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後世各種聲影效果疊出,凡稱得上大為賣座之片的,大多都離不了場面雄偉,氣勢鼎盛。
從來不缺爆破,也從來不缺血腥。
可如今只是僅僅不過百十平米的院落中,随着火光與熱浪巨響撲面而來的,斷肢,吼叫,凄厲,嘶喊,以及那一個個滿是驚恐的慘呼,卻比以往哪次都撼了心神。
尤其這一幕,全部因我而起。
有幾個離得近的沒能立刻死絕,卻早已被震聾了雙耳,炸傷了雙眼,只能胡亂抽搐着身體,拖着殘軀緩緩爬動,發出令人渾身冰冷的微弱呻吟。
離得遠的,也幾乎吓得全部跪在了地上,一遍遍大力的叩着頭,哪怕是額上流出了血,卻仍舊口中呼喊,絲毫不敢停歇,只求老天能開了眼。
因着院中人站得密集,只一發便已血流遍地,凄涼夜色下無所可掩,院中土壤,也皆盡成了深褐之色。
更顯出其中威力。
就連我身邊對什麽都淡淡的張賀,此刻竟忍不住向旁橫跨了一步,一向沉穩可信的臉上,也帶出了驚疑與心懼,微微膽顫着身體。
如此身經百戰,生死搏殺中出來的戰士,卻不知是躲得那方煉獄之景,還是我這創了煉獄之人。
“張将軍,”我垂眼靜看了片刻,又擡頭望向他,淡淡道:“咱們走吧。”
張賀握着劍柄的手已經起了青筋,看着我許久,似是深深吸了口氣,才微躬了身,恭敬道:“諾。”
聲線裏,仍舊有着幾不可查的些許顫意。
我本已打算轉身跳下牆,聽了他這聲答,微頓了下,卻沒說什麽,亦未回頭,只是走至牆上略微低矮處,蹲下了身。
小臂被一只有力的手試探的托了,助我穩住身形,“先生小心。”
真快,剛還是“公子”,現在就改口成“先生”了啊。
Advertisement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笑,可努力了半天也沒能成功,所幸便搖搖頭,放棄。
起跳,屈膝緩釋,如此高度,本還要按着以往經驗手撐地的,但旁邊有張賀在,便簡單的能省了這一步驟,只略晃了下身就站穩了。
就連腳腕都沒被挫的發麻。
感嘆他果然是個高手。
扯了張賀早就搶了來,一直拴在牆下的馬上的缰繩,踩了镫子,翻身而上。
張賀同樣坐于旁邊另一匹馬上,扯着馬原地踢踏了下,向着一牆之隔外仍舊不見停歇聲音的院子看了眼,“先生,那陸淵……”
果然,還是發現我其實是向着陸淵身後較遠的地方扔的。
說不上因為什麽,只是下意識的避了他。
而後于那瞬時間起了爆起煙塵的下,我也未去用心尋找。
如今提醒我,是怕沒死的話,恐怕還會有麻煩。
“我還有四個。”
給他抖了抖手上的火折子,斜了竹子蓋,避了風将火勢弄得小些,将息未息時,握在手裏,表示能随時待命,才抖了缰,夾了馬腹一聲“駕”。
張賀沒聲音了。
沒聲音就好,千萬別再問了。
快馬策鞭,路上遇的阻小了不少,想是都去了那發出巨響的地方。
剩餘的三三兩兩,張賀揮劍便能擺平,幾乎用不到我出手。
唯一一次又用的一個竹筒火藥,因着人不多傷的便減了不少,張賀也恢複了平靜,不再見強烈情緒。
但這一發卻似乎更具威懾,直至逃至樹林,也不見更多強勢阻攔人。
出了莊子,張賀他們估摸着是早已探過路,又或是有什麽計劃,因而此時我只需跟着一路往外,省了不少心力。
“先生。”
不停狂奔了幾裏出來,估摸着應是安全了,便漸漸減了速度,張賀輕輕勒了馬,轉頭看向我,示意可以放松一下。
聽了喚,一直攥到疼痛的拳頭努力的松了松,略微張了張有些僵硬的五指,向着他笑道:“将軍一路辛苦。”
“先生客氣。”
突然覺得,剛才他雖是不茍言笑,态度冷淡,絲毫沒把我放在眼裏,但那番臨危不懼,萬物不動的自信,到底是一派真性情。
比之現下的禮貌謹慎,我寧願仍舊被他認為是個到處給人添麻煩事,讓他大半夜不得不在寒風中跑一趟,年也不讓人過好,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能書生。
這多了的敬重,渾身都不自在。
我就說我讨厭面癱。
撐着不禁有些疼的腦袋嘆口氣,剛要說話,就見張賀猛地轉頭向後,手中劍也微微擡起。
我順着看去,在這明亮的月光下,那微微閃過的寒光。
如張賀這般的兵将,見得多了,自是能有種對于危險的特殊直覺。
但卻沒有躲。
恐怕目力不錯,已看出那處舉了的東西,是弩類的東西。
“小心!”我卻只掃過一眼,便瞬時猛地向着張賀撲去。
剛才對陸淵說的是“弓”,張賀自也認不出此與弩極為形近的“弓”有何威脅,應只覺得現下二者距離遠遠遠射不到。
可我自己親手做的東西,不可能不知道其能耐。
一下子推着張賀摔在地上,身後的箭矢落空後恐是射到了馬上,剎那便是引起一聲驚痛長嘶,馬蹄撩起蹬踢。
“啊!”右腿上一陣劇痛順着神經突突的竄上,我大聲慘呼,眼前發黑,疼得神智幾近厥了過去。
“先生!”
待到再看清眼前東西,張賀早已拉着我遠離了那橫七豎八的刺了箭,早已成了刺猬,倒地不起的馬。
看了眼已經扭成了奇怪角度的小腿,我疼得抽搐着抖了身體,倒在樹下不斷吸氣,差點就真的再暈一次了。
扣着地皮的手指甲都已經快掀了開,卻絲毫沒感覺。
“先生,”張賀舉劍護在我身前斬殺了已沖過來的一人,再橫刀擋了第二人,今夜第一次帶了急迫的大喊,“快跑!”
我倒是也得能跑……
“子敏……”
我死死咬着牙忍住刻骨的痛,努力拖着腿向外爬着想遠離戰場然後再拿出懷中火藥,聽了這聲音,手指卻倏然僵住。
哆嗦着擡了頭,卻只見一人半邊身子已都染着血,滴滴答答的從殘破不全的衣衫上落下,每走一步,都是一個血印。
半張臉上全是猙獰的燒傷,而他完好無損的另一半臉上神色,竟然出奇的平靜,似乎一點都不讓人覺到了他帶着傷。
“先生!”
被幾人圍困着暫時不得脫身的張賀又大喝了一聲,而我此時早已不知如何反應,連身上的痛都無法感知,只愣愣的看着他。
陸淵看着我,被燒得焦黑的手握了長刀,慢慢舉起,向了明月。
“你死,好不好?”
我随着刀刃方向,擡了視線。
今日月圓,是團圓日。
那月亮圓圓亮亮的,就像個又好看又好吃的大元宵。
往年裏到了此日,逸之總會親自下了廚,給我和師父煮元宵。
“子敏,讓我殺了你,好不好?”
閉上了眼睛,我拖着身子伏在地上,不言,亦不動。
耳邊傳來了陸淵的笑。
聲音裏,竟是出奇的溫柔與寵溺。
“子敏乖,就一下下,一點都不痛。”
緊緊抿了唇,我安靜的等着。
“先生!”
一聲悶哼。
長刀落地,發出了“叮當”的脆響。
愕然睜開了眼,陸淵肩上落了羽箭,踉跄了步子往後退一步,卻于下一刻晃了下身子站定,看着我不肯移步。
接二連三的,又是幾枚羽箭,紛紛落在了他的肩膀,手臂,大腿。
陸淵又退了兩步,卻還是站着。
馬蹄聲漸近,嘶鳴着一聲長嘯,因着被勒停,前蹄高高揚起。
“退下!”
五六十騎緊随着遠遠而來。
“退下!”
面前這人黑衣鎖甲,雙手挽弓如滿月,那般臨風傲骨,高華朗然的出塵身姿,就如寒風紅梅般,風華無雙。
在這朗月清輝,盈盈凄迷夜色中,就連天地萬物,于此一瞬都黯然失色。
“給我退下!”
大喝,氣勢更勝,挽弓再射。
陸淵再次晃了晃,終于緩緩向後倒去。
只是一直靜靜的看着我,并不移開。
“榕兒!”顧寧一下子從馬上跳下來,向着我的方向跑來,“榕兒!”
我只剛能勉強擡了頭,上半身便已被他發抖的雙臂,緊緊箍在懷裏,勒的呼吸都困難。
“榕兒……”他聲音裏帶了顫音,手臂上的力量越來越大,使得我不自主的仰了頭,看向高懸于天上的明月,書香門第“榕兒……”
好溫暖的懷抱。
是,我的逸之來了。
緩緩閉上了眼睛,顫抖着抓着他的衣襟,低低輕笑了起來。
“美人兒,你可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