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冬去春來,枝頭漸漸頂了翠芽,在這暖暖明日下随了清風搖曳,草木芬芳。
于這般陽光明媚天氣,自是要多曬曬太陽。
身體因了各方原因不得不橫躺着靜養,不是沒有卧室,可比起床來,我卻更喜這書房。
從村中獵戶那裏多花了些價錢得來的毛皮,細細配了色,再托付大娘嫂嫂等幾人趕着縫補出來,統統用到了這裏,鋪了滿地。
舒适,暖容。
向陽而啓的窗扇,一盞清茶,一冊閑書。
耳邊聽了外面鳥鳴輕啼,再備了一二盤小點放置手頭。
人生如此,夫複何求?
就連不遠處幾點如何也刷洗不淨的血跡也被我扔了個靠墊,得以眼不見心不亂,絲毫影響不到我的美妙心情。
當然,如果面前這孩子不是直挺挺的跪在我面前,一副倔強樣子,而是能将他的屁股落在小腿肚子上好好坐了,陪我一同飲茶品食,我就會更加高興。
小狐貍将鼻間湊向點心盤子,嗅嗅,被我一手慢慢揪回來,不滿的搖了搖尾巴。
“有話好好說,你這又是何必?起來。”
石頭仍舊低垂着頭硬跪在那,一聲都不吭。
面對問題兒童,忍不住就按按有些作痛的額頭,“若我沒記錯,這時刻,你應在私塾呆着。”敢逃了顧寧的課,你膽子可真大。
等了等,還是沒聽見應答。
“荀石,你要是變成了啞巴,就趁早給我出去,莫來攪我休息。”你可知道我現在被顧寧弄來的傷尚未好全,勉強坐起來有多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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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抿緊了唇,雙手也抓了腿上褲料,漸握成拳。
頭也垂的更低了,“小……先生……”
小心的換了個姿勢挪了下,扯了傷,狠狠擰了下眉頭,語氣也好不起來,“說。”
“我……我惹先生……生氣……”說着,還四下裏看了,拿了近旁一枕墊子,向我遞來。
不客氣的接過來往腰後塞了,不得勁,又把狐貍拉過來喂了塊點心,半靠了這自動暖爐,得了手指頭被舔了下,“你才知道?真當我好脾氣?”
石頭本退回原地接着跪着,聽了這話竟慌了一瞬,“不,不是。”看看我,又心虛的低了頭,只亮給我一個用舊布條捆了頭發的黑呼呼頭頂。
這樣子……
微微挑了眉,想了想,“你說的……是你顧先生?”
那小腦袋頓了一頓,接着,就見那黑頭頂小幅度的上下晃了晃。
猜到究竟是為了何原因,頭也沒那麽痛了。
“我還以為是什麽,可是我走丢那日,他發了火?”而且,還把氣都撒在你身上了?
小腦袋縮着,又輕微點點。
窗外忽的進了陣微涼的風,将腿上蓋的攤子往上拉了拉,自己又擡手去拿茶杯,被石頭觑見急忙搶了,幫着續了杯被熱的,又雙手奉給我。
在手心暖着杯盞上的熱度。
“行了,這不怪你,是你顧先生的錯,”如何也不能遷怒到一個孩子身上,況且這裏頭根本就沒石頭什麽事,“回來我與他說明白,你不用擔心。”
會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從來不叫。
心裏頭腹诽着恨恨揉了揉自己還有些酸的腰。
想必那次顧寧突然顯了的脾氣,是真把這孩子給吓着了。
又抿了口茶,見他仍跪着不動,奇怪了,“還有何事?”
石頭沉默了下,低低道:“那日……那日若是沒答應小先生就好,小先生要照顧顧先生就不會上山……”
平常腦子挺機靈的,怎麽這回就認死理了?
擰了眉,“若我不去,難道還要你去?”
不吭氣了。
不吭氣就是默認了。
心裏頭起了火氣,“你以為你能比我厲害?”照着他後腦勺呼了下,怒道:“那是何等險境,我能脫身都不易,你還想白白送了性命去不成!”
石頭也不敢躲,結結實實的又挨了我一巴掌,卻倔強道:“我去總比小先生好,小先生待我好,這條命賤,自是應抵……”
“這世道本來就亂,打打殺殺哪裏缺了送死的!”這回簡直是大怒了,抄起杯子就扔去,打在身上應是痛極,卻只是瑟縮一下就又跪直了,“你若是自己不惜命,還不如現下我先打死你!”
突然發火,小狐貍似是也吓着了,一下子蹦跳開。
我卻還不解氣,也不顧這半殘身子上的疼痛,正想着該怎麽教訓時,就又聽他大聲道:“顧先生心中,小先生最重,有了顧先生與小先生在才能讓村子得保無恙,如此,就算去了性命又如何!”
怔了怔,停住手。
“村子裏這次得了福未能遭賊人迫害,都是因了兩位先生在,姐姐她配不上顧先生,就不該去做那白日夢,平白讓兩位先生遇險!”
素知這孩子天資聰慧,且是對事敏感,在這村中的孩子裏頭周旋搗蛋也可看出其自有一番謀者天賦,往日裏由着他經常出入這裏,也多是因了顧寧有意收他為徒,想擱在身邊仔細看看。
卻不想今日竟說出這種話。
我與顧寧回來後村中人都來探望過,但于言談中,多了敬畏與懼怕,又加之村子四周這幾日漸漸加派的兵士,就算以他的閱歷年齡還尚且不甚明白,此刻,卻也應是已經察覺出了什麽。
“貴賤之分,只于心,不在身。”長吐出一口氣,伸了手,見他吓得要躲,就快速一把按上他的頭頂,好好用力揉了揉,“誰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沒有什麽配得上配不上之說,你姐姐也無錯。”
荀石呆了下,擡頭望向我,眼神中帶了不解和委屈,“可是……可是顧先生,姐姐……”
剛緩下去的頭痛不禁又起來了,“配不上的話是他說的?”
頓了下,搖頭,“不是。”又頓了頓,低了腦袋,“他雖未說,我卻看出的。”
寶貝,你不要太聰明好不好?
太聰明很容易自作聰明的。
“你顧先生從學半生,為的就是百姓,又怎會覺得你們命賤?”
那日應只不過是顧寧心緒過大,心情不甚好想必面上臉色也好不到哪去,我深知他向來最重黎民福祉,你說這話,可真是太冤枉他了。
荀石又呆了呆,“為……百姓?”
“自是,”點點頭,忍不住揪着他的小臉輕輕擰了下,“否則怎會将太守給他的官都反複推搡着,卻一意回村給你們教書?”雖然我估計,顧寧他也躲不過幾天了。
而我可能也躲不過。
荀石一雙眼睛亮了起來,終于露了今日裏頭第一個笑,雖然嘴角還是被我的手扯的歪着,含混着聲音,“真的?”
“當然真的。”
荀石笑嘻嘻将屁股落了下來,卻不防歪倒在毯子上,又是一陣呲牙咧嘴。
跪着麽久,腿早麻了吧。
“小心着點,”給他遞了個點心,摟過又蹭過來的小狐貍,板着它的腦袋讓它去看角落裏的茶杯,“回頭去與你顧先生好好道個歉,別亂想些有的沒的。”
“哎!”
荀石接了點心,一股子都塞到了嘴裏,聲音更不清楚了,秀氣的眉眼都是彎彎的,“小先生最好了!”
你都打擾我了一上午,才知道我好?,
“早些回去,問問別人都學了什麽,別落下了課業。”
“我知道,我先走了……”他說着話,又揉了揉腿從地上爬起來,卻在轉頭要往外走時,突然就僵住了。
我拿過小狐貍踢着骨碌來的杯子,側身斟了杯茶,向着在門口站了許久的顧寧笑笑,“教書累不累,快來喝杯茶。”
顧寧含笑過來,“榕兒倒是悠閑,”在路過僵硬的荀石時,聲音清淡,“明日莫再忘了來學堂。”
“諾!”
顧寧回頭輕輕的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還不走?”
荀石一個激靈,抖了抖,“諾!”簡直是連跑帶爬就躲了出去。
看着顧寧過來坐下将我攬了,便拉過他的手,緩緩依偎過去,笑着給他遞了茶。
“你何苦同一孩子置氣?”
顧寧卻只是溫和的笑笑,并未說話。
頓了下,我輕輕靠着他,看向窗外,“那日裏是我不小心,我不喜你與他人來往,卻只不過是自己任性,你莫要再怪荀家那姑娘了。”
顧寧舉杯的手停在半空,又放了下來,伸過雙手将我攬住。
“榕兒……”
“男歡女愛本是常理,動了情又怎會是錯……”我閉上眼睛,壓下出現在眼前的那一片火海血腥,斷肢慘叫,還有那舉刀向月,平靜無波的盼子,忍住傷腿上陣陣泛起的疼痛,“若是對人無意,還是需趁早說清的好,千萬……千萬不要再傷了人心……”
額上落了溫柔的吻,臉頰也被小心的捧了,按在一個溫暖的懷裏。
“榕兒說的,我都記得了,一會兒就去說清楚。”
我怔了下,随即忍不住抿了笑。
“嗯。”
“但有一事,你也需得記住了。”
“?”
“榕兒已是我的人,心裏頭也只有我一個,然否?”
笑着抱緊了他,“然也。”我閉着眼睛靠在他懷裏,輕輕道:“無論今生來世,李榕心裏都只顧寧一人。”
顧寧也笑了,将我攬緊,清風茶香中,緩緩順着我的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