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雨化田只微微挑眉,暗暗嘆息一回按軍旅生涯對自己的影響;唐悠竹卻全當他家酥酥是遷就着他,越發愧疚。
索性也不多琢磨了,幹脆一咬牙,直話直說!
難得他在雨化田跟前那般啰啰嗦嗦的性子,卻把紀淑妃露出來的信息只拿三句話二十九個字就說完了,又不敢擡頭不敢對手指,只蔫頭耷腦垂手含胸地站着。
雨化田先給他說的話震了一下,但更多的不是那種“臭小子知道了汪紀前仇,也不定幾時就會猜忌清除自己”的擔憂,而是刷新了對紀淑妃智商的認識,又為自家養出來的臭小子,當年偏有這麽個“容器”的煩惱。
不過回過神來看到這樣簡直比戰敗了的小公雞還凄涼的臭小子,又聽他冷聲說着計劃:“母妃既然一直惦記着撥亂反正,我這做兒子的也該讓她一嘗心願!
當日那蠻族土官謀逆在前、殺掠我大明無辜百姓頂罪在後,實罪不可恕!汪氏子當日年幼不記事勘憐;汪氏女明知罪過蹊跷而不敢聲張、置父母血仇不顧、反頂着仇人之女的名分封妃雖是不孝,但諒其有受人脅迫之原、又生育太子有功,且不計較,只生死不得晉位。另憐汪家二老無辜橫禍,追贈國公爵,由忠義親王擇族中适宜子侄承繼香火……”
唐悠竹木着臉将一連串安排說完,偷眼看雨化田臉上仿佛還帶着笑,心裏越發怕,又不肯就這麽放開這個人,便硬着頭皮又纏上去,緊緊捉住那只猶帶着他咬下去的月牙齒印的手,看雨化田沒掙開,方略微安心了些許:“我之前真不知道……我真不是故意讓你護着鹹福宮、也不是知道風裏刀的身份才護下他的……”
雨化田看他這般,反而把心中對父母的愛、對紀家的恨、對自己日後前程的琢磨都暫且丢開,右手大力敲了他的腦門兒兩下,喃喃嘆一聲:“長了頭發敲起來手感反而不好了。”之後方道:“風裏刀麽,那是我自己要用顧少棠才留下的,回京路上說什麽‘藏起一個人最好的法子’不過是吓吓他。他當年才多大?我說全無遷怒是假,但他至今還記得為我爹娘掃墓祭祀,我總要記着他一兩分。何況……
至于鹹福宮那兒,我确實是不耐煩,但若我真不肯,你再耍賴又如何?不過現在看着,她那腦子可真不夠用,我想着,幹脆讓她和布嚕嘟一般,忘卻前塵罷了——反正在宮裏有你我護着,就算失憶也不算大事。”
唐悠竹心中越發愧疚,鹹福宮那般恨不得在自己心裏紮針兒、讓自己厭棄處置酥酥的言行,酥酥這個給鞑靼刺客劃破了一片兒衣袖、就恨得要留下監軍甚至親上戰場的家夥,反而為了自個兒一改素日的睚眦必報,偏偏自己還說不出讓紀氏代她爹娘償命的話來,只好撓着鼻子:“忘卻前塵,偏酥酥倒記着,卻是做下惡事的從此無知無覺、反是受害的煎熬着……我知道酥酥顧惜我的心意,你只管放心,我都記着呢!至于鹹福宮……汪氏女在太子地位穩固後、皇帝欲免紀家罪過時,終于說明真相,後愧悔而病,不久亡故……”
雨化田眉峰動了動,也分不清自己是歡喜這臭小子為了自己連生母都舍棄了的用心、還是心驚于這臭小子連生母都能舍棄的狠心,卻聽唐悠竹又補了一句:“紀氏女兒自知罪孽深重,自請于汪家二老墓前結廬、抄經祈福……”
雨化田便有些惱這臭小子廢話說了一大通,到底還是惦記生母,卻又松了口氣,在唐悠竹忐忑凝視問“可好”時,雖氣哼哼敲了他額頭幾下,卻還是點了點頭:“雖說紀氏女按例當沒入宮奴,但汪家陰差陽錯成了太子外家,這點兒容人之量總是要有的,便許她結廬抄經又何妨?”
唐悠竹一直偷眼看他神情,見他臉上雖是淡淡的,卻不是惱怒不滿的模樣,便摸着額頭越發挨蹭得緊了些,又纏着他問汪家國公封號取什麽好?又說正好忻王說起那南邊兒治蝗間種的效果如何不曾親眼見着實不好說,不如一道兒走走?順帶重修汪家二老墳茔,再挑幾個合适的嗣子……
雨化田當權這些年了,也不是全沒機會往南邊兒去,卻總是心中五味雜陳,便一直只和自己說還沒把紀氏餘孽徹底清除、不肯打草驚蛇,此時父母得以正名,又看唐悠竹拍着胸膛說要和他一道兒去,那自從知道了內侍為何之後,一直郁郁不敢與父母相見的沉重,也松快了許多,再聽唐悠竹在那兒手舞足蹈地說該認什麽樣的嗣子回來,什麽文的武的高的瘦的年長的年幼的……到了他嘴中真真兒是各有優劣難以取舍,最後更索性拍板:“那就通通認回來好了!反正外祖家的國公爵、酥酥你這兒還有個侯爵,日後再立功也還可以問父皇多要幾個爵位,而且我日後也還可以封……只要孝順酥酥、又不至于十分胡作非為的,就算沒有大前程,富貴一生是不愁的,多認幾個才熱鬧呢!”
又糾纏他:“只是酥酥日後兒孫滿堂,也不許讓任何一個越過糖糖去!一定、一定、一定要記着,糖糖才是你最重要的大寶貝哦!”
他這模樣原先兒白白胖胖的大阿福做來也罷了,現下雖也才八歲略餘,總好歹快到雨化田肩膀高了,且又黑瘦了不少,再做這般小兒撒嬌情狀,就委實可笑。
雨化田索性把他捉過來,狠揉了幾下腦瓜子,又道:
“哪兒找那許多嗣子?汪家……我幼年從不曾有阿父那邊親戚往來的記憶,前些時候使人尋訪,也果然說阿父是不知父母的流浪孤兒,恰當年流浪到汪家村時餓病暈厥,給阿娘撿了回去……
後來汪家祖父見自己年歲漸長、膝下卻只得阿娘一個女兒,又見阿父憨厚實誠,便索性招他為婿……阿娘那邊兒,也沒什麽近親,汪家村雖多是汪姓人聚居,阿娘那一支人丁卻極是單薄,到了阿娘那一代,五服之內已是沒人了……
要說血緣上最親近的,卻居然是……”
說到這裏,雨化田頓了頓,眉眼之間似悲似喜,伸手摩挲了唐悠竹的肩背幾下之後,才輕聲道:“要說與我血緣最親的晚輩,卻是殿下你了。”
唐悠竹:( ⊙ o ⊙)啊?剛才那什麽汪氏女的,他純粹是瞎編的好咩?總不會那麽巧戳破真相了吧?難道蠻族真有什麽秘法,能讓便宜娘把自己當成另一個人?否則如何解釋她非要護着風裏刀?還是說汪家二老深藏不露,在臨死前把被換走的兒子又換回去了?酥酥還是紀家子?那他怎麽沒拒絕給汪家的國公爵位?又不說要給紀家消弭罪名?不對,他方才還說汪家二老是阿父阿娘來着……
一時真是好一團亂麻撕扯不清。
但看雨化田若有所思的模樣,又不敢追問,只能捉耳撓腮地耐心等着。
好在雨化田也沒出神很久,不多時就輕聲繼續:“雖說人有相似,但如我和風裏刀這般相似的模樣、又偏偏都居住在南方,怎麽可能是偶然呢?我阿娘,和那紀家土官的妻子,原是雙生姐妹。”
唐悠竹:
( ⊙ o ⊙)?
( ⊙ o ⊙)??
( ⊙ o ⊙)???
好一個神展開的世界!
若非亟待理清自己和酥酥那錯綜複雜的關系,唐悠竹真想為這大世界的下限五體投地跪一個先!
但現在,不敢大動作打擾他家酥酥陳述往事的糖糖大人,只能大張着嘴,讓幾個還不曾長出恒牙的小黑洞表達一下他的震撼之情。
雨化田卻陷入往事,也沒空去譏諷唐悠竹那傻樣,只慢悠悠說道:“我記事早,但當時年紀小,很多事情看到了、記住了,卻不明白,後來年紀漸大、又攀上了貴妃娘娘,也不需日日恐懼了,才得閑暇回憶過往……
阿娘雖因是獨養女兒,後來又招贅夫婿,言行便不似一般女兒家小裏小氣,但也不是那種一味兒莽撞大膽的;阿父更是老實本分的性子,如何會在明知道紀家出了大罪狀時還肯接納她家來人?
我記得那天的桐油燈很暗,阿娘和阿父說話時,聲音很輕,又有些顫抖,還讓阿父實在不行就帶着我先躲躲,她那是沒法子,不能對同胞姐妹坐視不理……
阿父卻說他們夫妻一體,何況小姨子那是老爹的心病——阿父一直喊汪家祖父老爹——說是當日阿娘原是有個雙生妹妹,但汪家村的風俗,這雙生子、雙生女最是不祥,老爹雖疼愛女兒,但其母卻最信這些,是以阿娘不足七月之時,她那老祖母就把她妹子也遺棄了……老爹歸家發現時,一再追問,但因不能對親娘如何逼問,也實在問不出個所以然……
直到太祖母臨終前說了是将之置于木盆、順溜漂走,祖父在生時還找過幾回,卻始終不曾遇上……
後來阿娘和阿父成親七年還不曾開懷,聽游商說兩百裏外的觀音廟極靈,便特特走了許多日去上香,恰好與那已經嫁與紀家為土官夫人的妹妹相逢……
那人先與阿娘認了幹親,後來知道真相卻心存怨憤,又貪慕養父家的身份,不肯認回汪家,還嚴辭拒絕阿娘再與她往來……阿娘為着心中愧疚,也不敢争論,又見她呼奴喚婢的,真過得不錯,也便只是在祖父墓前上香告知便罷了……
後來紀家不知死活居然叛逆,再後來全家論罪……那人為了自家兒子,便來尋了阿娘,最初只說要讓阿娘幫着養她家幼子,後來見了我的模樣,或許是一開始就不壞好意,或許是真見了我之後、為确保她家孩子能妥妥躲開罪責,便……”
唐悠竹聽得眼珠子幾乎都要掉下來,但看雨化田雖聲音淡淡悠悠,臉上也不見悲色,他卻總覺得凄涼得慌,便也顧不上其他,把幾乎張到脫臼的下巴扶扶好,然後攬住雨化田的腰,一疊聲:“酥酥酥酥,長什麽樣都不是你的錯!總是紀家的不是——男的反叛、女的絕情,其實當時風裏刀才多大?見過他長相的又能有幾個?說不定抄沒官奴的官吏連紀家有沒有這麽個小兒子都不知道呢!就算知道,小孩子養不大的多了去,随便在亂葬崗上找個沒人認領的小兒屍體頂一頂難道就不行?
汪家顧念舊情,便是這樣抄家滅族的大罪過,也肯為之隐匿,誰能料到會遇上個自以為處事周到、其實卻全要人犧牲些不必要的犧牲的家夥呢?和她家兒子長得像是很衰,但也不是你的錯——不如這樣,找些個易容上頭有本事的,好生兒研究一下活人換臉的法子,把風裏刀那張臉換掉了!省得你看着也心煩!至于嗣子……”
說到這個,唐悠竹還真有些兒煩惱,若非他心裏對酥酥有了另一層心思,只沖他這一連串悲摧的經歷、和對自己的養育之恩,日後多生幾個兒子,過繼給他一兩個也不算什麽;但如今這般,他卻是不想再和什麽女人生娃的——反正老朱家什麽都不多,就是宗室下崽兒的本事簡直吓死人,據說到了朱明後期,那宗室人口都已經幾十上百萬了!
他自己是不愁子嗣的,但老朱家的人口,除了自己個兒,和酥酥可沒啥血緣關系啊?古人素重血脈香火,便是他肯把老朱家的娃兒過繼幾個給酥酥,酥酥還未必肯要呢!
至于汪家五服之外的,看酥酥的意思,仿佛也不是很稀罕過繼來——總是血脈太遠的緣故吧?那麽不就只有……
唐悠竹偷眼看雨化田一下、兩下、三下……終于試探着開口:“紀家現在大概也沒誰還知道汪家外祖母和紀家那人的關系罷?”
雨化田點頭:“阿娘和那人相認之時,身邊再沒有外人的。那人又深以汪家那樣的泥腿子人家為恥,又還恨在她襁褓中就将之遺棄的無情……對阿娘都一再威脅,只說若敢露了口風就饒不了她性命的狠話,想來再不肯和誰說的。”
唐悠竹便小心着措辭:“既然這麽着……外祖母生了雙胞胎,又因為汪家村的習俗不敢宣揚,也是有的吧?那不舍得把兒子遺棄、又不敢聲張恐犯了全族忌諱,索性就把一個兒子偷偷養在像是山裏頭之類的地方——汪家村那兒應該近山吧?”
雨化田已經有些兒猜到他想說什麽,心中隐約有些快意,又實在別扭,便沒有開口,只默默點頭。
唐悠竹揣摩他的神色,越發小心着繼續:
“那紀家一開始也不知道汪家有兩個兒子,就只想擄了被養在村裏的你來頂罪……後來那紀家子雖逃過那一劫,但連番驚吓、又失了父母庇佑,作為汪家子的生活,即使有紀家餘孽照看,想必也不怎麽好……小兒夭折最是容易……他一病沒了,那照看他的人擔不起被其他紀家餘孽清算的責任,又偶然發現山裏頭的另一個形貌相似的孩子……
那另一個汪家子失了父母庇佑、又在山裏頭沒有鄰裏照看,雖僥幸活了下來,但因吃食起居各種緣故,看着卻比實際年齡大了些許——汪家外祖母當日原也是憐惜雙胞胎中體弱的那個,養在山裏的那個體質是極好的,又茹毛飲血了小半月,看着雖邋遢,卻似與那土官家嬌養的兒子差不多年歲……
陰差陽錯的,那汪家子便只當自己是紀家子,所幸心存善念,不曾如紀家餘孽撺掇的那般妄為,又還記着為汪家二老祭祀掃墓……
忠義親王原本只是念着這點兒祭祀灑掃的情分,見他一面,才發現那風裏刀發鬓有小痣,乃是親弟弟的記號,又滴血認親,才不至于因刁奴罪人妄為,錯失兄弟……”
反正汪、紀兩家的關系也夠狗血了,唐悠竹索性再多潑幾盆下去!
雨化田原就是惦記着幼年時,他阿娘曾經說過的,祖父與汪家族人關系雖不說疏遠,到底更願意要自家親近血脈承嗣,是以在家中境況不錯、族裏頭也有人自願過繼時還是不願、寧肯給阿娘招贅的話,不太願意往汪家遠親裏頭過繼。
留着風裏刀,也曾想過這麽一二念頭,只是對風裏刀的父母實在膈應——特別是想到風裏刀雖祭祀着自家父母,卻在十五歲知道真相之後,也每每不忘往當日紀家所在之地祭拜。雖紀家罪過極大,便是有餘孽存在也不敢收屍,風裏刀不曾尋着墳頭,那祭拜的香火不定能捎到紀家人那兒……
可也真無法不膈應。
此時唐悠竹編的這個故事,離奇那是離奇極了,可要說解恨,還真是解恨極了。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比把紀氏姐弟砍殺于父母靈前還解恨!
那人連在她為難之時冒着被連累致死的危險、伸手相助的親姐姐,都能殺死,為的什麽?不就是那點兒香火嗎?現在好了,風裏刀活是活下來,可最終卻只當她是殺父殺母的大仇人,心甘情願延續的是汪家的香火祭祀,這日後再多子孫,也與她紀家全不相幹!
而紀氏,這個知道一切的卻只能看着,在自家父母墳前看着風裏刀年年祭祀,甚至還以為他真不是親弟弟地恨着……
如此,真是讓祖父如願得了親近血脈延續香火、又能從另一個方面狠狠報仇!
雨化田閉上眼,強自将那再如何報仇、父母也回不來的悲哀壓了下去,睜開眼睛笑得歡快地去捏唐悠竹的臉蛋,就算褪了嬰兒肥的黑小子,那手感遠不如曾經的大阿福,也還是狠捏了好幾下:“你這腦瓜子,也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
唐悠竹看他笑得似乎還挺真心的,就是看到他眼底都笑出了些許淚花也只當看不見,反而一味嘿嘿傻樂:“糖糖大人聰明絕頂,酥酥又不是第一天知的!可別太佩服我哦!以身相許什麽的,糖糖大人還要再幾年才能吃肉呢!”
雨化田越發笑出眼淚來:“吃肉、吃肉!你這小不點兒,心倒是大得很!”
唐悠竹嘴裏繼續嘿嘿着胡說八道,手卻輕輕把環住他的脖頸、将他的腦袋往自己肩膀上按,另一只手則拍撫着他的後背:“糖糖大人會長大的,才不會一直小不點呢!酥酥就等好了!”
雨化田痛痛快快将攢了二十來年的眼淚在這臭小子肩膀上抹了個幹淨,甚至連鼻涕都毫不客氣地抹上去了,抹完又嫌棄地将他推得遠遠的。
唐悠竹憋着嘴兒裝哭:“酥酥好無情,盡把糖糖用完了就丢!”心裏頭卻很是松了一大口氣。
糖酥二人如此這般把狗血徹底盛足了,就往永寧宮潑去!可別說,這事兒聽着雖離奇,但唐悠竹拿總、雨化田補充,又紀淑妃往日那樣實在有些兒道三不着兩的做派,也真給那“明知道自己不是紀家女兒,卻還因着膽小無知不敢揭發”的說法增添了幾分真實性,起碼皇帝就全信了,對于自家這個無辜遭罪的忠義王弟,更是憐惜到十二分,又歡喜寶貝胖兒子卻原來是根正苗紅的漢家清白血脈,外家雖只是普通農戶,也比那反叛的蠻族罪人好聽了不只十萬倍,一邊唏噓,一邊慨嘆,對兒子希望追封汪家二老的請求自是無有不應,還十分有覺悟地自己提出:“既然那風什麽的,是王弟的親兄弟,這王位雖不好再封,但總也是太子舅家,不好太過寒酸了。這樣吧,等你們兄弟相認之後,我先賜予他一個伯爵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