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黃磚路
SUV的車門緩緩打開,車裏很寬敞,第二排有兩個座位,第三排的椅子放下去,形成了巨大的後備箱。
李兆赫一擡手把旅行包扔到後排,和黃義铖分別占據了第二排的兩個座位,系好安全帶,SUV的電動門緩緩合攏,車子平穩啓動。李家主宅在他們身後消失,小區從他們身後消失,黃義铖終于覺得自己可以讨論剛才的談話。
“你這是跟家裏決裂了嗎?”
“不是吧。”李兆赫盡可能地伸展着身體,似乎能将剛才暗藏的心結打開,“這麽容易就能決裂嗎?大哥鬧成那樣也能回家啊。”
黃義铖欲言又止,最後只淡淡地打了個岔:“你大哥真不是個好榜樣。”
“大哥……”李兆赫尋找着措辭,終究不知道怎麽形容,“比較任性吧,大哥。”
黃義铖小小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裏似乎不懷好意。李兆赫皺眉,問:“你笑什麽?”
黃義铖搖頭:“沒什麽。”
看他好像要逃避話題,李兆赫一把抓着他手臂,搖晃兩下,問:“你到底笑什麽?”
黃義铖反手抓着李兆赫的手,捏了一下:“我說,人間世都要一個人親自經歷,沒有捷徑可走。該上的課的都要上。你這孩子,選了一條很艱難的路啊。小兆姐說的是對的,咱們可能會分手,但是家人永遠是家人。”
李兆赫沉默下去,看了一會兒窗外,嚴肅地說:“你願意當我的家人嗎?”
黃義铖沒有立刻回答,心髒跳得太快,他需要冷靜一下。還沒等他回答,李兆赫轉過頭,更加嚴肅地說:“咱們兩個以後可能不會有孩子。所以,可能是唯一的家人。”
黃義铖呆愣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笑出聲,問:“你是認真的嗎?”
李兆赫有些疑慮地點點頭。這點生理常識他還是有的。而黃義铖像是聽到了最難以置信的話,追問:“還有什麽你現在想到的事嗎?”
李兆赫認真地想了想,說:“你不在雙誠,那你還有收入嗎?”
“有的。”黃義铖含笑回答,“怎麽,擔心你男人負債生存嗎?”
李兆赫瞪了他一眼,認真地說:“以我們現在的經濟實力,估計過不上你以前的生活了。會窮一陣。不過我會努力畫畫,別聽我爸胡說,好好練技術的話,我們這一行的收入還是很高的。”
一段時間內,他們确實會活得窮苦,開不起好車,去不起會館。但李兆赫相信自己能度過這段辛苦,這本就是進入李家之前,他和大哥、媽媽一起,早已經熟知并習慣的生活。
只是畫畫的前景他無法估計。達拉游的抄襲游戲大獲好評,雖然有玩家在論壇上痛斥,并未影響該游戲的市值,甚至因為熱度将日活帶得更高。就連盛凱都心疼他離職,仿佛不離職,他也可以參與分得巨額年終獎,一躍成為人生贏家。他們的工作室前途實在難講,因此,當他向黃義铖許諾“恢複以前的生活”,難免有些心虛無力,不禁移開視線,下一秒臉頰卻被擡起,黃義铖仔細地觀察着他。
“還有要告訴我的事嗎?”
“額……”
暫時沒有,李兆赫在他的掌心裏搖頭。黃義铖露出一點笑意,問:“說到孩子,你想要孩子嗎?”
李兆赫思忖片刻,再次搖頭。
“我不知道,至少現在不想。如果以後想要,那我們到時候領養一個吧……大姐凍過卵,如果她以後生了好幾個,咱們可以抱一個過來。”
黃義铖的表情很微妙。“你問過小兆姐?她同意把她的孩子送給你?”
“那我沒問過。”李兆赫如實承認,“我就是想,她生一個也是生,生兩個也是生,說不定會要好幾個孩子。總之大姐有生孩子的計劃,那就行了,家裏有她一個人的孩子就夠了。我看我爸我媽都沒有對我抱什麽期待。現在唯一符合爸爸要求的人,只有大姐……”
現在他對這個結論也不是很确定了。因為家裏只有一個女兒,李先生想要兒子,前妻不想,他才找了媽媽。大姐的痛恨像地脈裏的火焰永遠燃燒。李兆赫不相信她會服從李先生的安排。
“小兆姐真是個人才。”黃義铖感嘆地說,“她總能幹出一些我想象不到的事。一般來講,人是很難平衡所有方面情緒的。這個領域平衡一個,那個領域就失衡一些。就像有人在工作崗位精明強幹,回家就很情緒化。但是小兆姐,好像除了跟你大哥吵吵架,其他時候都特別平衡。”
李兆赫點頭稱是,忽然心中一動,問:“是比較在乎某個領域,才會努力做到情緒平衡的嗎?”
“一般來講是啊。”黃義铖點頭,又補充道,“不過,情緒不平衡的領域,也不見得是不在乎。也可能是放松,沒有防備,所以會容易暴躁一些。”
李兆赫謹慎地保持了沉默。關于大姐只和大哥吵架的原因,他隐約有了一點猜想,但是那個猜想實在太過驚悚,他不敢說。
——
SUV停在火車站外,黃義铖帶着他下車,在自動售票機取了兩張車票。沒想到黃公子會選擇這麽經濟适用的出行方式,倒是讓李兆赫吓了一跳。等他跟着黃義铖進了商務座,又想,果然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黃公子就算失勢了,依然是不願意過于經濟的。
黃義铖放平座位,躺在他旁邊,說:“白溪是個很有趣的地方。寫生的東西都帶了嗎?”
“帶了。”李兆赫給他看相機、筆記本、數位板和寫生畫材。黃義铖伸手翻了一下,驚嘆:“你東西還真多。”
李兆赫朝他做個鬼臉,黃義铖幫他把行李箱合攏,近乎懷念地說:“我真是太久沒回去了。現在的城市都日新月異,也不知道白溪變成什麽樣了。多拍點照片,回來發給我一份。”
“好。”李兆赫拉長了聲音,“我去淘寶洗個相冊送給你當紀念品,行嗎,老黃?”
黃義铖呵呵地笑了。兩人目光對視,不知道是誰先主動,兩人的嘴唇迅速交疊又分開,。
高鐵漸漸啓動,李兆赫望着窗外,仍然不敢相信他剛才在高鐵上和黃義铖接吻,他越來越大膽,并且竟然不後悔這樣的大膽。他冒險看了一眼黃義铖,黃義铖大概是累了,開車沒多久,他就發出輕微的呼吸聲。
李兆赫輕手輕腳地打開旅行包,從包裏拿出hay毛毯,蓋在他身上,打開電腦,接上電源。
暫時不想給盛凱搬磚,反正好多天沒搬磚,也不差這一兩個小時。他打開文件夾,一張一張看着自己的作品。只看過他練習沙漠的黃義铖不會想到他在背後畫了多少張他的速寫和色彩,此刻他終于有機會仔仔細細地觀察黃義铖,修正記憶裏的細節。
他眉毛很濃,形狀不錯,肯定修過;笑起來眼睛下方有兩條柔和的卧蠶;鼻子高挺;然而真正構成黃義铖的并非鼻子和眉眼的弧度,而是眼神。時而溫和,時而冷漠,時而調笑,然而那目光深處始終有一個遙遠的質點。他曾觸摸不到那個質點,因此他畫得像黃義铖,又并非黃義铖。
時至今日,那個質點終于向他打開。來自遙遠過去的失敗,夾雜在家族之網中的無奈。越是接觸,越像是照鏡子。關于大哥,關于自己,他不曾明白的東西,一點點在黃義铖身上看得分明。
如果黃義铖用“你為什麽喜歡我”來詢問,現在他也能回答了。因為黃義铖是答案。在答案出現之前,他不知道問題;但是答案出現之後,許多許多的事便有了解釋。沒有什麽感覺比頓悟更清楚。他的存在本身就可以回答。
高鐵在夜色裏到了白溪。高鐵站是小城市特有的匠氣,和濱海城市特有的幹淨。海的氣味浮動在他們周圍。時間太晚,于是他們先回老宅歇息。爺爺已經不在這棟自建房裏住了。他身體不好,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只能住在療養病房,讓護工照顧他。
李兆赫站在一邊,看黃義铖卡拉卡拉地開着生鏽的防盜門。他見過了太多莊嚴優雅的建築,并不會被自建房的爬山虎震撼。但他可以想象十幾年前。
半山腰是寂靜黑暗的,從老宅門前看下去,城區的燈光亮成一片。十年來,白溪的發展天翻地覆。不再是淳樸的河畔小城,只有一個金帆酒店,稍微上點檔次的婚禮都要打破了頭去搶婚期;如今的白溪高樓林立,城區燈光璀璨,是灑落在地上的繁星。如果沒有那些星星,如果星星是十幾年前的塵土,那這棟老宅就有超脫時間的繁華。
門終于打開了,黃義铖拉開門,請李兆赫進去。一進屋,李兆赫激靈靈打個寒噤,又潮又冷,簡直可以當成冷庫。雖然是三層的房子,但黃爺爺使用的顯然只有二層。一層是半地下室,潮得無法居住,而通向三層的樓梯口封了一層塑料布。
注意到李兆赫的疑問,黃義铖說:“爺爺不讓我多交取暖費,我只交了一層樓的,一樓和三樓沒有供暖,冬天冷風吹過來特別冷。所以把樓梯口封上,一樓才會暖和。”
還有這事,李兆赫深感漲了見識,跟着黃義铖後面,掀開塑料布上樓。
樓梯是瓷磚的,踩上去不會發出恐怖片裏的吱格聲,只會讓人腳下打滑,懷疑自己一腳踏空便會摔斷脖子。三樓的房間荒廢已久。兩個房間裏都空空蕩蕩,堆放着再不會有人打開的箱子。另一個房間則像跨越時空的布景,是黃義铖曾經的房間。
他和黃義铖在他的就房間并肩站立,看着牆上留下的痕跡。黃義铖小時候住在這裏,高中又回到這裏,于是牆上有量身高寫下的數字和年紀。被子和桌子都用塑料布蓋上,防止落灰。
黃義铖掀開塑料布,摸了摸早已起球的床單。李兆赫也跟着伸手去摸,觸感潮濕沉重。
“小時候,爺爺都會給我曬被子的。”黃義铖說,“曬過的被子有陽光的味道。”
李兆赫本想按照常識回答“那是曬爆的螨蟲”,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曬過的被子是不一樣的,被子裏含着陽光的熱量,讓人從骨頭縫裏溫暖起來。
書桌上殘留着黃義铖刻下的字。黃義铖辯解似的說,早這個字橫平豎直,比較好刻。衣櫃裏的衣服只有寥寥幾件,小時候卻覺得衣服多得穿不過來。
土氣的筆筒,字跡張牙舞爪的練習冊。被塗抹得亂七八糟的五三。李兆赫很感好奇地看着黃義铖懷念地翻看練習冊。他沒有過按部就班參加高考的經歷,忽然有些後悔對黃義铖青澀戀愛的嘲笑。那段愛情發生在特定的時段,他無從想象,無從共情,沒有資格嘲笑黃義铖的眼光。
本以為可以在老宅休息,然而房子沒有爺爺照料,處處都無法居住。他們只好下山投宿酒店。将行李扔在套房裏,黃義铖忽然說,還有一個需要去的地方。
李兆赫默默地跟着他,出了酒店,黃義铖在尚未打烊的花店裏買了一束白色菊花。他便猜到黃義铖要去什麽地方。兩人沿着起伏的馬路走去,海風吹透他們的衣服,吹透他們的身體。左右無人,黃義铖握着李兆赫的手,把他的手塞進自己的大衣口袋。
夜裏的海是黑色的。灰色的海浪拍打着金灰色的沙灘。濱海廣場最外側是濱海走廊,大約是時間太晚,已經沒有太多居民在廣場上散步。海風之強,就連兩人的羊絨長大衣的下擺都在風中飛舞。黃義铖懷念地說:“這裏還真是,這麽多年都沒有改變。”
他們踩過十幾年前,黃義铖和趙錦程走過的路,向廣場深處走去。偶爾和幾個人擦肩而過,互相投以奇怪的眼神。夜裏的天空是橙黑色,越往裏走,越有種海天一線的吞噬感。黃義铖指着廣場一側的凹陷,黑黝黝的,仿佛洞窟,告訴李兆赫,那是趕海人一早上賣魚的地方。
濱海走廊的盡頭攔了層層石頭圍欄,圍欄間拴着鏽跡斑斑的鐵鏈,上面挂着“禁止游泳”的牌子,還有一個久未使用已然磨損的救生圈。黃義铖在圍欄前站定。李兆赫朝圍欄裏看去,一路走來,這裏的海水顏色尤其深邃,也沒有拍擊沙灘的海浪,有數只小船在海水中輕輕搖晃。
李兆赫問:“這裏也是十幾年前的樣子嗎?”
黃義铖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十幾年前,信息沒有現在透明,尋找替罪羊輕而易舉。他又是旁觀全過程的人,打電話,說理,論證,輕而易舉。成績單上都是趙錦程的簽字,年級主任便輕而易舉地把責任推給了他。
名額被撤銷,曾經的三好學生被撤銷。事情有鬧大的趨勢,年級主任甚至警告趙錦程,因為他的作弊行為造成了嚴重的影響,要給他退學處分。從年級主任辦公室回來,趙錦程全身都在發抖。黃義铖沒有和他說話,沉浸在幼稚的報複裏。那麽多次親密,那麽多情話,原來都是假的。他原諒不了輕易說出“從沒有愛過你”的趙錦程。
他等着趙錦程來和他道歉,雖然他不知道道歉有沒有用。然而整整一個下午,趙錦程紋絲不動地坐在桌前,面對着一張空白的卷子,一個字都沒有寫。
第二天早上,他沒有來上學。
中午的濱海廣場人山人海。警車、救護車,各色車輛全部趕到。看熱鬧的市民将廣場圍得水洩不通。有趕海人報警,在停船的深海處發現了一具屍體,屍體上套着白溪一中的校服。
學校對這個信息進行了嚴密封鎖,一切小道消息都靠學生私下傳言。因此大家知道的都是零星而片面的消息。某個班的學生因為作弊被開除,想不開,自殺了。叔叔緊急趕到學校把黃義铖接走。他一度差點成了自殺的主角。等他再回到學校準備高考,事情已經過去了。趙錦程被定義為高三壓力太大自殺。
一遍一遍地說,說到最後,黃義铖自己都相信了。警方調查結果也是自殺,來學校做的所有調查都指向自殺。警方也問了黃義铖話,沒有問到可疑的事。一切都可以用高三壓力大來解釋。況且,趙錦程那麽謹慎,他的家裏,他的日記,他沒有在任何地方留下戀愛的痕跡。
趙錦程的哥哥來了學校幾次,年級主任親自接待,給他分析趙錦程為了上好大學所做的一切好的、不好的努力。學校積極賠付,趙錦程又是作弊被發現後自殺,怎麽都拉扯不上別人。雖然中間有諸多疑點,但黃義铖從中成功脫身,只有一點驚恐而迷惑的種子落在記憶裏,結成了一層厚厚的荊棘。
李兆赫默默地聽着,想象着十幾年前,先後站在這裏的兩個人都是什麽心情。
時間賦予他理解也賦予他成長。在身體成長,心靈卻未随之發育的年紀,太容易把一點小事當成遮天蔽日的大事。然而也沒有人能斷定它就一定不會變成遮天蔽日的大事。人只能做出一次決定,并且等待這個決定引導的結局。
四顧無人,黃義铖跨越了石頭圍欄的鐵鏈,伸出手,看着那束白色菊花悄無聲息地落下,落在深深的海水裏,輕輕一抖,像是被海水的冰冷所驚吓。李兆赫擔心他突然翻下去,在他跨越圍欄的同時,緊緊抓住他瞬間揚起的長大衣下擺。黃義铖怔怔地站在圍欄邊緣,看了一會兒漂浮在水上的花束。
就連一束花,都沒那麽容易下沉。
“回去吧。”李兆赫說,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牙關打戰,“明天還要去看爺爺。”
黃義铖點點頭,順從地翻越欄杆,回到李兆赫身邊。兩人朝廣場的入口處走去,李兆赫忽然說:“不知道爺爺會怎麽看我?”
黃義铖摟緊了他的肩膀,說:“爺爺會很喜歡你的。他非常有看人的眼光。”
李兆赫飛快地瞟了他一眼,心想,要麽是眼光不屬于遺傳範疇,要麽是他個人覺得爺爺眼光好,其實也不過是尋常。
“是眼光好。”黃義铖向他保證,“你看到他,就會知道了。”
身後逐漸黯淡,濱海廣場的燈一點點熄滅了。不知是誰先加快了腳步,兩個人一起跑起來,像是要逃離身後追逐的黑暗。
廣場出口的路燈明亮,将公路染成橙黃的顏色,像故事裏必定出現的黃磚路,貫穿商業街,貫穿不斷建起的住宅樓和高級別墅,路過半山腰的療養院,通向高鐵站和機場,通向穹廬一樣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