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客棧大堂,三五學子游士或暢談或講學,往來辯駁,不見白丁。
一言半語中所聞內容,偶爾亦有出彩精華之處,引人注目。
唯有我們這一桌,其上氣氛……端得詭異……
只因着此時,某人臉色冷銳,殺氣凜然,容不得忽視。
于遠眼觀鼻鼻觀心,似是對桌上的佳肴産生了濃厚興趣,一刻不停的往嘴裏送,占住了嘴一個字都說不了。
用手指輕輕順順懷裏窩着的狐貍毛,一縷一縷的,又揪了揪它的耳廓,惹得小狐貍不耐的抖了下小耳朵。
瞥了顧寧一眼。
他倒是不見在意,此時竟含着清淺笑意,舉壺滿了茶,向那人慢慢推去。
“跑了這一路想必辛苦,還請莫要客氣。”
這話說得,莫不是忘了,貌似現下在這裏吃穿用度所花的錢,不是咱們出吧?
“辛苦?不辛苦。”昌樂絲毫不吃這一套,卻似乎沒發現關鍵問題所在,仍舊擺着張臭臉,冷冷道:“比某些人跑的輕松多了。”
我聞了這話,忍不住“噗嗤”笑出了一聲,得他怒瞪,立刻以扇遮掩。
“你們究竟把小爺當成何人!”惡狠狠地,就差不過來咬我一口般,“難道小爺還是那種卸磨殺驢的不成!”
當然不可能,否則以他這般絲毫沒有“低調”概念的性子,也不會沒驚動城府太守,不聲不響的出現在這裏了。
但我還是嘆了一聲,“這詞不妥,不妥。”雖是那麽一個意思,但他好歹也是王族世家出身,就不能用些文雅的?“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選一個吧。”
“李子敏!”昌樂“嚯”的一下站起身,都擄起了袖子,伸手就過來抓,“你皮癢癢非讓小爺揍一頓才甘心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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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忙往顧寧身後蹭,揪緊了他後背的衣料後,才探出頭,“淡定,兄弟,要淡定。”
顧寧無奈笑了笑,擡手攔了昌樂,又指指周圍聽聞動靜看過來的人,好不容易才安撫下,“昌樂,若不是認你為友,我們又何必帶走了琴?”
咳咳,真的?
我還以為是你後來突然看見才想起來帶上的了。
不過,善意的謊言……瞅瞅昌樂緩和了不少的臉色……我,我還是莫要多嘴了。
“若蒙昌樂侯不棄,我們就高攀了。”顧寧和煦溫然,俯身一禮。
昌樂冷冷應了一聲,看看顧寧,看看于遠,又夾雜了勃勃殺氣的看看我,開口,一字字的,“要走,小爺還沒那臉皮非要攔着,可容小爺多問一句,這是要去哪?”
抱着狐貍又縮回顧寧身後。
瞪我作甚,這些我哪裏知道了?
你難道不知在我家,我不是戶主麽?
“四海之大,何處不能安身。”仍舊是顧寧接了口,笑答。
昌樂皺皺眉,看向于遠。
于遠嘴裏塞滿了東西,擡頭,回視,“唔嚕唔嚕”了兩聲,意思……在座的就算以顧寧之資,恐怕要聽懂,也是頗為不易。
昌樂閉着眼深深吸了口氣,又慢慢吐出來,轉了視線,再也不看他。
只看了顧寧道:“小爺明白,你等皆是懷才之人,小爺這處廟小容不下……”
顧寧卻搖頭笑笑,“并不瞞昌樂,我與榕兒此次不告而別,實是厭了争鬥,想要歸隐田園。”
昌樂原本凝重,聽了此話嘴角竟忍不住微微抽搐了。
“你二人才年歲幾何?”他轉目指指周圍年輕氣盛,言語中皆是要一展抱負的俊傑,咬牙切齒,“竟,竟要歸隐?”
“為何不能?”我涼涼道:“青山綠水,小橋人家,何等自在,不過你這祿蠹之徒,不懂欣賞罷了。”
“李子敏!你故意拱小爺火兒呢!”
看着昌樂又氣急敗壞的炸了毛,險些蹦跳起來,我忍不住以扇遮掩了壞笑的表情。
哦呀哦呀,這不是看弟弟你可愛,逗你玩玩麽。
顧寧也回頭看了我一眼,挑挑眉。
好好,我不說就是了。
我對着他捂上了嘴,做拉鏈動作,用手比個“OK?”
這搞怪動作我在他面前常作,他哪怕不知緣由何來,也早已知曉了其中意思。
顧寧笑笑,回過頭去,轉移話題。
“昌樂,何不嘗嘗此間菜肴?觀于兄之态,想是不錯。”
嗯嗯……拿過一片切好的肉條,喂給在懷裏早就不停按爪子舔我指頭的小狐貍……不掏自己腰包,可不美味?
“如今亂世未平,你們一身才智尚未發揮,又哪裏是能讓你們過清閑日子的?”
昌樂看了我一眼,接過顧寧再次遞來的茶,“咕咚”喝了一口,忍不住道。
于遠此時也停了筷子,擡頭向我們看來。
顧寧卻笑道:“人活在世,只求個随心,又怎要天天都去想那麽多?過得一日便是一日自在。”
我不斷點頭,心裏頭暗想,說不定這一輩子,就能賴着顧寧,佳人小舍,美美的混過去了。
“可天下之勢,諸侯并起,百姓苦頓,你們就不想出出力?”
諸侯并起又怎樣?我夾了一筷子青筍塞到折騰不休的小狐貍嘴裏,目前仍舊相互僵持,局勢尚且未明,還是等到三分天下的時候再說吧。
四周突然就靜了。
靜得滲人。
投在身上的多人目光,一下子尖銳鋒利,幾可穿身。
擡起頭,看看。
嘴角,不自然的,動了動。
我……我不是剛才,說出口了吧……
最近的于遠、昌樂兩眼放光,顧寧也緊緊盯着我,“為何會三分?”就連他抓在我腕子上的手,也如鐵箍一般,甚至還微微打了顫。
又抽抽嘴角。
……我既不是魯肅又不是諸葛亮,怎能知道?
不過是你們提到諸侯,就順嘴一說罷了。
但旁邊幾人……死死看着,認真屏息,不移目光……
非要得個答案……
咽了口口水。
這嘴欠的!
可怎麽掰!
郊外,昌樂牽了馬,擡頭望望天上日頭,後轉回看向身邊随行的我們,靜了瞬,神色間有些不舍,卻還是笑道:“到此便好,莫要送了。”
我也斂了目,順順馬鬃。
這等離愁別緒……果然讓人很不爽……
還不如當初逃個幹淨。
顧寧笑笑,然後轉身将馬背上的琴取了過來。
選了塊石頭坐下,将琴放在身前,指尖微動,滑出一縷清音。
輕聲微笑,“贈友一別。”
随即,便是蘊了淡淡清愁的曲子,妙韻而出。
枯了的叉,黃了的草,蕭風瑟瑟的天氣,本事凄涼無限,卻于下一瞬,十指铮铮漸現豪情壯志,慷慨激昂。
如劍出鞘,刀飲血。
日暮黃昏,落葉紛飛,于秋風寒寂中,惟見遙空斷雁,寒雲出沒,卻于這期間,竟別有一番豪邁氣勢,開朗胸襟,潇灑不羁。
于遠也大笑道:“即使如此,我便只有舞上一套,聊以為表!”聲音一落,便見于遠拔刀出鞘,橫批騰轉,寒光凜冽間,皆是英氣逼人,氣壯山河。
這樣氣氛……
笑着閉了眼,執扇啓唇,長吟出口。
“千裏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葉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我向來不會什麽詩詞歌賦,此間離別,也只有憑了前世取巧,盜了詩仙之才,贈與友人。
昌樂也微微側首,凝神傾聽靜看,待到我與顧寧于遠都停了下來,才緩緩抿了唇,定定的看着我們。
似是見了我神情,他竟輕笑了下,“怎了?李子敏,你舍不得了?”
我翻了個白眼給他,“哪個願意理你。”
“你那心眼小爺不與你計較。”他說着,招呼了聲旁邊的手下,遞上一個長方錦盒。
昌樂輕輕撫摸了下盒子,轉手扔給了我。
“聽說你近日來學簫,好好練,哪日重聚,別忘了讓小爺也聽聽。”
我接住錦盒,掀了蓋子,見了裏面通體翠綠的碧簫,有些怔然。
“怎了?沒有給小爺的回禮?”
我哪裏有錢?就算是路費與安家費還是從你那裏摸了的。
擡了手往身上來回看看,就連腰裏挂的荷包,還都是從雜貨攤上砍價來的……
随即又溜到了手上……
呼出一口氣,笑着将手中折扇扔給他,“這東西伴了我不少年頭,送你了。”
昌樂一揮手握住,展開,撇着嘴,“就一把古怪扇子。”
再翻翻白眼,“那可是我師父的墨寶,千金難求,不願要還我!”
昌樂昂了下巴,哼道:“誰說不要了。”說着,還将扇子仔細折好,寶貝的放在衣衫裏,拍了拍。
“人生得一知己,夫複何求……”
他頓了頓,随即又猛地揮臂一下展開了鬥篷,翻身上馬。
滾滾塵土間,只聽他的傲然長笑,直通天際。
“昌樂此生,無憾了!”
輕嘆一聲,待到昌樂與其手下的影子終于消失在視野中,轉回頭來,卻見于遠也牽了馬,拿出一直放在馬鞍下的包袱,翻身上馬。
怔了怔,“長遼?”
“啊,”于遠轉頭看向我們,笑道:“相逢多日,終有一別,你們既是安全了,我也可放心。”
說着,又看向顧寧擠着眼睛,“逸之,你可要看好了這好色沒腦的小笨蛋,莫要讓他被別人拐了。”
誰是好色沒腦的笨蛋了!
心裏頭一怒,擡手就向他擲了三枚弩箭。
于遠卻哈哈一笑,在馬背轉動身形,一下就躲了過去,甚至還在其間翻手一抓,抓住了一箭。
顧寧笑笑,認認真真的躬身一禮,“于兄之言,在下謹記。”
喂喂!我記得你們好像不合才對吧!
于遠大笑着“駕”了一聲,揮鞭而去。
只見他背着我們擺了擺手中小箭。
“且留作紀念了!你們多多保重!等我闖出名聲,任由你們攀附權貴!”
哧……
真是好大的臉。
“小心到時候賴着吃窮你!”
“先問問你家那個同不同意再說吧!”
我笑了下剛要沖着遠方回嘴,就聽身後顧寧清淡溫柔,寵溺疼愛的笑聲。
“我不同意。”
聲音卡在了嗓子眼裏,瞬間僵硬……
手中抱着的錦盒被拿了過去。
他挑挑眉,語氣淡淡,“這倒是好人緣,只送了你一個,還要回禮……”
更加僵硬。
顧寧面上帶笑,清俊雅意,擡手……就把那盒子,毫不留情的扔在了馬背上。
我下意識快速撲過去,趁那錦盒還在馬鞍上晃悠時及時接住。
哥哥,你輕點,這好歹還能賣錢了!
“榕兒……”
顧寧聲音更加溫柔。
我又趕緊将盒子狠狠扔在了地上。
錢算什麽!身外之物!情人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