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人無完人,我自認自己向來不僅毛病多,犯的錯也極多,除了那麽一兩處小聰明外便沒什麽再值得誇耀之處,于此點上相較之顧寧這對比模範,只觀師父每日見了我那功課都沒甚好臉色就可知。
對此我早已在經年累月中練就了臉皮,自家心尖尖那般優秀,高興驕傲還未得及,又哪裏會去嫉恨,就算是上輩子咱也沒那才華去考清華北大,比不上就不不上,左右如清風過耳,絲毫不放心裏罷了。
到底也是認真學了的,也從不曾被落下太多讓顧寧遠遠棄了我,只留我一人。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而且無論愚鈍還是憊懶,顧寧對我所知甚多,也從未瞧不起我,反倒總縱着我于師父那處偷奸耍滑,許多時候還總幫着遮掩一二。
至少被罰了抄書、考校課業時,有個人總能幫着你作弊,感覺還是十分不錯。
當然,讓人郁卒的是,他偷偷告狀的時候也不是沒有。
往往也是我一時不留心玩的太過回去晚了,或是不思進取偷跑下山幾日未歸不防被他抓了,就順勢提溜到了師父面前,領教口水與戒尺齊上的火力噴發。
可,雖在他面前丢人丢習慣了,卻無論如何,都從未掉過淚。
以至于如今緊抱着他,于他懷裏哭了個稀裏嘩啦,直哭到從太陽東擡至了正午高照,我這張原本厚如城牆的臉,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對着他。
哪怕因着臉嫩一直被顧寧當了弟弟照看,平素性格裏于他面前就總養了些小兒心性,但擱在現下,到底也是個三十了的大男人,遇到點事就哭哭啼啼,說不害臊那是假的。
直到他起身去外知會許家管事打算帶我回家時,我才忍不住将自己埋在了被子裏,捂着臉呻吟了一聲。
這回可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榕兒,”顧寧走回來隔着被子摸着我的頭,語帶關切,“有哪裏不舒服?”
我移出雙手抱着他結實有力的小蠻腰,探了腦袋出來埋在他懷裏,使勁磨蹭着搖搖頭。
“那怎的……”他輕輕的搬了搬我的頭,沒搬起來,開始更加擔憂了,“榕兒,讓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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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袋上的力道越來越大,我自覺躲不過讓他見了臊紅的一張臉,正想着該怎麽逃,肚子裏就及時的發出了一聲……
“咕嚕嚕……”
動靜還真不小。
估摸着就算站了屋子外頭,也能分毫不差的聽了去。
顧寧聞聲愣了愣,随即不禁輕輕笑了,如抱了大號娃娃一般将我置于雙臂間輕晃晃,“原來竟是餓了?”
臉上火辣辣的,輕輕“嗯”了一聲,更不能擡頭了。
“那好,我這就去給榕兒尋些吃的。”
見他要起,我趕忙下意識的抓住不放,顧寧回頭看來,我又吶吶了下,低了頭,“我……我不想在這兒吃。”
顧寧頓了下,然後撫着我的頭,“總不能不知會了主人就自行離開,好榕兒,先墊墊,別餓壞了,咱們再等等。”
向着顧寧點了頭,自知此時也不是我任性的時候,便想爬起來。
其間扯動了腿上的傷,那疼順着大腿就竄了上來,鑽了心的擰着,一下就讓我呲牙咧嘴。
“小心些。”
顧寧輕輕拖着我腋下将我抱出來,又看了看我打了顫的腿,蹙了眉,“很疼?再叫大夫看看?”
“不疼不疼,”看了他這秀眉颦蹙,清愁苦嘆的樣子,那是更能讓人揪了心,我笑的燦爛,“沒多大事。”
顧寧沒有說話,仍舊看着我那夾了兩條棍子的腿。
我趕忙攀了他的手臂轉移話題,“逸之,我餓了。”
顧寧怔了下,擡頭看着我,笑笑,“好,榕兒等等。”然後扶了我靠着床頭坐好,又蓋嚴了被子,才轉身出去了。
等他走了,我才自己掀開被子看了我那條右腿,忍不住伸手,吸着冷氣揉了揉靠近夾板上方仍舊微微顫了的肌肉。
這……這般疼法……不會将來變個瘸子吧……
不一會會兒再進來,他手中就拿了一碟子點心,另一手端了個銅盆走來。
在床頭放下東西,将點心交予我手裏,顧寧用銅盆裏的水絞了巾子,沖着外抖了抖水,然後又輕輕的給我一下一下仔細的拭手,擦了臉。
眯着眼美呼呼等他給我擦淨,再漱了口,剛由着顧寧往我嘴裏送了個桂花糕,便聽屋外傳來了一聲清朗笑音,頗有那麽一種未語笑先聞的恣意。
“子敏小兄弟已經醒了麽,逸之兄怎的也不早些通知我,也得讓我得了時間準備,好好獻了殷勤。”
顧寧給我绾發的手連停都沒停,仍舊坐在我身後也未出去迎人,只微微一笑,“太平兄事多人忙,怎好無故相擾。”
語氣上,竟是帶了難得熟稔。
我知顧寧與外人向來是守禮謙和,言語疏離,除非對了性子,否則斷不會像如今這般與人稱呼。
都直接稱了字了!
只憑他倆這般互動,我聽了,心裏頭先忍不住連哼了好幾聲。
什麽時候熬上的交情?還趁我不在爬了牆?
還太平,他是公主了?
那人卻笑了,“如你這般人物,就算無故擾我,我也樂意的。”說着話,就見一身影悠然邁步,轉過屏風進來。
只見他長身玉立,氣質灑脫,月牙白的長衫取了銀絲蓮花紋做了底繡,外罩了透光的淺紫長紗褂子,轉了身都被帶了的風襯着飄揚。
樣貌雖稱不得多好,卻架不住長了那一雙極為有神的桃花眼,美目流盼間端得俊逸風流,看了哪個方向都能放電,十足十的花花公子,又兼着世家裏一代代傳下的獨有氣度,不知有多少女人能被那一眼勾去了心神。
而且……我總感覺自己,仿若看到了放大版的許小包子……
想必那孩子長大了脫了美瞳效果,眼睛也拉長後,也能如這男子般成了禍害。
我這兒心裏頭忍不住的就迅速産生了危機意識,向着身後顧寧那兒一下靠過去,無意識的一胳膊抱住了他。
顧寧正給我插好了簪子打算起身,這下卻不得不坐在了床上,疑惑的看向我。
對面那人也怔了,不斷眨巴着那雙好看的桃花眼睛,看看我,又看看顧寧,然後又看看我。
也覺出自己可能小題大做,被倆人同時看的讪讪了下,我輕咳了聲,抱緊了顧寧,努力顯出原本的教養,“請問,閣下是?”
那人又眨巴了下眼睛,盯着我不放。
被看得有些發毛,我僵硬的抿了笑,“那個,叨擾貴府許久,在下李榕……”
我該怎麽叫他?
許慎的……哥哥?
正琢磨要如何繼續往下接,不想竟被這人驀然哈哈的大笑一下子打斷。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他便用袖口拭淚邊笑個不停,“我本來以為能頃刻間取人性命的能是如何個心狠手辣……不想……”他哈哈笑着,捂着肚子腰都彎起來,書香門第“不想……哎呦……肚子都笑疼了……”
我怎麽着你了……至于麽……
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他卻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仍舊笑,指着我抱着顧寧的爪子,“那麽個小人,竟還是個離不開人的……還裝……還這般裝大……真是……真是有趣……”
“喂!”我立馬燙得撒開手,剎那惱羞成怒了,爆了口,“有趣個屁!”
我很小麽!怎麽看樣貌,也都二十多了!
這人聞言,竟笑得更厲害,直接倒在了地上。
“太平,”顧寧搖着頭輕嘆,拍拍我氣得發抖身體,“适可而止吧。”
那人立刻抿住唇,“好好,”卻還是壓抑不住的笑,“我不笑了,”說着以袖掩住唇,“我不笑了。”
可那嘴角揚的,身子顫的,就算擋了我也能看得清楚!
“太平……”
“是是是……”那人聽了顧寧的喚,抖抖衣衫正襟坐了,瞅了面無表情的我一眼,沒憋住嘴上漏氣哧了一聲,得了我一瞪,又趕忙咳了幾咳,“子敏莫客氣了,我乃此間家主許安,子敏幫了我家這多的忙,還冒險救了犬子性命,”他說着深吸了口氣,端端正正的俯身叩了一首,“此番大恩,許太平銘記,時刻不敢忘。”
我愣了一下,剛剛還那般不着調,現下突然如此正經,讓我一時沒反應來,直到他額頭都挨在了席子上我才猛地轉過神,趕忙傾過伸手去,慌道,“說什麽呢,快,快起來……”
顧寧攬住我的肩膀,笑着,“莫急,小心傷,”說了又看向許安蹙眉,“你就別逗他了,沒見人都被你唬住了。”
“就你護犢子,”許安翻翻白眼,起來将我往床上推了,“子敏莫起身,救命之恩怎可不謝?你若是不接了這禮,倒要叫我夜裏總睡不安生,時時想着你,犯了相思哩……”說着,還飛了個媚眼給我。
我一口水嗆在嗓子眼裏,猛地咳了起來,扯了腿上的傷,連帶的疼得臉都白了。
這就是許慎的爹?
那小包子口中寒面冷顏,家教甚苛,動不動就又斥又打的爹?!
“呦,子敏弟弟,這怎麽話說的,快給我看看傷……”
顧寧擰了眉把湊上來獻寶的許安一把推開,輕輕給我拍背,又看了我的腿沒大礙,松口氣,随後才微笑的看向許安。
那笑,怎麽看,怎麽帶了點冷意。
而對方則回以無辜眼神,緩緩忽閃了一雙桃花眼,怎麽看怎麽純良。
如今我算是明白,那小包子真摯無邪的動作,是跟誰學的了。
“許兄……”我倚在顧寧懷裏好容易順了氣,開口。
“都說別客氣了,哪裏這般生疏了,”許安側了頭斜睨着我,佯嗔道,“叫太平哥哥就成。”
“……”
“許安……”顧寧輕輕嘆了一聲,帶着伊人将逝的惋惜與惆悵,喚了名。
許安立馬閉上了嘴,雙手放于膝上,眼觀鼻鼻觀心,規規矩矩的在一旁端坐了。
這連番反應我還不及接受,就聽顧寧卻溫和笑了笑,“好了,說正經事,”他見許安轉過視線,便道,“在你這兒也打擾了太多日子,我們正打算回去,先與你說一聲。”
許安怔了下,“走?可是下人招待不周?”他說着,就轉頭看向外,表情帶了冷肅。
“不是,”我趕忙道:“只是想家了,想回去,這裏究竟是……”頓了頓,見許安這人也是個爽快的,便直言,“這裏再舒服,也不是自己的窩,不方便。”
許安愣了下,竟揚起嘴角,“是了是了,在我這兒處住着怎會舒服,”他似笑非笑的瞅瞅顧寧,又瞅瞅我,最後看了眼被單,眼中含了至深憂郁,“我理解,我理解,洗個東西也礙人眼得防了小人碎嘴……”
“……”
見我這臉上的笑都快僵硬的維持不住,他才悠悠一嘆,起身,甩了袖子不知道吟了哪個地方的唱腔,“與君既無分,何事更相逢?生涯幾許恨,寧釋一杯中?”邊唱,還邊用袖子輕輕點了兩處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淚,抽噎了一聲。
“太平,”顧寧似也忍俊不禁,打斷他,“那我們就不麻煩你了,這就走。”
許安有些詫異,馬上放下作态轉過頭來,“這麽快?日頭偏了,再住一日又何妨?也好叫我收拾收拾。”
顧寧聞言并未說話,只是輕輕攬了我,溫潤的微微笑了笑。
而我則伏在他懷裏,臉上被許安嘿嘿笑看的一片火辣。
“好好,我不做那拆了鴛鴦的惡人。”許安笑得更加不懷好意,“你們且等等,我讓人去叫車。”說罷,轉身要走。
想起一事,“等等,許……”許安轉過臉,眼中哀怨,“太……太平……”這古怪稱呼,險些咬掉了我自己的舌頭,“慎兒他……”
許安本還帶着笑的臉迅速板了起來,“那小兔崽子提他作甚,”咬牙切齒,“竟會給我闖禍,還總霸着我的位置……”
額?
你的位置?
許安似是見我面露疑惑,便輕咳了聲,“沒事沒事,他好着了,現下他還得教訓,你們急着回去就先走,左右不會離開辰陽……お稥”他看了眼顧寧,見他點頭,似是松了口氣,笑道:“改日我定會攜他親自登門,備了厚禮去見兩位叔叔,才顯誠意。”
待還要問,顧寧卻拉了我的手,我便換了詞,笑道:“剛剛不是你說莫須客氣,如今倒是你先悖了。”
“這算什麽,”許安負手而笑,“若能換了友人一杯薄酒,任是千金之物又何妨?”
聽聞這話,我卻也忍不住一樂,顧寧也笑道,“家中酒資常備,随時恭候。”
我與顧寧本就無甚行李,不過一刻時間邊收拾好,但許安準備車馬卻需了些時候。
等待其間也由顧寧處得知了許小包子目前境地凄涼,正于那祠堂裏頭由侍女看了好好關着反省,且是任誰說話去勸都能得了許安冷臉,過後反而關的時間更長,又見祠堂裏頭被褥吃食一應照顧周全,便漸漸也就無人再去說了。
那般可愛乖巧的孩子,本叫我一時無論如何也想不清許安究竟為何這般嚴厲對待,卻在被顧寧抱出屋子,轉眼瞟見那出來送我們的許桃花轉臉就漾着滿面春|色,腳下縮地成寸的竄向站于院落門口後一娴靜女子,牽了小手,又攬了小腰時,忍不住抽了下嘴角。
可不是,關了孩子,才能與孩子他娘好好親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