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紅酒
李兆赫坐在餐桌邊,瞧着黃義铖往杯裏斟酒。他暫時吃消炎藥,不能喝酒,但他極力推動黃義铖去煮紅酒,天冷,他喜歡熱騰騰紅酒捧在手裏的感覺。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黃義铖對他的态度和以前不一樣。以前黃義铖總是很篤定,知道他喜歡這個口味的咖啡,直接就為他做好端上來;不知道他喜歡的飯店和喜歡做的事,就随着他的性子來。而這次,無論是見面的擁抱,還是現在斟紅酒的态度,都流露出一絲隐約的忐忑,仿佛之前包裹着他的蠟紙融化了,露出一個酸甜的小糖人。
黃總,黃老師,黃壞,黃大哥。除掉變化的身份,黃義铖不過是個容貌端正的普通人。
被軟禁的日子顯然不好過,黃義铖有些無精打采。現在結束軟禁,又透出一股輕松。看着他,心痛和溫暖奇妙地混合在一起。不曾對別的女人有過這種感覺,也不曾對別的男人有過這種感覺,他喜歡的是黃義铖,并不是作為男性或者女性,是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在喜歡。
窗外飄着細碎的雪珠,敲在窗戶上,有十分輕盈的聲音。地上暖,雪珠落在地上就化成了水。李兆赫接過黃義铖推過來的熱紅酒。凍僵的指尖被溫度驚得跳了一下。
他本想告訴黃義铖他家的新進展。三個人在大哥面前只字不提那場打架;大哥主動問起把他送進精神病院的打算,父母和姐姐竟然一致反對,倒像是李兆赫主張把大哥送進去。李兆赫總是跟不上他們的新變化。但他可以看到奇異和平下的裂痕。
然而坐在有些緊張的黃義铖對面,他忽然不想提這些掃興的事。任何人都不可能讓別人來負擔自己的人生,
“你後背怎麽樣了?”
李兆赫輕微一聳肩:“恢複得還行。你要看嗎?”
黃義铖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在他對面坐下,紅酒的熱氣短暫地模糊了他的臉。李兆赫耐心地等待着。經過小半杯熱紅酒的潤澤,黃義铖果然放下杯子,下定決心般說:“如果你要起訴趙德陽,我會為你作證,給你介紹律師,幫你安排相關的手續和文書。”
李兆赫稍微彎了眼睛:“你不勸我們和解嗎?”
黃義铖一怔,反問:“你想嗎?”
水果和香料在紅酒裏漂浮。每晚睡覺,一不小心,都會壓到傷口,把他從夢裏疼醒。他以為自己會恨趙德陽,然而他只是罵罵咧咧地換個姿勢又睡過去。他不恨趙德陽,甚至有些居高臨下的可憐。他只是受了傷,趙德陽卻失去了他的弟弟,這些年他一定和大哥一樣生活在地獄裏。況且趙德陽想傷害的人也不是他,他只是笨,遭遇了池魚之災。
趙錦程這個名字挂在他嘴邊,甚至浮動在空氣裏。但他不知道怎麽問,他也從來不願意故意打聽。
“讓他賠一下我的醫藥費、誤工費,就讓他走吧。反正他本來想殺的是你,按照你的工資賠我誤工費也行。”
黃義铖笑了,伸手揉一下李兆赫的頭發,順勢捏了捏他的臉:“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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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李兆赫說,“他現在在什麽地方呢?”
黃義铖的笑容消失了:“看守所。Rudy在另外一個地方。叔叔曾經警告過我,不讓我過于信任他,看來還是我不會看人。”
李兆赫想對Rudy做些評價,但他不知道怎麽說。盡管他和Rudy沖突很多次,但他對Rudy毫無了解,關于黃義铖的朋友圈,他不了解任何人。
“現在沒事了,你朋友會不會叫你去吃飯?”
“可能會。”黃義铖承認,“你會跟我一起來嗎?我想把你介紹給他們。”
光是想象置身于一群陌生人中,李兆赫就打個寒顫,立刻搖頭拒絕。黃義铖安撫地拍拍他的手,說:“那我帶你去見我爺爺。爺爺可以說是我唯一的親人。”
李兆赫一怔,謹慎地看着他。
黃義铖留意到他的眼光,笑出聲:“不,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爸媽都在。只是他們在特別忙,幾乎沒時間管我。從我有記憶開始就是爺爺照顧我,一直到我十八歲去外地上大學。我跟我爸媽有一陣子沒說話了,突然跟我爸媽說你,還挺突兀。但是爺爺,我想讓你見他。”
李兆赫點頭,問:“你爺爺在什麽地方?”
黃義铖越過他的臉,看向窗外,雪變大了,紛紛揚揚。這是白溪絕不可能出現的景象。白溪的雪最大不過剛才的雪珠霰霰,将連綿的群山蒙上一層淺淺的白。
“白溪。你知道嗎?”
李兆赫不知道,黃義铖絲毫不意外,打開手機,為他尋找白溪。
白溪現在主打純天然旅游風景,被某個地級市合并,房價和地位都水漲船高;在黃義铖讀書的年代,白溪是一個查無此人的縣級市,唯一讓它在當地有點知名度的就是白溪一中。
當然,現在的白溪一中早已跌下神壇,優秀的老師絕大部分被地級市高中收編,零星幾個走向全國各地。不管怎麽看,白溪都是地圖上平平無奇的一小塊,連接着海,數面環山。
“這個我知道。”李兆赫指着白溪旁邊的著名旅游城市,“我去過,沒想到和你老家這麽近啊。”
“你去過就更好了。我還擔心你水土不服。”
“哪能那麽嚴重。”李兆赫撇嘴,“什麽時候去呢?最近嗎,還是再說?”
“最近。”黃義铖說,“如果你方便,我們這兩天就出發。”
這個時間安排讓李兆赫眨起了眼睛。紅酒沒有剛煮出來那麽熱了,黃義铖将剩餘的酒一飲而盡,腦子和身體一同熱起來。他需要一點沖動,像臨門一腳,讓他吐出滞澀在胸口多年的症結。
“你不好奇趙德陽嗎?”
來了。
“好奇啊。”李兆赫坦然回答,“你會講給我聽嗎?”
“會。”黃義铖一口答應,“但是,我們要換一個地方。”
李兆赫一驚,還以為他在說什麽隐晦的話,然而黃義铖只是拎起酒,将談話地點從餐桌變更到沙發。
确實,餐椅再怎麽舒适,也比不上沙發舒适。李兆赫像平時盤膝打游戲一樣,将腿蜷到沙發上,雙手籠着紅酒。黃義铖坐在他身邊,将紅酒倒進熱酒專用的壺,确保酒一直有着沁人心脾的高溫。
恍惚間,李兆赫覺得自己簡直是一個神父,不斷地傾聽各種人的告解;但他心裏清楚,大哥和黃義铖的痛苦不會是同一回事。大哥向他和盤托出的是多年的深重創傷,而黃義铖再三準備,可能給他看的只是一粒種子。埋藏在多年的時光裏,在不同人的心中生根發芽。
“他是趙錦程的哥哥。”黃義铖這樣對他開頭。
“我是很後來才知道他。他比我大了十多歲,我上高中,他已經工作了,在魚市上班。你知道吧。打魚人三四點鐘去趕海,将新鮮打撈的水産分類,送到市場去賣;大概八點鐘收攤,掙得是辛苦錢。趙德陽當時就在魚市,不趕海,他只負責賣魚。”
李兆赫試圖想象趙德陽賣魚的樣子,但他想不出來。在他印象裏,賣魚人全都是一個樣子,穿着深色衣服,高筒皮靴,臉色黝黑,雙手粗糙。而趙德陽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年人。
黃義铖沉默了一會兒,又啜飲了一些紅酒,才說:“他弟弟死了,我才第一次見到他。”
那個憨頭犟腦的人栩栩如生地浮現在十幾年前的盛夏裏。蟬鳴無休無止,趙德陽穿着藍布衣服,在校長門口不斷打轉,愣頭愣腦,和他的目光數次相接。
“出事當時,他不找我,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他找的是校長。當時快高考了,我家也主要長輩出面,沒讓我直接參與,我後來才知道解決方式。學校把這件事定性為學生壓力太大,學校疏導不到位導致的悲劇。人道主義賠償他幾十萬,他拿了錢,不許再鬧事,比如上|訪,或者找校長。一般都是這麽處理的。我還以為這件事就此完結,沒想到我本科快畢業,回白溪去看爺爺,就遇到了他。”
在山路上,他被趙德陽攔住。拿了賠償款的趙德陽不再是以前的賣魚強了。衣服整潔,人也白淨,但他并沒因此變得好看。相反,赤日炎炎,黃義铖硬是吓得倒退了一步。面前站着的仿佛是來自地獄的惡魔。
“不知道誰和他說了什麽。他開始覺得,是我殺了他弟弟,不是精神意義上的泛指,是動手捅刀子那種殺。他當年拿錢,完全是被學校蒙騙了,糊裏糊塗在文件上簽了字,所以不能伸冤。一看文件上的簽字,沒有一個地方願意接待。我不是為自己開脫,我當時就是太小了,比你現在還小,讓我怎麽跟一個三十多歲的成年人解釋。所以我跑了。狂奔。這大概就是他一直說我躲着他的原因。”
李兆赫默默點頭。紅酒随着他的動作顫抖。肩膀上的重量增加了,黃義铖緊靠着他。
“除了爺爺,我家沒人在白溪,都搬走了。後來我也回了幾次白溪,想勸爺爺也搬走。但是爺爺不願意走,那是他的出生地,是他的家。我勸不動他。”
那棟風雨飄搖的自建房,已經成了老宅,房子上爬滿爬山虎,一樓潮得不能住人,打了半地下室。一到晚上,餐廳的燈就昏黃的亮起。每每從晚自習回來,那盞燈都讓他感到安心。
“聽鄰居說,趙德陽也去找過爺爺,只有一次,後來再也沒去。他不知道我們的事,但爺爺知道。我當時小啊,喜歡一個人,恨不得把他寫到我家的族譜裏。我不知道爺爺怎麽和趙德陽說的,但他确實沒有再去。現在看,大概他找過爺爺,就離開白溪。一直到Rudy聯系上他。”
在詢問室,他和Rudy短暫地見過一面。按理來講這是不被允許的。但他是黃義铖,總是有辦法。詢問室的燈光非常差,任何人進了詢問室,都會擁有一張死刑犯的臉。燈光将Rudy壓得憔悴幹癟,他擡起無神的臉,告訴黃義铖,是他找到了趙德陽。
理由非常有趣:他想讓黃義铖直面過去,走出抑郁,打開心結。他不知道趙德陽的仇恨,以為他們只是有些小矛盾。他覺得黃義铖總是逃避愛情,所以他想設計一個場景,讓他逃無可逃。
紅酒在壺裏細微地翻轉着,橘子的絲縧在酒裏起伏。李兆赫讓黃義铖緊緊靠着他脖頸,伸長手将紅酒放在一邊,把帶着酒水餘熱的手搭在黃義铖的手上。黃義铖在他肩頭低沉地呼吸着。拔出種子的阻礙有些超乎想象。因為時間厚厚地壓在往事上,只留下一些破碎的根須。
“你帶趙錦程去見過爺爺啦?”
黃義铖急忙辯白:“我們當時是同學,帶同學回家玩很常見。我可沒有再帶別人去過。這麽多年,我只帶過你們兩個。你可千萬信我,要是不信,你問爺爺。爺爺不會在這種事上掩護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