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完美的小孩
刀鋒劃破膠帶,切進衣袖下的皮膚。觸覺層次分明,膠帶突然松開的輕松,冰冷鋒利的刀刃在皮膚每一寸前行,從手背上撕掉膠帶的拉扯。冰冷後是火辣辣的疼痛。鮮血的濕潤感在手臂上蔓延。
李兆赫倒吸一口冷氣,黃義铖适時出手,攔住Rudy,親手從李兆赫身上摘掉膠帶,握着他的手臂,将他扶起來。
李兆赫笨拙地站起身,一個擁抱迎面而來。
黃義铖抱住了他,輕輕地摸着他的頭。像哥哥的原諒,又像情人的安撫。就連李兆赫都沒有想到這個擁抱帶給他的沖激。眼睛裏迅速蒙上了一層水霧,整個晚上的混亂感情如洪水決堤,湧向那個短暫而溫暖的出口。他想道歉,想解釋,想說謝謝,出口的聲音只有一句低低的嗚咽。黃義铖在他後背拍了兩下,放開他,坐在椅子上,将雙手向後搭在椅子的靠背上,擡起頭。
“Rudy,你和趙德陽認識多久了?”
Rudy一震,回答:“……五個月?”
黃義铖點頭,又問:“你和我認識多久了。”
Rudy默然。
趙德陽大約在一邊看夠了,說:“黃老板,你問這個做啥?他和你知道了多久,那你和我又知道了多久?咋子,知道這個能有個親疏遠近?那你和我認最久,應該跟我最親啊。”
黃義铖示意李兆赫站到他身後去,語氣平穩地說:“确實。我認識你很久了。但我沒想到你一直在找我。我以為叔叔跟你說得很清楚,你又收了學校的賠償,這件事已經很清楚了。既然你覺得我躲着你,那我不躲了,你有什麽要說?”
趙德陽猛地指着他,手指顫抖,卻沒有說話,維持着一手指着黃義铖的姿勢站了一會兒,漸漸全身都發起抖來。
李兆赫不禁抓住了黃義铖的肩膀,黃義铖安撫地反手拍拍他。趙德陽抖了一會兒,突然拔腿就走,像火燒屁|股一樣在狹小的房間裏繞圈,間或喃喃自語,猛錘一下自己腦袋,像是突發癫痫。
就連李兆赫手臂上的傷口也跟着感觸鮮明地跳動。他斜眼看一眼Rudy,Rudy沒有盯着趙德陽,而是盯着黃義铖。雖然李兆赫看不清Rudy的神态,但Rudy身上傳來的怨毒和嫉妒,不需要看得多麽清楚,也能清晰地傳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趙德陽喃喃自語地說,“錦程,你放心,你放心交給哥哥。”
他停下來,站在房間的正中央,像是恢複正常地說:“黃老板,我想請你去個地方。”
黃義铖鎮定地說:“可以。什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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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趙德陽陰恻恻地說。
黃義铖施施然起身,反手握住李兆赫的手。趙德陽推開破舊的屋門,走到門口,回頭一看,說:“李小少爺也要跟來嗎?”
“他跟我一起。”黃義铖簡單地說。
趙德陽笑一笑,朝他們身後的Rudy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當先帶路。四個人排成一二一的奇怪隊伍,走在即将拆遷的破舊小區間。
午夜後的月亮失去力氣,斜斜地依着,沉重的夜黏着天空和大地,籠住一切細微的聲音,于是四個人走路的聲音傳得很遠。李兆赫用摘下來的膠帶紮緊傷口,大約是不再流血,他緊緊靠着黃義铖,不斷四下張望。夜晚的廢墟和白天的廢墟是兩個地方。
“黃老板啊。這地方像白溪嗎?”趙德陽說,他說話的聲音也傳得很遠,“你這些年敢回白溪嗎?”
“不像。”黃義铖說。
他們轉過一棟拆了一半的樓,豁然開朗,眼前是流動的安寧江。靠近岸邊,尚且能看出是拍岸的江水;越往遠,越看不清波動的浪,烏黑的水體和天是兩條灰度不一樣的分界。江風突然寂靜又突然迅猛,黎明前的江風瞬間吹透了每個人的衣服。
趙德陽指着江水,說:“我弟弟就是這個時候死的。”
黃義铖沒有說話,只是握緊了李兆赫的手,像是怕他害怕,又像是怕他逃走。趙德陽繼續說:“黃老板,你敢不敢看看水,錦程現在就站在水裏頭。”
黃義铖不動聲色地看向江水。只有李兆赫感到他掌心忽然冰冷。趙德陽露出滿口的牙,陰森森地笑了。
“十三年了,我每天都能看見錦程在我屋裏頭。雪白雪白的臉,你知道的,錦程一直讨小姑娘歡喜。他跟我說,他不是自殺。他是被人殺死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黃老板哪,你說我說的對嗎?”
“被誰殺的?”黃義铖稍微提高了聲音。
趙德陽避而不答。
“十三年前,那個日子我記得清清楚楚,是五月二十七號,我早上出了早市,回家在屋裏頭睡覺,警察打我電話,打了好幾個,我聽不明白他們說啥,但是他們叫我趕緊來警察局,我就去了。好些人在,錦程的班主任也在。警察跟我說,有件事,讓我別怕。他說,你弟弟是不是叫趙錦程?今天早上,我們發現了他。”
李兆赫也情不自禁地看向黑色的江水,後背起了一層細密的汗毛。
“我第一次坐警車,去了醫院。他們帶我去認屍體。錦程死得真慘。那麽帥的小夥,那麽招人喜歡,臉泡得那麽大,那麽白。我問他們,我弟怎麽死了。他們都不知道。我尋思醫生不知道,那老師總能知道。我問老師,老師也說不知道。她是班主任,啥子都不知道,還當什麽班主任。校長也來跟我說話。但他也啥子都不知道。”
趙德陽笑一笑,說:“他們啥子都不知道,就讓我先回家。我能回家嗎?我不能回家。我就在他辦公室坐着。後來校長不跟我說話了,班主任也不跟我說話了。他們叫保安來跟我說話。保安讓我回家,說我妨礙公務。一個勞什子學校,能有什麽公務?”
黃義铖慢慢點頭,說:“他們在商量怎麽賠你錢。”
“錢有用嗎?”趙德陽反問,“黃老板,我把你這個小對象淹死,賠你錢,你同意嗎?”
黃義铖把李兆赫往身後一帶,李兆赫随着他的力氣邁出一步,又回到原來并肩的位置,輕輕搖頭。
“但你收下了他們的賠償。”黃義铖說。
趙德陽想了想,點頭承認,又笑了:“咋個不收?他們給我看一堆東西,讓我簽字,我字都不認識,怎麽不收?等我收完,我屋頭的鄰居說,壞了。你收這個,那就是私了了。你咋個知道,錦程那麽好的孩子,說自殺就自殺了?你不得給你弟弟讨個公道?”
黃義铖慢慢點頭。Rudy忽然尖銳地說:“趙德陽,你沒告訴我,是黃老師殺了你弟弟!”
趙德陽好像聽不懂似的望着他。“我咋個告訴你?”
Rudy尖聲說:“你沒說!你只說了,你弟弟的死讓黃老師非常內疚,我才會幫你,黃老師,我不是站在他那邊,我只是希望你走出舒适圈,別再內疚,不要再懷念死人。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有這麽多過節……”
黃義铖擡起空閑的手,示意他別再說了,轉向趙德陽,說:“你想讨什麽公道?”
趙德陽指着黑色的江水,說:“黃老板,你到底怎麽殺我弟弟的?”
“我沒有殺他。”黃義铖說。
趙德陽難以置信地搖着頭,指着黃義铖:“我弟弟是好人,是好孩子。家裏有他的成績單,還有他三好學生的東西。不是你,他怎麽會死?”
“都是假的。”黃義铖說,“他的成績從來都沒好過。是我幫他做的。我曾以為他想和我去一個學校,後來我發現真是錯的離譜。他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我,他喜歡的只是我的錢。”
“不可能!”趙德陽狂叫一聲,“錦程是三好學生,是年級前幾,你撒謊!”
黃義铖近乎荒謬地笑了一聲。“他是你弟弟,學習好不好你還不清楚嗎?他中考最多超過白溪一中分數線3分,一直是班級的差生。你忘了嗎?”
趙德陽急促地呼吸。
“不可能。你就是嫉妒他後來變好了。你是大城市的,受不了鄉下孩子比你好。你以為你做的天衣無縫,我什麽都知道!你嫉妒他比你好看,比你聰明,你是變态,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我沒有殺他。”黃義铖說,“是他自己投海的。那時候他還小,很容易絕望。我确實非常內疚,但我沒有殺他。”
趙德陽捂住耳朵,等黃義铖不再說話,把手放下來。
“你是同性戀,是不是?你騙我弟弟,他不同意,你就把他殺了。我知道你們有事,你和錦程,就像你現在的惡心樣子。我想明白了,下賤肮髒的同性戀。你忍不住。你想把他辦了,他不同意,你就把他推到水裏,你是看着他死的嗎?”
“我沒有殺他!”
這是李兆赫第一次看到黃義铖額頭青筋暴起的模樣。他向前走出一步,甩開李兆赫拉扯的手,又向前走出一步。
“趙德陽,你夠了。我沒有殺他,也沒有做那些龌龊事。你為了說這種話,把我叫出來。太可笑了。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趙德陽突然從腰間掏出一把折疊刀,向黃義铖沖來。
第一刀戳在他的外套上,被口袋裏的手機卸了力氣,刀尖順着外套滑到一邊。他随即抓住了黃義铖的手腕,朝他無法格擋的胸腹部猛戳。
回過神來,李兆赫感到後背上傳來燒灼的劇痛。為了拉架,他沖到了兩個人中間,更是愚蠢地将後背暴露給手持刀具的趙德陽。
他擡頭看着黃義铖,黃義铖的表情每一秒鐘都有細微的變化,随着晨光一點點清晰。他看着自己抓住黃義铖手臂的手,手臂部分的外套在逐漸明亮的晨光中是斑駁的顏色。不遠處有個呆滞的眺望的人影,是Rudy。
聰明人總是遠離戰場。可他不想再看到別人受傷。再也不想當那個蜷縮一邊,看着戰火在眼前上演的懦弱小孩。
他以前在電視劇裏看到,後背受傷的人,能說完整的話,能辨認眼前的人。可是他的清醒狀态只持續了幾秒鐘。大腦被疼痛完全燃燒成赤色,對傷口附近的肌肉發出混亂的指令,什麽都不能思考。沒有餘裕辨認和分析。
“哥。”李兆赫說,“哥。你不要再吵了。”
說話讓他疼痛,他分不清現在抱住的人是黃義铖,還是大哥。無數碎片在焦灼中奇異地拼湊在一起。痛苦的根源埋藏在很久以前。
“哥……你不要……”
不要怎麽樣,他說不出來。赤色疼痛的底色是一片純白的釋然。他不再是完美小孩了,他做了一直想做的事,他為想要保護的人站了隊。他阻止了一場即将爆發的戰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