做樣當了真要當面算賬時,宋思思才會說“正室”根本不是個人。
“陸江并不是優等生。”姜之玺提出質疑,“他是怎麽知道‘請才子’的?”
宋思思頓了一下,“是我告訴他的。”
休學之前宋思思考進了年級前二十,也收到過鬼市的邀請,她當時随便選了一個“攤位”,知曉了“請才子”這個門道,但因為之後休學,一直沒有深入接觸和了解。
“後來聽說陸江複讀了,高三開學時也見到了他,他精神狀态似乎不太對,聊天時我随口提了一句,他很感興趣。”
于是這個冬天,兩場荒誕的冥婚相繼舉行。宋思思還記得自己參加陸江“婚禮”時看到的那具女屍,身穿紅綢嫁衣,頭戴金絲鳳冠,夜風吹起了她的蓋頭,露出兩個洞黑深陷的眼窩,和兩片鮮豔如血的嘴唇。
“可是為什麽呢?”姜之玺又問出了那個被李明月回避的問題,“你們已經是年級前二十了,想要好成績有那麽多切實的方法,為什麽要選求神拜佛這條路?”
宋思思神色迷茫了一瞬,目光散入深沉黑夜,很久之後才緩緩開口:“其實我們,沒有幾個人是真的相信神佛。”
“今天宋祁文把父母帶到我的冥婚現場,除開滿腔憤怒,在對着他們發洩怒吼的那一剎,我是有快意的。”
“看着他們震驚,不解,匪夷所思的表情,我覺得很暢快,也許從一開始我就沒想着好好防備宋祁文,甚至私心裏是希望他能發現這個計劃,然後把一切捅破,這樣我就能指着他們的鼻子咒罵,‘看,都是你們把我變成了這樣’。”
“我迫切地想要告訴他們,我人生失敗從來都不是自己的錯,而是他們,是他們把我逼成了一個怪物。”
其實宋思思爆發的時間點也很微妙,接近高三上學期的期末,再有六個月就是高考,父母總不能再把人按回家裏,接受所謂的心理治療。
“前年你休學,到底是因為什麽?”姜之玺忽然問道。
宋思思神色一滞,停了一會兒才把那個年級前二十的賭約敘述了一遍。姜之玺有些好奇,“那你打開地下室的門看見了什麽?空了?少了?還是衣服發黴了?”
“都不是。”
姜之玺:“宋祁文之前說你父母花了很大功夫去了解cosplay,研究你出的角色喜歡的動漫,是不是跟這個有關?”
宋思思沉默片刻,神色忽然變得嘲諷。
眼淚流回到高二那個夏天。
站在潮濕陰冷的地下室內,她睜開眼看到的确實是滿滿一房間服裝道具,可當視線逐漸清晰,這些東西忽然面目猙獰起來。
沒有一件,沒有一件是屬于她的物品。
曾經她貼臉給自己修剪的假發,她照着人設圖摳細節定制的服裝,她跑遍建材市場試遍材料制作的道具,她求遍工廠專門開流水線制作的一批高還原的金銀配飾……
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打結成卷的假發,廉價甚至二手的cos服,粗糙掉漆的道具,氧化生鏽的銅鐵首飾。
那一瞬,宋思思眼中的光湮滅了,墜毀時伴随着破碎壓抑的伸吟。
她僵硬地轉身,樓梯上方站着三個人,他們的影子擋住了入口透進來的零星燈光,黑暗在她腳下腐蝕出一片深淵。
……
“你原本的那些東西呢?”姜之玺問道。
“賣了。”宋思思平靜回答。
“那幾年家裏的生意看着還過得去,其實舉步維艱,他們賣了我的東西給公司争取流動資金,我的一些絕版c服,手辦,市場價都炒得很高,其他不怎麽值錢的套裝或者配件也都被低價出售了。”
在宋思思埋頭苦學努力争取年級前二十時,她最熱愛的東西被風卷殘雲蠶食殆盡。
“我想光憑父母是不可能了解這些的。”宋思思嗤笑一聲,“他們并不熱衷于研究小衆文化,就算知道東西值錢,也不知道以什麽樣的渠道,甚至什麽樣的名稱和描述賣出去。”
那麽既現成,又聽話的幫手,就只剩下宋祁文。
那個晚上宋思思崩潰了,摔東西,砸桌子,掩面大吼,甚至動手打人。
母親攔腰抱住她,父親拉開被揍了一拳的宋祁文,看着發瘋的女兒下意識掄起手掌。
電光火石之間,他艱難地克制住了,憤怒仍在胸腔震動,驅使着他抓起茶幾上的水杯直接豁在了宋思思臉上。
“看看你像什麽樣子!你那些個燒錢的異裝癖愛好,廢了也罷!”
宋思思雙手被制,頭發濕漉漉地粘在臉上,狼狽又瘋癫,“我燒錢?那宋祁文呢?他是藝術生,學表演,報個班請個老師十幾萬幾十萬地往外面砸!你們怎麽不讓他把自己的愛好停一停?就因為他文化課成績不好,沒有別的出路,就因為我選擇多所以活該犧牲嗎?!”
這番話吼出來父母愣了一下,一旁鼻青臉腫的宋祁文最先反應過來,不知是真的想勸架還是害怕殃及池魚,跨步上前擋在了宋思思面前。
“別吵了,大家冷靜一下。”
父母的理虧,宋祁文的“妥協退讓”讓家庭戰争單方面平息。宋思思悲憤到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發洩,最終她抄起了後院遺落的園藝剪刀,把那些廉價簡陋的替代品盡數撕扯粉碎。
……
舊事重提,當時再恨如今也都成了麻木。宋祁文曾經在SC的那番陳詞似乎句句都是文字游戲,削減原因,嫁接結果,說的是事實邏輯也連貫,可聽起來就是和真相相去甚遠。
宋思思:“他們了解我的愛好只是為了搜羅那些代替品而已,也許是看我拼死了用功學習,沒想到還真的進了年級前二十,所以只能倉促收集來這些。”
那段時間宋思思和家裏人吵架,冷戰,怄氣……她患上了輕度躁郁症,這才是休學的真正原因。
後來病情剛剛見好,她又被送回了這座牢籠,被要求重新回到曾經她帶着夢想和熱情沖刺過的巅峰。
太難了,太突然了,她實在力不從心。
姜之玺莫名打了個冷戰。
這場詭異怪誕的冥婚背後,是一連串看得見摸得着的線性邏輯。如果宋思思的故事都這樣曲折荒唐,那麽其他人,其他在鬼市上做出了交易的人,他們又掩藏了怎樣的秘密和初衷?
宋思思仿佛看出了她在想什麽,輕笑了一聲,“可能你之前疑惑過,為什麽這群藏在幕後的優等生能如此默契地相互合作,維系着各種陰暗複雜的交易體系。”
“其實不過是因為大家同病相憐,成績單上厮殺得那麽厲害,轉過頭,也都知道每個人都是一樣病态。”
“沒人來救我們,總不能連自救都放棄吧?”
風停了,大紅色的裙擺被抽幹了力氣,期期艾艾地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