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告白
糾纏的打鬥;有人朝他們奔跑;救護車內部的醫生和吊瓶;無影燈照在臉上刺眼的光。李兆赫慢慢睜開眼睛,夢中雜亂的幻影漸漸退散,面頰下方是柔軟的枕頭,胸腹部貼着有些粗糙的床單。眼前是床的圍欄,圍欄外是關緊的窗戶。窗外的天空是一片清朗的灰藍。白天的太陽耗盡了明媚,在即将踏入傍晚的下午流露出疲憊的光。
李兆赫稍微一動,後背立刻竄來一陣劇痛。他低低地哼了一聲,嗓子異乎尋常地沙啞。手指可以動,手臂和腹部是赤|裸的,他垂眼看下去,手臂上纏着紗布,鼻子裏聞到隐約的消毒水。
原來是在醫院。醫院的床好硬,跟躺在安寧江邊的沙地上差不多。
想起自己不堪一擊的身體,李兆赫只有苦笑。後背的傷口火辣辣的痛。沒挨過打,還以為自己無堅不摧,至少對打幾個回合不是問題。然而趙德陽捅的兩刀差點讓他當場報廢。原來被刀刺傷痛得他站都站不住,只能倒在地上,看黃義铖赤手空拳地對抗趙德陽。
倒在地上後,記憶開始模糊。只記得他們一會兒跑到東,一會兒跑到西。一會兒後來了很多人,形成混亂的多方對打。救護車鳴笛的聲音穿破早上的寂靜,幾個人把他擡到救護車裏。他不記得有沒有人抓到趙德陽。
他盡量不拉伸傷口,緩慢地換了一個方向,另外一張病床上沒有患者。約等于置身于單間病房。李兆赫擡起頭,慢慢地伸長手臂,按了床頭的呼叫鈴。一陣遠比想象中悠揚的樂曲響起,片刻後,一個護士推開門,看到他,很高興地說:“2005號房的患者醒了。”
“有人在嗎?”李兆赫虛弱地問。
護士一怔:“我就在啊。”
“我的朋友。”李兆赫糾正她,“有我的認識人在嗎?”
“噢,你說家屬!”護士恍然大悟,“有一位家屬送你過來,但他有事先走了。我可以幫你聯系他。”
“麻煩你。”李兆赫艱澀地說。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手機在什麽地方。護士幫他在床頭的櫃子裏找,又在旁邊的櫃子裏找,沒有找到,咋一咋舌:“都沒有啊。怎麽回事,是不是被人拿走了?我聯系送你來的那個人。你在這等着吧。”
李兆赫又謝了她,注視着她離開了病房。
他不知道自己又睡過去。但他知道他在做夢。他坐在大姐的副駕駛上,車身颠簸,他知道這條路通往月亮城,但是路況和老城區的灰暗土路一模一樣。在夢裏,他知道,他們要去看住在月亮城的大哥。
大姐在月亮城小區外停車,李兆赫回頭,驚訝地發現後座上多了兩個人。
“說再見。”大姐說。
那兩個人朝他笑着,李兆赫向他們猶豫地揮手。兩人相視一笑,朝他大方地說了再見,是青春期剛剛變聲的公鴨嗓。右邊那個男孩非常漂亮,他知道那是哥哥的小初戀柯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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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柯希轉頭的動作,一條項鏈在他脖頸間晃動,他向外推開奔馳的車門,首先下車;另一個眉目不清的男孩蹭到柯希的座位上,一手扶着車門,說:“謝謝你。我們走啦。”
在夢裏,他知道那個男孩是趙錦程。
“不客氣。”
本應該是大姐說話,但是駕駛座傳來的聲音卻是黃義铖。等男孩也從那一側下車,黃義铖對李兆赫說:“我帶你去個有趣的地方。”
“什麽有趣的地方?”
黃義铖輕聲笑着,發動了車輛。李兆赫發現他們在夜間的安寧飛馳。路邊的霓虹燈和路燈向後退去。夢裏沒有紅燈,沒有堵車,他們沿着筆直繁華的東茂大街一路前行。他甚至能感到從車窗吹進來的夜風。
“去畫畫。”黃義铖說,“你不是最喜歡畫城市俯瞰的夜景嗎?”
肩膀上有冰冷的觸感。李兆赫猛地睜開眼睛。他仍然趴在醫院的床上,病床前站着一個穿黑裙子的女人。是大姐,幾乎面無表情地低頭看着他。
“感覺怎麽樣啊?”她不鹹不淡地問。
“疼。”李兆赫說。
大姐轉身過去,将病房門利落地鎖上,轉身在空病床上坐了,短暫地垂着頭,頸骨和肩膀幾乎成了90度,她随即擡起頭,将垂落的頭發拂開,對李兆赫說:“我剛問醫生了。他說,在這住一晚也可以,現在出院也可以。你這不是什麽重傷,回家養着,下周來換藥就行。”
李兆赫怏怏閉上眼睛,問:“我哥呢。我昏迷了多長時間?”
“你哥昨晚十二點才搶救過來。”大姐平板地說,“這是住院一部,他在住院三部。你們離得倒是挺近的。”
“我能去看他嗎?”李兆赫輕聲說。
“先管好你自己吧。”大姐不耐煩地說,“現在告訴我,昨晚怎麽回事。你怎麽突然就被人捅了?”
李兆赫說話還是費力,而且他渴得要發瘋。中途大姐出去弄了瓶水,又弄了個彎曲的吸管,讓他扶着水瓶,從吸管裏吸水喝。
喝幾口水,說幾句話。李兆赫斷斷續續地講述了他的經歷,但他實在不知道趙德陽和黃義铖之前的事,無法記起趙德陽究竟說了什麽。而大姐越聽臉色越是難看,聽到後來,默默點頭。
經過兩人互相補充,醫院留的是黃義铖的聯系方式沒錯,但黃義铖并沒有親自送他到醫院,而是直接搭乘警車前往警察局。他能接打電話,應該意味着他不會有事。然而,關于他的過去,仍然困擾着李兆赫。
好容易講完昨晚的經歷,李兆赫艱澀地問;“大姐,你知道趙錦程的事嗎?”
大姐想了想,輕輕搖頭。
“具體的事我不知道,只知道一個大概。黃壞高中有個小對象叫趙錦程,後來這孩子死了,學業壓力太大,自殺。對黃壞打擊很大。他從此就有點沒辦法再對人認真了似的。我一直不知道趙錦程還有哥哥。他從來沒跟我說。”
看來黃義铖也有着不為人知的秘密。李兆赫笑出聲,拉扯到傷口,笑到半路就痛苦地皺起眉。
“你怎麽能跑到別人刀下面去?”大姐不可思議地問,“你傻嗎?看見別人拿着刀,你還不跑?”
李兆赫且笑且呻|吟地哼了幾聲,說:“說的也是,下次,下次我肯定考慮考慮。”
大姐長嘆一聲,站起身,說:“行。我知道了。你在這再躺一晚,我去看看黃壞現在怎麽樣了。明天出院。”
“我手機呢?”李兆赫問。
大姐一怔:“我不知道。我沒拿。你沒拿嗎?”
李兆赫艱難地回想着,在面包車上,他的手機就被拿走了。一直都沒有還給他。最後一次看到他的手機,好像是趙德陽拿去接黃義铖……
“大概在警察局。”李兆赫說。
——
夜色降臨,安寧醫院的燈光再次亮起。不管什麽時候,醫院裏都有好多人,他們從李兆赫身邊匆匆走過,對他投以短暫的驚訝眼神。
和住院一部相比,住院三部的病房更昏暗寂靜一些。李兆赫在二樓導診區問了大哥的病房號,到了三樓,再慢慢地找過去,住院三部的三樓似乎都是重症病人,就連陪護的家屬都更加小心翼翼一些。
從病房的窗口向外看,石頭和水泥灰土土的,林蔭路邊的樹沒精打采,仿佛它們見多了病人,連帶自己都跟着病恹恹。
3015病房裏有兩個人。另一個人的臉色是醫院燈光也無法背鍋的蠟黃,他半躺在床上,雙手枕在頭下,望着天花板,仿佛對什麽都不感興趣。而哥哥閉着眼睛,躺在床上,被子一直蓋到脖子下面。
這兩個人對李兆赫進來一事都沒有做出任何反應。李兆赫小心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不讓年久失修的椅子發出吱吱格格的聲音。
他想不起來上次注視哥哥的臉是什麽時候,此刻的注視像一種細節的加載和更新。
原來哥哥現在是這個樣子。他好憔悴,不再少年意氣,鬓邊有了一兩根白發。哥哥和黃義铖的年紀差不多,頂多上下相差一兩歲。論外表,哥哥實在比黃義铖好看,然而黃義铖比他更像一個年輕人。
仿佛是為了回應他的注視,哥哥緩緩睜開眼睛,目光從模糊到清晰,定格在李兆赫臉上,嘴角緩緩露出一個笑容。
“啊,兆赫。”他嘶啞地說,聲音裏多了點疑惑,“你怎麽了?怎麽也穿着病號服?”
李兆赫一張嘴,聲音先于意識哽咽了。
“你為什麽要自殺?”
哥哥淡淡笑了,移動視線,打量天花板,牆壁,床頭的儀器,又嘗試着擡手,被子上輕微地鼓起一個小包,又靜靜平息。看他惬意的樣子,仿佛在體驗潛水時佩戴的裝備。李兆赫深吸一口氣,問:“這次又是為了什麽?是大姐推你的嗎?”
“不是。”大哥含笑回答,“先說你,再說我。你不是為了逗我才換這麽一身衣服的吧?”
“不是。”李兆赫說,“我被人捅了幾刀。”
大哥一驚,問:“怎麽回事?什麽時候的事?”
“就今天早晨。”李兆赫回答。他實在不願意再說這件事,轉移了話題:“哥,柯希沒跟你一起回來,是不是因為他已經死了?”
大哥的眼神閃動着,像是眼睛深處有一盞走馬燈。李兆赫凝視着他的眼睛,直到那雙眼睛再也不能躲避真實的答案。大哥迎着他的目光,幹涸的眼睛漸漸濕潤,輕輕點了點頭。
大哥的嘴唇滿是幹涸的細紋。但他的狀況不能直接喝水。李兆赫按照護士的囑托,用棉簽蘸着水,點在大哥的嘴唇上。大哥伸出舌頭,努力地舔舐嘴唇上的水。後背的刀傷又開始火辣辣的疼痛,李兆赫看着水平面幾乎沒有下降的水杯,想起曾經在網上看到的一些帖子,關于和別人相處是如何身心俱疲。
他看過好多這樣的帖子,但他當時只是看了個樂,對帖子裏描述的內容沒有任何印象;現在才發現,每個人的心裏都埋藏着過去的傷痛,而他只是看到傷痛,卻沒有注意到傷痛帶來的扭曲。
大哥說的是對的,他一直在裝作完美小孩,空自忙得團團轉,卻一籌莫展。
有太多想問的問題,卻得不到對應的答案。有太多想要傳達的情緒,卻沒有可以放置的空間。
大哥沒問他怎麽知道,他也沒有說。見過失去摯愛的人,便能在同樣的傷口上,識別出空洞的氣息。
“對不起。”
李兆赫擡起眼睛,大哥注視着病床對面,似乎是在跟他說話,又似乎是在跟自己交談。
“沒關系。”李兆赫說,同時發現自己确實覺得沒有關系。
哥哥稍微移動身體,轉換角度,以便更好地看着他。然而他的眼睛穿過了李兆赫的臉,望着他身後的窗戶,慢慢地說。
“兆赫啊,我是個沒有勇氣的人。失敗者。而我一直不肯承認。如果我早點明白自己,或許我可以帶着柯希重新開始;或者不依賴王嘉譯;或者更早,對家裏的态度不是空洞的抵觸。當然我沒有後悔遇見過柯希,我只是後悔自己傷害他。”
隔着被子,李兆赫握住了哥哥的手,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拍。
大哥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一點點感激。
“你找到我的那天早上,我本打算在衣櫃裏上吊,可是我害怕,不敢真的去死。看到你,我覺得被拯救了,可是被拯救,就會對不起柯希。于是我想,如果我的弟弟都親口叫我去死的話,我大概就不會再有留戀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李兆赫輕聲說,“我永遠不會希望你去死的。”
大哥淺淺地笑了。
“是啊,我知道。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說了那麽多話,才把你這句話擠出來。是我對你不好。就連死都要利用你。就連最親愛的弟弟都希望我死,我還活着幹什麽。”
李兆赫搖着頭,大哥安撫地朝他笑笑,低聲說:“我現在不想死了。死過一次,心态是不一樣的。你放心,我不會再這樣了。”
大哥的神态又有改變。李兆赫不知道是好的改變,還是不好的改變。十月的夜風從窗戶的縫隙吹進來,單薄的病號服猶如一張薄紙瑟瑟發抖。哥哥朝他張開一點被子,說:“進來啊。”
仿佛又回到了小學時兄弟兩人擠在一張床上的時光。李兆赫笨拙地鑽進去,盡量不拉伸到後背的刀口。床很小,兩個成年男性擠在上面,幾乎沒有轉身的空隙。大約護士看見了會狂罵他們一番。
哥哥的肩膀很陌生,和他想象了許多年的親近并不一樣。不像是依偎在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哥身上,反而像依偎在一個陌生人的懷抱裏。哥哥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更讓他感到隐約的不适。這不是他熟悉的懷抱,也不是他熟悉的聲音。
“你的傷又是怎麽回事。”
李兆赫稍微擡起頭,看了一眼大哥。這個角度的大哥仿佛一個陌生人。
他遲鈍地意識到,什麽東西已經開始改變。仿佛置身于全透明的旋轉門中,大門悄悄旋轉,出口不知不覺朝向另外一邊。
“沒什麽。”李兆赫輕松地說,“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哥,你累不累,咱們休息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