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探望
黃義铖就知道會這樣,甚至可以說,他早就知道會這樣。平時酒局多到進急診,一旦出事了,就算打電話出去也沒人接。
他早有從叔叔這辭職的打算,只是沒想到張金玉栽這麽快。他和張金玉沒見過幾次,唯一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交集還是認識李兆赫那天晚上,張金玉當代駕,送他去伊甸園,看着很麻利懂事的樣子,沒想到這麽不堪重負,一挑大梁就折了腰,連累得他被監察連續詢問三十多小時,還得軟禁在家,配合随時可能發生的調查。
監察在他身上一無所獲,只能收走他的手機,避免他私下和別人聯系。問題不大,現在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誰都不會和他聯系。他對手機也沒有依賴,正好趁這個機會做一次徹底的戒斷,讀書,看電視,看報紙,像個健康作息的老年人。
進入十一月的安寧市久違地下起了雨,氣候一直陰晴不定,也不好說是秋雨還是冬雨,只知道冷得要命。黃義铖在室內地暖的包裹裏,握着熱可可,看着窗戶上不斷淅瀝流下的雨水,心想,人情冷暖也有好處,至少這種天氣他不用出去奔波了。
門口晃動着兩個人影,這種天氣還要在單元門口守着,免得他逃走,真是可憐。但他又不能出去請這兩個人進來躲雨。監察人員和被看守人員私下交流違反工作紀律。黃義铖只能站在窗口,看着兩人縮在擋雨檐下,微小的紅光一閃一閃,大約在抽煙。
總是看他們抽煙也無聊,黃義铖打算去看一會兒電視。那兩個人忽然停止動作,瞧着小區門口。雨中一輛黑車緩緩靠近單元門口。在看清黑車的車牌號之前,黃義铖的心乓乓地跳起來。
這輛車的保有量很高,車主并不一定就是他想的那個人。
黑車停在單元門口,車燈關閉,車門打開,一個人從駕駛座下來,一手擋着不斷落下的冰雨,一邊向單元的擋雨檐跑來。
黃義铖像是被釘在地上。一動不動,盯着那個人的身影,看着他跑到擋雨檐下,向手心呵着氣,同兩個便衣守衛說話。一層薄薄的霧氣将那人的身影覆蓋,黃義铖才驚覺自己靠得太近,呼吸噴在冰冷的玻璃上,急忙擡手擦亮玻璃,動作幅度過大,另一手端着的可可飛濺出來,在襯衫上留下髒污的印痕。
黃義铖扶着窗戶玻璃的手微微顫抖。李兆赫穿着繁複的衣服,連帽衫的帽子翻在外套外面,胸口垂着好幾根帶子,像個朝氣蓬勃的大學生。他能流暢地呵氣再搓手,傷口應該沒有大礙;而他說話時特有的側頭,更顯得他清純可愛。
手裏的杯子即将傾斜,黃義铖随手放下杯子,雙手按着玻璃,如癡如醉地盯着那個身影。見到他的欣喜是預想中的千百倍,一種近似感激的心情灼燒,他想仔細看看李兆赫,看他的神态,看他的傷口,對他解釋,至少聽聽他的聲音。
黃義铖将窗戶打開一點,一陣冰冷的雨點撲在他的臉上,幾個人說話的聲音稍微清晰。
“我是李兆赫。黃義铖的朋友,我來看他。”
兩個便衣守衛的聲音裏沒有敵意,只有純粹的嘲諷和興致上頭的盤問。“什麽朋友,你幹什麽的?”
李兆赫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就是朋友啊,還能是什麽朋友?我現在在digital做游戲設計,現在主要負責道具設計。”
那兩個人對視一眼,被李兆赫的回答打亂了陣腳。這種職業顯然不在他們的意料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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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戲設計?你設計什麽游戲?”
李兆赫像是完全沒聽懂對方的惡意,認真回答:“現在還在開發階段。暫時屬于商業機密,不能說。”
“噢……”那兩個便衣守衛意味深長地點點頭,“你和黃義铖就是因為做游戲認識的?”
李兆赫再次露出困惑的表情。“游戲?黃義铖好像不玩游戲吧。我一個朋友認識他,我去那個朋友的酒吧玩,就這麽認識了。你們還要問什麽?”
不怪李兆赫開始煩躁,那兩個人的聲音和問話方式有着無形的威壓,仿佛每一個問題都通往不可知的雷區。然而他們的問題還沒有結束,繞着彎子,漸漸靠近問題的核心。
“你跟他關系怎麽樣,需要天天找他嗎?”
“啊?不用啊。”
“不是天天找他,那你這次怎麽非要找到他不可?有什麽事呢?”
黃義铖知道李兆赫不擅長撒謊,遇到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不會編造一個答案,而是像蛤蜊一樣緊閉着嘴。但他萬萬沒想到李兆赫竟然這麽直率,聲音誠懇清朗,穿破雨霧,無法回避,無法誤解地說:“聽說他最近有一些事,被監察暫時軟禁在家裏,所以我打算來看看他。”
片刻的沉默後,兩個守衛嗤笑出聲。
“兄弟,你這份心意,黃義铖聽見了肯定很感動。問題現在不是會客的時候,你懂吧?等他都交代清楚了,你們想怎麽會面,就怎麽會面。現在就忍兩天,請回吧。”
“不能說幾句話嗎?”
“你要說什麽?”
黃義铖太清楚李兆赫的個性了,他果然什麽都沒說,瞪着眼睛望着守衛,如果是別人這個神情,守衛一定當場安排監控室,然而李兆赫露出反抗的神态,守衛只是笑嘻嘻的。他的拒絕太純真了,像是雙手握着糖果藏到背後的小孩。
“回家。”守衛說。
李兆赫不甘心地朝黃義铖的窗口望去,瞬間愣住。他一定是看到了窗戶的縫隙,看到玻璃上倒影的人影,知道黃義铖就站在窗戶後看着他。
盡管黃義铖知道隔着這麽遠,又有窗戶和雨水的阻攔,李兆赫根本看不清他的臉,仍然微笑着輕輕擺手。李兆赫遲疑片刻,也舉起手,朝他揮了揮。
那兩人注意到李兆赫的神情,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嗤笑一聲:“這下好,看也看到了,沒什麽別的事兒,就快走吧。”
李兆赫猶豫不決,東張西望,擡手做了幾個手勢又放下。黃義铖不願意看他這麽挫敗,但是他,不能隔着窗戶和來訪者随意交談。關于他的會面,必須在全程監控,并且配備書記員的房間裏進行。
“回去吧。”黃義铖提高了聲音,“兆赫,快回家。”
李兆赫仿佛通了電一樣亮起來,沖向窗口,兩個守衛急忙攔住他。李兆赫無法靠近窗口,只能朝窗戶大喊:“你沒事吧?他們打你了嗎?”
“我沒事。”黃義铖在守衛的笑聲中說,“你快回家。”
“你什麽時候能出來?”李兆赫還是不死心,“我有好多事想告訴你。”
“有什麽事可以先告訴我。”守衛說。
李兆赫緩緩轉向守衛,臉上浮現熟悉的倔強神情。黃義铖心知要糟,但他沒有辦法阻止。李兆赫慢慢地說:“你們究竟想知道什麽?你們一直問我,為什麽找他,和他有什麽關系,沒有關系就不能找他了嗎,沒有事求他,就不能見他了嗎?我以後也會來,今天就把這個問題一起回答了吧。我和他是什麽事都沒有,也要天天說幾句話的關系。我來找他,就是為了和他說話。可以嗎?”
從守衛的動作裏,黃義铖讀出了迷惑,他們大概不敢相信李兆赫在暗示的事,或者壓根不能理解李兆赫在說什麽。近乎痛楚的情愫齧咬着黃義铖的胸口。不是親身體會,無法想象這種痛楚是如何鮮活,甚至無法相信世上竟有如此痛楚。
是愛,在這痛楚出現的一刻,黃義铖就确鑿無疑地叫出了它的名字,和童話、情詩、傳說中歌頌的完全一樣,這就是雨後彩虹一般,以痛苦形态出現的愛情。
“兄弟。”守衛還在勸說,“趕緊回去。要不我就叫人了。咱們找個房間好好唠唠,你是有啥事,非要過來天天說?”
“我挺好的。”黃義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挺好的,你回去吧,等我方便了,第一個就聯系你。”
聲音從上往下,似乎沒有從下往上傳播着響亮。李兆赫像是沒聽到,黃義铖只好又提高聲音說了一遍,這次他簡明扼要地要求李兆赫趕快回去,否則就叫保安過來把他轟走。李兆赫看上去又委屈,又憤怒,甩開衆人,拉開車門,調頭走了。黃義铖目送着他的車子消失在小區門口,慢慢擡手捂住臉,按了按內眼角,擡起頭,讓酸痛的眼睛注視着窗簾。
他就知道李兆赫是完全不一樣的。這麽多天,大家都避免接到他的電話,更不會有人和他聯系。在詢問時,他的手機就放在桌面上。從來沒有主動響起,偶爾亮起屏幕,不過是推銷信息,垃圾廣告,物流推送。沒有一個人試圖聯系他。
除了他的小李,從雨中出現,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什麽話語都比不上一個身影。怎麽賭咒發誓都不如此刻的詢問。他不會這麽要求別人,也不會這麽期待別人。然而上蒼終于回應了他內心最深處的希冀,在模糊的邊界線折射出兩點不同的高光。
“他是你什麽人?”
在接下來的四天詢問裏,黃義铖每次都用同一個答案回答:“我和他只是認識。可以說是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