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晨起,用了膳。
待撤了碗筷,略略休整了些時候,開始收拾行李。
随即整冠,肅衣,又用手指緩緩捋了衣褶,轉頭看向門口站着的顧寧。
顧寧看看,走過來,攏在衣袖中的手拿了出來,擡起慢慢順了下我的鬓角碎發,彎到耳後。
“走吧。”
沉默了瞬,我低低應了聲。
顧寧挽唇笑笑,拍拍我的頭,“沒事,不用擔心。”
我也笑笑,“知曉了。”
随着顧寧出了門,經過小徑通往前方待客的主屋。
路上所觀,除了幾株松柏,已皆是枯枝斜杈,但見蕭索。
地上落葉早被下人打掃幹淨,倒是整潔。
天氣也越發的冷。
快入冬了。
擡頭望向旁邊比自己前行了半步的顧寧。
如往常,遇了事,仍舊隐隐将我掩在身後,只餘舒雅寧靜的一個背影。
又要,為我遮禍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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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呼出一口氣,快速踏前一步,伸手牽了他,與他并肩同行。
顧寧似是略驚訝了下,側頭看了我。
我微微笑了笑。
你如此為我為所想,我又怎會安心貪戀閑散,只讓你一人,擔了所有擔子。
顧寧靜了下,彎了眼眸,握緊了我的手。
“家主。”通報的侍者先行進去,而後一聲喚,便允了進屋。
陽平君此時正襟端坐于主位上,垂眼,神情淡淡的看着案幾上一幅圖。
一眼掃過去,是顧寧的筆法。
——山水飛鳥。
其間寓意,自是暢游四野,高翔九空。
這幅畫他昨日畫了,今日出門前托人送來,給陽平君提前打個預防針。
“陽平君。”顧寧俯身一揖,我也同樣。
陽平君擡眼看來,眉目間已經換上了儒雅笑意,擡腕相讓,“兩位何必如此多禮,坐。”
但我卻仍舊注意到了,他目光深處,俨然閃過一絲冰冷。
“謝陽平君。”斂了目,未曾失了禮數,謙和坐下。
陽平君笑道:“逸之一大清早便趕了來,不知所謂何事?”
明知故問。
待由下人奉了茶,顧寧笑笑,向着正位略俯身,“叨擾陽平君多日,我等此番前來,特為辭行。”
“哦?”陽平君撚了虛,笑道:“可是陽平招待不周,惹了厭棄?”
“陽平君言重,只是年末将至,我們兄弟二人若再滞留,恐耽誤了行程。”我亦俯了身,答。
陽平君人雖看着溫和,可能一口氣忍下昌樂那家夥的不停挑撥,又怎會少了城府。
因而此時,便萬萬不可輕易示弱。
聽我言罷後,陽平君一頓,視線轉向我,略帶了驚訝。
怕是見我一向跟在顧寧身後不多言不多問,便以為我是個悶嘴兒葫蘆。
哼哼,沒想到我也會說話吧。
微擰了眉,沉吟了片刻,陽平君仍舊看向顧寧,“此時天寒時亂,不易出行,逸之再多留些時日,準備周全如何?”
未等顧寧開口,我已笑着道:“時雖亂,但久留之下,恐會更亂,還是早日啓程為好。”
顧寧向來脾氣溫雅,可這等拒絕之事若由着這二位明裏來暗裏去機鋒個不停,那出門的時候,還不定到了什麽時候。
陽平君對我不熟,我在他那兒又從未留過什麽好印象,這惡人由我做來,自也不顯突兀。
頂多也就怪怪顧寧管教不嚴罷了。
先刺他一刺,看他還有何話。
果然,對方聞言噎了下,向着我打量過來的目光,更多了審視與犀利。
顧寧此時也側了頭,看着我微蹙了眉。
唉,別這麽看我,總讓你護着我都不好意思了。
你總得給我個機會,也給你遮風擋雨,讓你能得了片刻輕松,好好歇歇。
任性頑劣,不堪往來,被我充分發揮了個透徹,最後直接與陽平君一言不合,拉了顧寧就往外走。
“李子敏,”出門時陽平君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時局變換多端,萬事深淺不測,莫要一葉障目,失了大福。”
這是說我投身昌樂那邊,目光短淺了麽?
還是提醒我,要小心腦袋?
只可惜,我李榕這輩子,從來都只站在自己這邊。
搖開扇子笑了聲,“多謝陽平君提醒。”
拐個彎避開那只暗沉的背後靈,然後……
散發責備之氣的陰魂,就換了一個。
我扭回頭去,笑嘻嘻的看着他,貼了過去。
摸着他的胸口順順,将頭搭在他肩上,柔柔啓唇喚道:“逸之~”同時,還忽閃了兩下眼睛。
顧寧似是有些哭笑不得,無奈笑嘆了聲。
“你啊……”
摸摸我的頭,聲帶寵溺。
我也,摸着他的胸口,再揉兩把。
難得的豆腐,得吃的飽飽。
可惜可惜,怎就是白日了。
可惜……
怎就……隔着了衣服……
回客房拿了行李,其間撞上聞言及時趕來的駱玉。
與顧寧話說開了,心境便也不同,此時我看着他,自是一千個一萬個的眼刀放出去。
無奈這人太過純粹稚子,一心向美,絲毫沒在意我。
确實沒在意,甚至在知曉挽回不可,同行亦不可時,竟送了不少細軟,還千叮萬囑了我,要好生照顧了顧寧。
感覺,頗像托孤……
顧寧又看過來一眼,趕緊撇住笑。
随即又不得不嘆。
陽平君老謀深算,心機深沉,但令人驚訝的是,其子,竟有個純良無害的性子。
只是被他這無心的一耽擱,我速戰速決的打算,怕是危險。
說不準這事也正是陽平君故意透給他的。
但面對駱玉這般真摯之人,卻也只得嘆氣,不好說什麽。
果不其然,本以為我們告辭之事事發突然,我又特意未留下什麽打岔的時間,還容不得陽平君仔細部署,而此時此刻出了城門,還是遭了阻截。
蒙了面,雖倉促間,只得了幾人,但從手法招式流暢中,還是多少看出了些,是經了嚴格訓練的。
虧得之前謀劃周全,我與顧寧出城門前,特意去了昌樂告知的屋子,抱了信兒,取了兵器。
曾得何叔耐心指教,手上劍法雖差,卻能暫時拖一拖,接應的人應是須臾即到。
顧寧那邊,已是行雲流水武開了劍刃。
衣袂翻飛中,冷了盼,寒了神,竟是一番,別樣的風姿斐然。
只是……只是……一個個倒下的……
流了血的……都是……人命……
“榕兒!!”
倏然回了神,耳後響起風聲,血腥之氣,夾雜着的恐懼猛然緊緊攝住了心髒。
未曾回身,身體不經大腦便向前撲倒,擡手将腕子上捆好的弩箭全部向後射了出去。
跌倒在地上,剛一回頭,視野中瞬時沖進鋪天蓋地的紅。血污猛地噴灑了出來,腥臭的鐵鏽味也全漸到了臉上。
“子敏,莫要婦人之仁。”
于遠不知何時,已經帶了幾人來,此刻正站在了我對面。
往日嬉笑神色,皆已不見。
殺伐争戰中的肅穆氣息,冷峭鋒寒的容,伴着冰冷話語,一下一下,沖擊着耳膜。
他手中長刀指地,血也一滴一滴的,順着刃滾動,落在地上,漸起微弱水珠。
腳下倒着的,是失了血,永缺了生氣的……
只餘一雙空洞中帶了微微絕望的眼睛,堅定不移般望着城門裏,民舍的方向……
不管對方是否也有家友妻兒,不管道德禮儀……
為了一點利益,為了一點怨恨,便視他人為蝼蟻,生死不在心。
再無束縛,再無制約。
要活着。哪怕是手上染血,哪怕是取了他人性命,也要活着。
只為了自己,能活着……
手上染了血,可,心頭漠了生命,亦可。這……便是亂世……
這便是亂世……
“榕兒!”敵已被他人牽制,顧寧此刻棄了劍,快速過來跪坐于地上,一把将我攬在懷裏,抱緊。
狠狠的閉上了眼睛,又睜開瞪着面前的死屍。
雙手互相抓緊着,努力想要止住這停都停不下抖。
啞啞喚了,“逸之……”
“我在。”
顧寧用袖輕柔的擦去我臉上的血,抱的更緊。
“逸之……”死死的抓住他的胳膊,“逸之……”
顧寧低頭吻我的頰,“榕兒不怕。”
又撫了我的後腦,将頭強硬的按在他胸口。
低聲哄着,“有我在,榕兒不怕。”
我閉上了眼睛。
“幾位總算來了,”至了林中隐蔽一處由昌樂暗暗謀劃出的營地,一直站在外圍觀望的一人見了我們,似是松了口氣,立刻上前,“主子吩咐幾位暫且在此處歇息幾日,他不日脫身便來。”
身後還跟了個紅毛狐貍,一下竄過來。
于遠點點頭,“有勞。”說罷,又回頭看了我們一眼。
我緊抓着顧寧的手,由他攬了下馬。
彎腰撫了下過來仰頭磨蹭撒嬌的小狐貍的頭頂,見顧寧關切眼神,我努力扯了個笑。
“無妨,不用擔心。”
顧寧見了,卻嘆口氣,向來人問道:“可有熱水?”
對方看看我身上的血和土,遲疑,“這……”
我牙齒微微打顫,緊抿了下唇後勉強笑笑,“此地何方有溪?”紮營的地方,總是要選了有水的地方。
對方立刻俯身,“請随我來。”
來了這世以後,都是住在山中,平素也就獵個獵物,打個吃食。
卻是第一次,見到殺人。
不過是從小到大經了二十多年的道德觀和心中準繩,一時受了震撼。
我能适應的。
為了能與他安然度日,我也能适應的。
抱了膝潛下水面。
冰冷一下淹了滿身,經着皮膚侵襲過來,順了經脈鑽入骨髓。
睜大了眼睛,清的水,碧的草,還有幽幽光亮,折射進來,映出底面圓潤秀氣的石子,沉沉暮暮的泥土,一片或明亮,或斑駁。
長發浸在水中,飄飄蕩蕩。
胸口窒息得一點點痛起來,剛才的那一幕,卻越發清晰。
到處都是血……
“榕兒!”
“嘩啦”一聲被人扣住腰肋拉出水面,我腦袋一暈,無力的向後仰去。
下一刻卻被人緊緊攬入懷。
暖暖的溫度也透過濕染的衣衫,傳遞過來。
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一口氣嗆了,不禁猛地咳了起來。
一只溫柔的手不斷拍撫着我的後背。
被去拿幹淨衣衫的顧寧扶着拖上岸,緊接着,便是大衫小衫的往身上套。
我恍恍惚惚的躺在地上,任由他揉搓着我的身體為我回暖。
茫然了片刻,顧寧湊到面前,拂去我頰上的濕發。
俯了身,呼吸落在皮膚上,低低喚道:“榕兒……”
我一下抓住他,雙手攬了他的脖子就咬上去。
顧寧似是吃了一驚,僵住。
我卻不依不饒,來來回回的不斷熨帖着他的唇,摩挲舔舐了半晌,趁他怔愣中,撬了他的齒,伸了舌尖進去。
吸咬中,顧寧也慢慢開始生澀回應,進而激烈,熱切。
溫度開始蒸騰,渲染了熾熱,情濃。
相互雙臂環着,力道也越發大,恨不得将對方揉進身體。
過了許久,直近窒息,才終于緩緩不舍的離了開。
顧寧喘息着靜靜的抱着我,頓頓,輕聲低啞,重複了句。
“榕兒,我在。”
嗯,我知道。
我死死的收緊了胳膊。
我知道,你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