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大哥
李兆赫去醫院換藥那天,也是大哥出院的日子。他就順手把兩件事都辦了。大哥換上了自己的衣服,狀似健康快樂,沒事兒人一樣拎着行李走在他身邊,饒有興致地看着擦肩而過的病人,似乎首次發現自己身在醫院裏。
依舊是那個行李箱,依舊是一身黑衣服,恍惚間,李兆赫仿佛回到了機場,帶着久別重逢的大哥回家。
如果時間真能回到那天就好了。然而那天和今天仿佛隔着一個平行宇宙。李兆赫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時間流逝,故人改變,像是漫長的冬雨終于結束,一覺醒來,天地寬廣。他知道自己和以前不同,或許和他受傷有關,或許和他堅持去見黃義铖有關。
在他回家之前,大姐已經從監察那裏收到消息。當他從工作室精疲力竭地回來,一開門,見到的是嚴陣以待的家人。
大姐率先發難,問他為什麽非要惹火上身,用詞之激烈,完全超過了李兆赫對她的認識。李兆赫試圖和她解釋,她根本不聽。李先生在一邊壓陣,偶爾說出的話,比大姐用詞還要犀利。說了一會兒,李兆赫也動了真火。監察不過是打電話核實他的身份,又不是通知他要去槍斃,躲開黃義铖有什麽用,難道做過的事情,會因為躲開這個人而消失?
“你少在這裏振振有詞!”最振振有詞的人尖聲說,“你等兩天,等他們塵埃落定,然後再去。不行,是嗎?你就非要在這個時候去,生怕他們不知道咱們家和他有關系。這兩天不去,你就能死,是嗎?”
“你少詛咒我兒子。”
是媽媽。她的聲音如此凄厲,大姐都吓得片刻愕然。媽媽從沙發上緩緩站起,渾身發抖,擡起手指着大姐,手抖得像是在空中寫盲文。
“我兒子想幹什麽,他就可以幹什麽。用你管嗎?你算老幾?我今天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還真要開染坊了?”
大姐斜睨着她,如貓斜睨着老鼠。媽媽突然揮手朝她臉上打去。大姐一側頭,媽媽的手從她鼻尖前扇過,只帶動了她的一縷頭發。然而這一巴掌像巴拿馬運河的蝴蝶扇動翅膀。就連李兆赫都被空氣中突然增大的壓力吓得呆了。
大姐轉過臉,眼睛宛如深夜的電光。她反手抓住媽媽的頭發,将她拉得向後翻倒,另一手朝媽媽臉上狠狠錘過去。
盡管她已多年沒有練習網球,當年練出來的手臂依然堅硬。客廳瞬間變成兇案現場,李兆赫這才如夢方醒,沖上去攔腰抱住大姐,硬是把她從媽媽身上拉下。媽媽頭發散亂地坐在地上哭。李先生煩得用力揉臉,看着女兒,又看着妻子,一時間不知道從誰開始罵。李兆赫用盡全力壓制着瘋狂掙紮的大姐,後背痛得要命,臉上又挨了幾下王八拳,心裏忽然清明無比,像是靈魂出竅,從高處俯瞰着這場鬧劇。
他完全明白了,曾經以為這個家溫馨穩定,是因為他們獻祭了大哥,大哥是這個家全部的陰影彙聚,承擔了本應每個人自己承擔的東西。他們都認為忍耐大哥就可以填補自己的凹陷。大哥才是這個家穩定的唯一原因,沒有他,他們就會像現在一樣,徹底分崩離析。
媽媽覺得她的犧牲很偉大。在沒有嫁進李家之前,她經常向哥哥強調她的犧牲;嫁進李家之後,她哭喊着,自己已經犧牲了這麽多,孩子可以出國學習和工作,為什麽還是不滿意。
李先生也覺得他的犧牲很偉大,和結發的前妻離婚,将他的兩個兒子迎進來。然而,沒有一個兒子變成他想象中的模樣。
大姐大概也覺得她的犧牲很偉大。包容了繼母和繼母的兩個兒子,和他們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一直在公司賺錢,負擔着這些她恨不得殺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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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犧牲偉大,別人的犧牲不值一提。
他終于想到如何回答大哥在醫院裏說的那句“沒有勇氣”,并不是大哥沒有勇氣,而是每個人伸出無形而細長的觸須,捆綁在一起,共同墜入深淵。
李兆赫按下發動機按鈕,眼神滑向副駕駛的大哥。他看起來十分輕松自在,像從一場無休無止的沉睡中蘇醒。或許真有改變也說不定。跨過生與死的關卡,每個人都不可能和之前相同。
他忍不住先開口,不希望大哥最後一個知道李先生的計劃。然而大哥對這件事完全沒有評價,只是沉默地把玩着項鏈,透過副駕駛的窗戶看着醫院的停車場。
李兆赫雙手握住方向盤緩緩旋轉,自從他離開駕校就再也沒這麽仔細地開過車。實在是他後背的傷口好得太慢,單手抹方向盤會拉得傷口疼。車子平靜地駛在路上,李兆赫沒有打開車載音響。在發動機隐約的鳴響裏,忽然聽到大哥低低的聲音。
“離開這裏不久,柯希就複發了。”
李兆赫迅速瞟了副駕駛一眼,大哥沒在看他,還是在望着窗外。聲音之低沉,不像是從他嘴裏,更像是從他喉嚨中傳出。
“我沒有第一時間發現,當時我自顧不暇,太多事了,我從來沒有開過公司,更別提在南美開公司。還是王嘉譯注意到的,但他沒有直接告訴我,而是很婉轉,很婉轉……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李兆赫沒有說話,他不知道大哥為什麽忽然間跟他說柯希。但他知道,如果在不恰當的時候打斷,可能大哥就再也不會說了。
大哥停了一會兒,說:“我一直怪我自己,而我內心的一部分,是在怪他。我始終都覺得,是他的婉轉,耽誤了最佳的救治時間。而後他辭職,我也沒挽留。走就走吧,愛情是不能替代的,不管多麽相似,都不是本人……”
前方有車輛彙入主路,李兆赫輕點剎車。那輛白車得寸進尺,硬擠到他們前面。
“我不知道李兆敏是怎麽控制他的毒瘾。如果我放下所謂的自尊,去請教她,或者柯希就不會死。現在我很後悔,比起柯希,我的自尊算什麽?他清醒呢,我們能交談幾句。但他清醒的時候很少,大多數時候在哭。他已經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只要我能讓他清醒,怎麽都可以。然而我沒有辦法。他越來越惡化。他跟我說,真希望從來沒有遇到我。他希望我死,希望我永世不得超生。”
盡管是轉述,那六個字仍然讓李兆赫遍體生寒。盡管他從未見過,但眼前短暫地出現了柯希坐在單人床上,目露兇光的場景,甚至比他見到的場景還要栩栩如生。而大哥呵呵笑了幾聲,像是在嘲笑他的幻覺。
“後來我讓別人去處理公司的事,我守着他。我太累了,身體比想象中垮塌得要快,衰弱,嗜酒,他睡着,我就喝酒。那天晚上我昏過去了。我也不知道是自己太累了,還是喝太多了。總之,我昏過去了,怎麽都不醒。等我醒過來,一如往常地伸手去摸他的臉。但是我在碰到他之前就知道他死了。只是我不願意相信,非要親手去确認才行。他用腰帶把自己挂在床頭,上吊了。我在洗手間模仿他,卻怎麽都模仿不好。我的柯希,永遠是個天才。”
李兆赫聽不下去了,勉強從鼻子裏擠出一點聲音。大哥終于轉頭看着他,兄弟兩人的目光短暫交彙。大哥的眼睛裏不再燃燒着尖銳的怒火,也不再充滿譏刺和暴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空洞的溫柔。
李兆赫沒來由的想,是的,這就是失去所愛之人的雙眼。
然而他之前沒能認出這雙眼睛。
“如果爸爸堅持要把我送進精神病院,你有時間的話,會帶黃義铖來看我嗎?”
這句話意味着大哥突如其來的告白結束了。李兆赫眨一眨眼睛:“我以為你反對我們。”
大哥輕柔地搖頭,像是對他笑,又像是對自己笑了一聲。
“我不反對。我是嫉妒。現在我不嫉妒了,只希望你能幸福。”
——
守衛終于從門口撤走。黃義铖和他們寒暄一陣,從酒櫃裏翻出一瓶酒,這些天他滴酒不沾,守衛的離開讓他能放松一下,可以當做一個小小慶祝的節日。
這事還沒完,只是在他這裏告一段落。監察就是這樣,或者雷聲大雨點小,或者雷聲小雨點大,或者有雷無雨,或者有雨無雷。總之天威難測,很容易把他磨得得過且過,不去計劃未來。
他本來要送李兆赫去醫院換藥,然而李兆赫一大早自己去了醫院,現在已經換好藥,從醫院回來了。這孩子總是比他想的要獨立。也可能是他內心愧疚,總想做些事來彌補。但他沒有手機,聯系不便,就連彌補都做得很一般。
好容易從守衛手中拿回手機,竟然沒電。黃義铖将手機插上充電器,打開酒,倒進醒酒器裏,嫣紅的顏色宛如過濾了多次的血。他放下酒瓶,突然聽到乓乓的敲門聲。
他打開門,李兆赫裹着一身即将入冬的寒氣,一言不發地抱住了他。
分離的時間像冰雪消融,只有相遇的春暖花開,連貫地拼接在一起。這一瞬再也沒有冬季,沒有空白,沒有寒冷。只有無盡的夏天和溫暖。黃義铖輕輕拍着受委屈的小孩,他身上有冰冷的空氣味道,頭發裏有熟悉的香波味道。還有衣服深處的藥物味道。他關上門,在李兆赫耳邊輕聲問:“怎麽了?”
“我好想你。”
他的小李同志再次直率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