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祝福
下午兩點半,門鈴準時響了。大家對視一眼,每個人臉上都露出古怪的神情。李先生咳了一聲,主動去開門,黃義铖衣着清爽地站在門口,深灰西裝外套,淺色長褲,軟禁讓他變瘦,神态也更沉穩,若無其事地和李先生打了招呼,像是什麽都沒發生。
尴尬的氣氛像隐約浮動的怪味。每個人都盡量裝作沒聞到,但它又真實存在于空氣裏,于是每個人都很不自然。媽媽最不擅長這種場合,僵硬地站着,想說客氣話,又不知道怎麽說才好,無措地擺弄着襯衫一角。大姐倒是輕松愉快地招呼,仿佛她不知道任何事情。
“黃壞,來啦?喝點什麽?”
“不喝了。怪麻煩的。”黃義铖也回以同等的輕松,“來,這是給你的。”
“來就來了,還帶什麽東西?”大姐熟練地接過黃義铖的伴手禮,說着推辭的标準臺詞,“快進來坐。怎麽能不喝呢,天氣這麽冷。來杯熱茶。”
在大姐的推動下,黃義铖在沙發上坐了,李先生和媽媽坐在他對面,叵測地打量着他,似乎在思索從生意後輩到兒子的同性戀人,應該如何恰如其分地轉換社交禮節。大姐端上茶,在每個人面前都放了一杯,擡起頭,朝樓上嘹亮地招呼:“兆赫!黃壞來了!你快點收拾!”
“來了!”李兆赫在樓上回以同樣響亮的聲音。
黃義铖一眼掃到客廳角落,有一臺黑色的雅馬哈立式鋼琴,随口問道:“誰學鋼琴呢?”
“是我。”大哥從容回答。
兩人目光短暫交彙。大哥先對他淡淡地微笑了。黃義铖慢半拍才笑,這個人的眼神果然和以前不同。看來确實和李兆赫所說的一樣,大哥被搶救過來之後,從裏到外都換了一個人。對逝去戀人的憧憬終于和他融為一體。就連他正在學的鋼琴,都是那位逝去戀人的遺願。
他很高興李兆赫能解開
樓梯上終于傳來令人解脫的腳步聲,李兆赫拎着行李箱,在衆人注目下,三步兩步地下了樓梯,看樣子他本想直接沖到門口,然而觀望片刻,弄清形式,放下行李箱,乖乖地坐在黃義铖身邊。
大姐笑眯眯地開頭寒暄:“最近忙不忙?”
“還好。”黃義铖迅速地瞟了李兆赫一眼,“公司改組了。以後我不搞經貿,也不在雙誠。伊甸園也換老板了。裝修風格應該也會改,等我們裝修完,務必過來玩。”
“換成誰了?”大姐感興趣的問。
黃義铖猶豫片刻,說:“一個姓梁的。你不一定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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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對這個名字竟然有反應:“姓梁的?”
“梁博的孫媳婦。”黃義铖低聲說。
這個家有點巧合,梁博的孫媳婦居然也姓梁。李兆赫之前并沒有聽過梁博,但是李先生和大姐都默默點頭,便問:“梁博是誰?”
“我叔叔的一個朋友。”黃義铖簡單地回答。
李兆赫雖然不知道這個名字意味着什麽,但他隐約察覺張金玉被抓,對任何人都沒有本質的觸動,Rudy不再當伊甸園的老板,會有其他人代替,黃義铖不在雙誠公司,雙誠公司也不會就此停業。
在這件事裏受到影響的只有黃義铖。
他不知道是不是黃義铖想要的變化,但黃義铖是個大人了,可以為自己做決定。而且,從他的私心,他也不希望黃義铖再被監察軟禁調查。
“你叔叔還好啊?”
“還好。”黃義铖謹慎地回答,“他要退二線了。您知道嗎?”
大姐點點頭,同情地說:“挺突然的吧。你們這邊都收拾好了嗎?”
黃義铖笑了,放下茶杯,搓了搓手:“人算不如天算,這些人選就慢慢物色吧。有沒有我都是一樣。幹了這麽多年,也該去幹點自己想要幹的事了。”
大姐聞言笑了一笑,顯然并不認可,但是保留意見。黃義铖擡起眼睛,問她:“小兆姐有什麽意見嗎?”
大姐微一揚眉:“咱們認識這麽久,我都不知道你想做的事情是什麽,還能有什麽意見呢?”
“大概是釣魚吧。”黃義铖非常出乎意料地說,“一把年紀,我也該退二線了。總不能一直是我喝出酒精肝。”
大姐微微咬住嘴唇,眼神閃動。李先生平淡地說:“這麽早就轉幕後,不太好。你離開這個小店,再離開雙誠,打算是什麽?”
看似完全相同的問題,卻得到黃義铖不同的神态和回答:“爺爺年紀大了,身體不好,我想帶兆赫回去看他。”
尴尬的沉默在客廳降臨。就連李兆赫都聽明白,這是要正式會親家了。雖然這事在圈子裏很常見,正兒八經地發生在自己家裏,還是讓人措手不及。
“老爺子多大歲數了?”李先生問。
“八十多了。”黃義铖說,“現在有點不清醒,希望他還能認識我們。”
想到黃義铖對爺爺的依戀,李兆赫輕輕拍了拍黃義铖的手。李先生的眼角很厲害地跳了一下,而媽媽驚呼了一聲,舉起雙手捂住了嘴,十分戲劇化地轉動着眼睛。意識到大家都在看她,她放下手,非常突兀地說:“應該去啊,是老人家,大家都應該去看他。”
大姐嘴角露出一點冷笑,朝旁邊不屑地翻個白眼。李兆赫臉上一陣陣地發熱,黃義铖眼神微微一動,随即誠懇地說:“是這樣,阿姨,等我安排好了,希望您都能去看他。”
李先生咳了一聲,重濁地說,“兆赫,你說句實話,你是下定了決心當這個同性戀嗎?”
一瞬間,茶幾變成了銀河,李兆赫和李先生隔着千萬光年對視。大哥淡淡笑着,向後靠着沙發靠背,離開他們的視線範圍。
終于在李先生的眼睛裏看到了動搖和惶惑,李兆赫一瞬間有些心軟,本能地想要向後閃躲,然而這念頭稍縱即逝,除了有求于李先生的人,別人不會按照他的願望生活。
李兆赫深吸一口氣,謹慎地說:“我下定決心的,是想做喜歡的事,想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我不是故意想要挑釁,或者想要激怒您。我永遠像尊敬一個父親一樣尊敬您。”
大哥笑了,神态像是聽到了有生以來最清新的笑話。而媽媽則像被人當頭毆擊一拳。李先生看樣子完全不知道說什麽好,如果李兆赫撒潑打滾,他非常清楚怎麽應對;而平淡陳述,卻會擊中他無法應對的地方。
黃義铖适時說:“李叔叔,請您放心。雖然我不在雙誠,但我不會離開這裏,您可以随時監督我。我不會做對不起他的事情。”
李先生交疊雙手放在腹部,嘴角動了動,不像一個笑,更像是全世界通用的,露出牙齒以恐吓對手的神情。
“我對你一直寄予厚望。以前,我沒有兒子,就想要一個兒子來繼承我的事業。可是我有了兒子,這兩個卻一個比一個讓我失望。這是什麽,基因問題?”
一根鈍重的針在李兆赫胸口轉動着。這句話每次都能讓他內心的傷口新鮮地刺痛起來。承擔指責的人永遠都是他,犯錯的人卻不會對他道歉。他看着媽媽。她沒有說話,看他們的眼神非常置身事外,像是在看一場不知道規則的比賽。
繼續獻祭自己,或許能再次得到短暫的平靜。可是,他生命裏無數個孤單的夜晚,在老城區破爛磚房裏的黑夜,都是他自己走過來。沒有人傾聽過他的呼告,唯一出現在他面前的,只有黃義铖。
“是,有道理,畢竟,我是你兒子嘛,基因問題,确實。”
李先生像是遭受了一記無形的耳光。就連大姐的神情裏也有一點不自在。李先生向前傾身,說:“你現在也開始這麽跟我說話了?”
他早就該這麽反擊父親,早就該保護他應該保護的。李兆赫握緊了黃義铖的手,回答:“我希望您能祝福我,才把這件事告訴您的。如果您不能祝福我,我也會去選我自己的幸福。”
李先生的眼神裏浮動着譏諷:“你的幸福?畫畫這個愛好能養活得起你自己麽?”
“我能養活我自己。”李兆赫勇敢地說,“如果我們這個行業個個都養不活自己,也就沒有這個行業了。”
他稍微停頓片刻,深吸一口氣,說:“如果您不能祝福我,我就會努力過給您看。有錢有有錢的活法,沒錢有沒錢的活法。我會做喜歡的事,和喜歡的人生活,還能過得很幸福。”
李先生聽着聽着,不屑地笑了。
“日子是過給你自己的,不是過給我的。你還是太小了,我見過太多你這樣的年輕人,有一點點運氣,就以為自己很有能力。可惜,比你有本事的人可太多了。你在這些人中間什麽都不是。小黃,你告訴他,像你這麽有能力,第一份工作還不是你叔叔給你找的。”
黃義铖尴尬地笑一笑,試圖抽回手,減輕場面的劍拔弩張。李兆赫氣得漲紅了臉,松開黃義铖的手,挺直後背,硬邦邦地說:“是只能在‘我想’和‘你想’之間二選一嗎?”
李先生深深呼吸,如暴雨将至。媽媽覺察出不對,急忙說:“兆赫,你說什麽呢,還不快點跟爸爸道歉!”
“我不。”李兆赫頑強地說,“從來沒有安排過我,也沒有照顧過我,現在怎麽指責起我沒能力、又讓你失望了?你對我抱的期望究竟是什麽?”
媽媽倒吸一口冷氣,就連黃義铖都神色尴尬。或者他應該再好好想想,不要張口就問。內心的理智告訴他,李先生的話是對的。但他暫時控制不住自己,長期不愈合的傷口形成了應激反應,沖動的荷爾蒙在血管裏沸騰,這個問題甚至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已經心灰意懶的哥哥。
“我希望你當一個正常人。”李先生擲地有聲地回答。
大概這就是雙重标準。他以為自己是一個好家長,所以要求兒子是一個正常人。然而好家長的門檻是如此之低,正常人的門檻是如此之高。
李兆赫情不自禁地看着大哥,大哥也看着他,眼神裏既有欣慰,又有感慨。那條意味着柯希的項鏈在他頸間閃爍。他已經知道那不是普通的項鏈,而是用骨灰壓制成的寶石。
我希望你快樂。
“我會努力當一個正常人。”李兆赫說,“只是正不正常,你說了不算吧。”
“別吵了。”大姐終于開始發言總結,“你們真是,我服了啊!一個一個都要吵個沒完。爸,你讓兆赫愛幹嘛就幹嘛去吧,年紀輕輕的,以後的事誰知道啊。兆赫你也是,少說幾句,少問沒用的。”
黃義铖朝李兆赫使個眼色,李兆赫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透過窗外的玫瑰枝葉,他看到門外停着一輛黑色的商務SUV。
李兆赫起身,沒有特定對象地說:“那我走了。再見。”
沒有人站起來,李先生甚至沒有看他。大姐朝他笑着,笑容像一只柴郡貓。“路上小心。”
李兆赫拎着行李箱走到門口,忽然聽到媽媽在身後叫他。兩人一同回頭,媽媽站在玄關門口,一手扶着胸口,臉色煞白煞白。
“你是因為黃義铖才受傷的嗎?”
她終于跟上了全家的進度,真讓人欣慰。李兆赫思考着怎麽回答才能不傷害她,黃義铖再次搶先回答:“是。伯母,非常對不起。我以後再也不會讓這種事發生了。”
媽媽無聲地發出一點哽咽:“兆赫,你為什麽非要談這個戀愛不可?兆微也受傷了,你也受傷了,有什麽意思呢?聽媽媽的話,你和他分開吧。”
李兆赫想和她解釋,然而他不知道從何說起。雖然是母子,心靈上的距離卻遙遠得仿佛隔着一片星海。他無言地朝她微笑,搖頭,朝黃義铖伸出手。黃義铖遲疑片刻,伸手攔了一下,将他的手包在掌心,說了聲“伯母再見”,和李兆赫一同走出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