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白夢
“真能吹。”趙錦程嗤之以鼻,“金帆酒店能給你家送飯?”
也确實不怪趙錦程懷疑,當時還不流行外賣,都是到店裏用餐。而金帆酒店是白溪最大的酒店,婚喪嫁娶都很難排到位置,更別說往家裏送餐。
黃義铖笑而不語,小小年紀就學會了賣關子。去他家的路上,趙錦程拖着腳步,總是比他稍微領先、或者落後一個身位。而黃義铖對此無知無覺。
當他看到爺爺家,趙錦程的眼睛睜大了,迅速地打量着。從進門的石板院子,院子裏的菜地和喝茶桌椅,到鋪着腳墊的玄關,到一樓的客廳,到長條桌的餐廳,到釘着波斯地毯的樓梯。他的眼睛沒有離開這些東西,仿佛想要記住每一個細節。
爺爺在客廳等他們。趙錦程慢慢地挨着沙發坐下,看着客廳對面牆上的電視,看着電視下方的電視櫃,看着窗臺上的擺件,看着茶幾上的時令水果,又看着爺爺。
黃義铖坐在旁邊,從來沒見過趙錦程這麽正襟危坐,主動說:“你不用緊張,吃點水果吧。”
趙錦程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果籃,喉結有明顯的吞咽,然後搖頭。
“我不餓。”他乖巧地說。
爺爺狀似平常地和他聊天。黃義铖還以為趙錦程會磕磕絆絆,然而趙錦程并不緊張,甚至有些高興,和爺爺聊得很投機。在他的話語裏,黃義铖第一次知道原來他和自己關系很好,一直是很好的同學。
兩人正在聊天,門口傳來敲門聲。黃義铖去開門,是金帆酒店的人送菜過來。他幫着把菜拿到餐桌上,找出許多骨瓷餐具,将一次性飯盒裝的菜倒進相應的盤子裏。忙着忙着,忽然感到一束視線,他一回頭,趙錦程從客廳一眨不眨地注視着他們。
黃義铖朝他笑一笑,趙錦程也回報一個笑容。那笑容讓黃義铖全身都熱起來。
晚飯很豐盛,顯然很合趙錦程的胃口,爺爺只撿着喜歡吃的清蒸多寶魚吃了幾口,又喝了半碗山藥粥。趙錦程嘴裏吃着,眼睛裏看着,不停地問爺爺平時喜歡吃什麽,又勸黃義铖多吃東西,仿佛他才是這個家的親孫子。吃完飯,趙錦程要收拾東西,爺爺不讓,說有人來收,不用客人幹活。
三人又在客廳聊了一會兒,在黃義铖的鼓動下,趙錦程終于吃了果盤裏的水果。他好像很愛吃櫻桃。黃義铖也喜歡看他吃櫻桃。薄薄的嘴唇間舌尖動作,潔白的齒列染上一層殷紅的果汁。
時針大概指向七點,爺爺就下了逐客令。太晚了,路上不安全,怕趙家的家長擔心,讓黃義铖送他回去。
兩人站在門口,趙錦程回頭看着爺爺。天色尚未晚,長長的夕陽将兩人的影子從門口一直拖到客廳。
爺爺朝他們微笑,捧着老茶碗,慢慢地啜飲。夕陽下,趙錦程的虹膜一閃一閃,從清澈的褐色變成捉摸不定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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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緩步下山,走過山路交叉處的凹凸鏡。路過的矮牆上蹲着一只灰底斑點貓,見他們看過來,轉身跑掉。他們經過一個垃圾箱,有一頭瘦得光滑的貓翻着垃圾桶,兩人只不過駐足片刻,貓便警覺地瞧過來,見他們不走,貓一搖尾巴,鑽進了綠化帶的灌木叢。
“這裏的貓真警惕。”黃義铖讪讪地說。
趙錦程說:“貓怕人。”
他站在趙錦程家樓下,單元裏黑洞洞的,散發着舊樓和室內特有的潮氣。看趙錦程沒有請他上樓坐坐的意思,黃義铖猶豫了片刻,說:“那我回去了。”
趙錦程忽然湊過來。黃義铖還來不及躲閃,就感到嘴角一點冰涼。柔軟冰涼的感覺稍縱即逝。趙錦程退回去,眼睛閃閃地看着他。
“路上小心。”
回去的路上,整條路是軟軟的,星星和雲朵在天空旋轉。黃義铖發現自己在笑,他的心像春天盈盈飄起的氣球。
餐廳的昏黃燈光照亮了回家的路。爺爺在餐廳等着他,餐桌上放了一盤梨。黃義铖坐在桌邊用小叉子插梨塊吃。冰冷甜美的梨汁順着喉嚨流下,仿佛五髒六腑都被浸潤了。他當時并沒想起來,為什麽家裏有梨子,爺爺卻要去市場購買水果來招待趙錦程。
爺爺在桌上放了一個紅包。黃義铖看一眼紅包,拿起來,向裏面張望,掂了一下,應該是五千塊錢。
“送他吧。”爺爺說,“這孩子沒錢,怪可憐的。你資助他上學,算做件好事,別讓他心裏不安就行。”
黃義铖看着爺爺,随手将紅包揣進兜裏,回過味來:“讓我去送?爺爺你剛才給他包個紅包多好呢?”
爺爺笑一笑:“你們小孩的事,我包什麽紅包?”
黃義铖摸摸後腦勺和脖子,走了一路,稍微出了點汗:“不是說,新人上門,如果看上他了,都是要給一個紅包嗎?”
爺爺的眼角蕩起一點笑紋:“那是談婚論嫁的習俗。跟你這個同學上門,無關。”
說到這裏,黃義铖停下,擡眼看了一眼李兆赫。李兆赫也低頭看着他。
黃義铖忽然發現,關于趙錦程的記憶,比想象中少,也比想象中多。
他确實和趙錦程度過了非常快樂的時光。至少在他的回憶裏,那段時光充滿了純白的夢幻。他和趙錦程走過起伏不定的山路。路邊的櫻花樹開滿白色的花朵,花瓣紛紛飄落。樹幹和電線杆上挂着一盆一盆的紅色和紫色的花朵。蟬鳴兜頭傾瀉。樹下偶爾有蟬蛻,像空的蠶豆殼。蟬的小身體能發出巨大的聲音,又或者,他們回家的路上有一千萬只蟬,同時吟唱着初戀的歌。
他們在濱海廣場看海,海水是深色的,拍擊着巨大的礁石。
在黃義铖印象裏,海灘應該是一片軟軟的金黃,海浪是墨綠色和藍綠色;但是白溪的海是灰色,海邊矗立着黑洞洞的礁石,礁石上生滿藤壺,張着小而鋒利的嘴。能想象到海水漲潮,無數藤壺浸在海水裏,大口大口汲取養分的樣子。
濱海廣場下方是魚市。趕海人每天早上三點起床趕海。七八點鐘,将打上來的新鮮魚賣光。趙錦程的哥哥就在這裏工作,只是趙錦程從來不會主動提起,也不會在路上為黃義铖指認。廣場的盡頭圍着三四層麻繩,麻繩上挂着“禁止接近”的告示,還有褪色的救生圈。那裏是趕海回來系船的地方。
站在石橋上向下看,海水深不見底。
浮力。
黃義铖趁機給趙錦程上物理課,關于水深和浮力的原理。趙錦程聽着他說話,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爺爺在屋後種了一棵無花果樹,五月能結一百多斤果子。爺爺嘗試過加工無花果,做成果醬,做成冰淇淋,然而他在房前有一棵杏樹和一顆櫻桃樹,差不多是同一時間結果。可惜家裏只有兩口鍋,水果加工産業總是剛開業便宣告破産。爺爺叫黃義铖帶着小朋友來吃,黃義铖只帶了趙錦程。
他們在餐廳圍着一桌果子大吃特吃,熟透的果子,就連果籽都是香脆的。爺爺一直把趙錦程當成黃義铖的普通朋友。黃義铖不知道爺爺為什麽看不上他。
灰藍色的夜落在白溪,在大海的聲音裏,在無人的沙灘上,趙錦程會吻他。
像雲朵,像星辰,像彩虹。
然而他們的親熱就到此為止了。趙錦程出乎意料的自制,只要黃義铖的手稍微一動,他立刻像雷達探測一樣精準阻止。當然他也有說辭,總是紅着眼眶,細細地喘息,低聲說:“太快了,我不行……再說,又是在外面……”
既然他這麽說,那就是不行。黃義铖只好更加用力地抱住他,恨不得把他揉進自己身體裏。趙錦程将嘴唇湊到他耳邊,近乎迷亂地說:“我愛你,我不想和你分開。”
黃義铖的高考沒問題,他在省高就是好學生,家裏又能想出辦法,只要高考不拉胯,就能考上著名學府。但趙錦程不行,他基礎太差,不管黃義铖怎麽努力,都沒有大的起色。更何況黃義铖充其量是個好學生,遠遠算不上好老師。
至今都不知道他的勇氣從何而來,黃義铖找到叔叔,說,叔叔,我想讓趙錦程和我一起上學。
此刻回想起當時的期冀,他仍然會止不住地顫抖。叔叔則滿是不動聲色的大人神情。
和爺爺一樣,他沒當場答應什麽,而是特地找到爺爺,關上門,在門後商量了很久。黃義铖不知道他們究竟說了什麽,只記得開門時,叔叔滿臉的不情願,而爺爺的神情近乎失望。
或者他記憶有誤,爺爺可能沒有表情。
叔叔直接告辭。黃義铖追上去,一直追到叔叔的車裏,強行拉開副駕駛的門坐上去。叔叔的手指敲着方向盤,忽然問他:“義铖啊。你要知道,這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情。你想好了嗎?”
他當然給出了肯定的回答。想到他們以後會在一起,一種類似承諾的幸福悄悄将他包圍。他喜歡的人想和他在一起,還有什麽事比這更重要。他們會去讀同一所大學,會在同一個地方工作,會談婚論嫁,爺爺一定會改變想法,給趙錦程包一個大紅包。
後來的事黃義铖記不清了,不是他親自去做的,他只知道一個大概。年級主任手裏有許多自主招生的名額,某些知名學校的自主招生沒有操作空間;其他學校名額都可以自行操作。不知道叔叔做了什麽工作,年級主任竟然給了趙錦程一個機會,不是黃義铖會去的學校,而是和他同城的一所大學。
在回家的路上,他試圖牽趙錦程的手,但是趙錦程一再擺脫,落落寡歡,望着山那邊的金色大海。為了讓他高興,黃義铖提前透露了這個消息。趙錦程來回看着他,雙眼在他臉上尋找着撒謊的痕跡。等他确定這件事的真實性,他跳起來,不顧人來人往,緊緊地抱住黃義铖。
一個擁抱勝過千言萬語。
在回憶裏萬馬奔騰的細節,黃義铖不會告訴任何人,此刻也不可能告訴李兆赫。他只是簡短的說,當時他傻,為了讓趙錦程和他去一個學校,還找人去給趙錦程弄個自主招生。
李兆赫能感到他在腿上深深呼吸。三十歲的人了,提起十六七歲的戀愛,還是心情激動。然而他的臉上是條件反射的微笑,是不管發生什麽事,都在第一時間笑出來的本領。他想起大哥剛回家時不願談論柯希的神态。笑容掩藏了他們無聲的求援。
他把手放在黃義铖的胸口上,黃義铖果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