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1)
[第三十章]
小小的氣窗裏,漏下一段桂花香。
真想再看看王城的草木,到了枯葉城便會忘記秾麗春花的模樣了。
煊正立在氣窗前出神,忽聽見走道裏傳來牢頭催促的聲音:“快快為少君開門!”
門鎖嘩啦啦卸去。
他轉過身,果然見到輕姬,她慢慢地走進狹小的牢房中來,擡起紅紅的眼睛看他。
她走近他身邊來,身上仍舊透着酒氣,還是先前那身衣裳,他笑了笑,柔聲地說道:“不用舍不得我。”
輕姬不作聲地低下臉。
煊擡手摸摸她的頭發,細柔鴉色的發,很長了,比她來時要長,她如今肯順從地由宮人為她梳發了。那個晚上,在流月殿外,他就想對她說的:“輕姬,我不是你的兄長了……”
這個秘密被抖落,他的世界天翻地覆,本以為痛苦是無窮無盡的,可當他在流月殿外看見她,心底深處竟浮動一絲絲喜悅,原來他和她不是兄妹。
他的困惑不再是困惑。
深陷囹圄的煊其實是很高興的,可是如果注定真心會成為負擔,又何必讓輕姬去背負?他依然選擇不言及,只敢添一句勸止的話:“別為我難過。”
輕姬握住他的手,緊緊地握着,她臉上挂着笑,灼熱的淚卻掉落在他的手上:“我已經同母親說過了,她答應了,我想要你留下來,将來做我的天爵。”
煊的手顫抖了一下,他驚望她,嚴聲道:“輕姬,你在胡說什麽?”
“沒有胡說,我會好好做少君,好好做天後。”
“婚姻大事豈能兒戲?”
這原本是她說過的話,那時她不肯屈從天後,說什麽也不要和蓬萊的人成親。
煊着急:“你不能因為想救我——”
“不是,不是兒戲。”她擦了淚,擡起水汪汪的雙眼凝望他,一點一滴袒露全部心跡,“我聽說枯葉城,目之所及全是黃沙,那裏沒有春天,也幾乎沒有花草樹木,你是王城裏養出的嬌貴公子,你不能去那種地方,我一直都想着怎麽留下你,可我……”
她又忍不住哭起了鼻子。
“可我想不出任何辦法……我只知道你很快就要走了,我怕你吃苦,怕你流血怕你疼,更怕你像阿父一樣永遠離開我……鄭敏說,男女情愛說不清道不明,當有一天天命之人出現我就會明白,我現在明白了,我的天命之人就是你,當我老去了,我希望白頭時你還在我的身邊,我……我愛你,百死不悔。”
她說完,伸手摟住他,将臉埋在他的懷裏哭。
煊從天大的震驚裏回過了神,他眼中酸澀,輕姬的眼淚又多又熱,淌濕了他的衣襟,他疼惜地環住她,摸着她的小腦袋:“這該是我對你說的話。輕姬,我在不應愛你的時候已愛上你,這不能見光的私心夠我死千百回,但我永不後悔。”
天後格外恩典,他還可以住回重光殿。
重光殿什麽都沒有改變,連窗外的風吹葉聲都和無數個過去的秋日一樣,但是煊知道,什麽都不一樣了。
天後駕臨時,殿上人等全都自覺悄悄地退出去了。
煊自知身份,他既是庶民又是罪人,天後跟前他只配屈膝跪下。
天後道:“我此生唯有一個女兒,她像我也不像我,但她的女兒身已經注定她必是我的繼承人,從出生的那一刻這就已經是她的宿命。”
“煊,起先我也在你的身上寄予厚望,我期待你牽制輕姬、也期待你輔佐扶持她,所有的路我都設想好了,獨不曾想過會有此番變故,你不是我的血脈。”
“你記清到底是誰給了你活命的機會,今日是我的女兒要你,她是個叛逆的孩子,若得不到,這王城怕是留不住她,我的江山不能後繼無人,她答應做華音的天後,所以我為她妥協。”
煊知道這些話裏的深意,天後恩威并施,他誠心叩拜:“感念天恩。”
天後并不想要他的感恩,她更明白她的女兒看重的是什麽,因此她需要他肯定的答複:“我只問你一句,你能做到待她以真心嗎?”
煊眼睫顫抖,他擡頭看過了天後,迎着她半是殷切半是懸心的目光,再度鄭重叩首。
“我在不應動心的時候動心,不應動情的時候動情,曾甘願遠走枯葉城,而不願亵渎半分對少君的情意,若來日我忘記初心,天必降我最重的責罰,使我粉身碎骨永世不安。”
……
三日後,天後宣告國內臣民:早年因權宜之策,令張相親子煊養于深宮,奚貴主崩逝前,煊冒犯天顏,本将重責流放枯葉,今念其德才雙成,配與少君修寧,望之慎言、慎思、慎行,寬佐少君不可懈怠。
朝野的軒然大波,天後淡漠不過問,少君亦置之不理,久之,私議不消,但已無人敢明言論及。
少君修寧年十七_,_大婚。
聖賢殿上,輕姬夜以繼日刻苦勤學。
天後漸感精力短促,欲攜少君聽政,更欲于少君滿二十歲時傳位,于是曉谕教習師傅,務必盡早令少君熟知王道及國政一幹事宜,教習師傅們嚴謹悉心不敢有誤。
但有一日,司雨英報與天後:“聖賢殿師傅們說,課後,少君在殿中哭不能止。”
天後聞言,急叫人提燈趕往聖賢殿,她去時,輕姬還在悶頭流淚,師傅們皆慌得手足無措。
輕姬比以前克制多了,以前她哭起來是撒潑大哭,如今只肯坐在那兒悶聲地掉眼淚,僅僅能從顫抖的雙肩看出她當真是心裏難受哭得厲害——天後心中有數,遣師傅們先回家去了,她挨近輕姬跟前坐着,拎過今日的講學文冊來,《君王決斷篇》。
天後問道:“這很難嗎?”
輕姬擦淚,低頭不言。
天後再問:“哪裏難?我講給你聽可好?”
“一人或一城,這裏面的取舍和《王道篇》不同,可是師傅講來,這裏面有這裏面的道理,《王道篇》也有它的道理,我……我怎麽分?我根本就學不過來!”
輕姬是實實在在哭花了臉。
天後沒急着回答她,而是取了帕子替她擦了臉:“輕姬,那天你是怎麽告訴我的?你說,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做到。”
輕姬垂頭捏着衣角不吭聲。
“做天後,是風光,是一言可抵千軍萬馬,但同時手上掌管的是萬萬數黎民生計,怎麽會容易?如果容易,讓給白癡來也能做。”
輕姬已經收住淚了,只是還在吸着鼻子。
“好孩子,心志堅強些。”天後望着自己的女兒,心疼有之,卻不能溺縱,她撫摸着輕姬還年輕的臉龐,語重心長地嘆道,“輕姬,你的眼淚太多了,我的一生,能回憶起的,只有一次痛哭,你要記得,為王為君者,心腸需要比尋常人冷硬。”
輕姬擡眼望她:“這是書裏教的,還是母親的經驗之談?”
天後含笑:“書裏教過,經驗上也因心不夠硬吃過大虧。”
榮菲進來通傳說,煊主在殿外等少君。
天後和輕姬一同出去。
夜色已幽幽,天後見煊提着燈等在階下,問道:“你怎麽來了?”
煊敬諾:“回天後,久不見少君,天色暗,我怕少君行路孤獨,故此前來。”
天後點點頭,朝輕姬遞個眼色:“去吧。”
輕姬辭過,下階,随煊回花蔭殿去。
走在路上,煊體察入微,問道:“輕姬,你今日似乎郁郁寡歡,有何煩心事嗎?”
輕姬沒什麽可瞞他的,一腳踢開擋路的小石子,她悶悶地應道:“哦,書裏教大道理,我學得頭疼,母親方才已經開解我了。”
“有何處困惑?”
“也沒什麽困惑,我只是想保護你,書裏教我保護天下人,這擔子好重,沒挑就已經覺得累極了。”她回頭問他,“你說,将來我真的能當好一國之君嗎?”
煊停了下來,他年少時候做少君,也曾有過這樣的困惑,為什麽要做一位好的君王。
“輕姬,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城樓的房頂上,危似百尺高。
像這種滑一跤就可能往下摔成餅的地方,輕姬不是很怕,她身手矯健,踩空的總不能是她,她倒是十分擔心煊,煊卻好像對這裏很熟悉,在屋脊上行走如履平地。
輕姬看他坐下了,她擡首看看,狐疑說道:“你坐這裏做什麽?看星星月亮嗎?今晚滿天是雲,什麽也看不見,回去吧。”
煊拉住她手,要她也坐下。
輕姬拗不過,撩起裙角學他坐在窄窄的屋脊上。
煊伸手指前方:“你能看見什麽?”
輕姬勾開拂在面頰上一绺發,她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偌大王都,夜幕之下,滿城燈火延綿不盡,她心裏忽然有些觸動,好久才說道:“好多燈啊。”
“每一盞燈都是一戶人家。”
她不說話。
煊道:“天下百姓,确然命如蝼蟻,但若遇到一位好的君王,力保社稷安穩江山太平,微若蝼蟻的人們就能在小小的屋檐下安身立命,就能在夜裏點起這一盞盞代表‘家’的燈光,就能全家人圍坐在一起,不受流離分別之苦。”
流離分別……
輕姬想起很早以前的生活。颠沛流離會太厲害地折損一個人的心力,如果阿父沒有那麽重的心思,或許他能活得更久一些。她不禁苦笑:“那的确很苦。”
煊轉頭看她,輕聲地說道:“這重擔,你挑得心甘情願嗎?”
“本來不大願意,但這滿城燈火的樣子真是好看,我就願意了。”
煊聽完,微微地笑了,張臂攬住她的肩頭,安靜地與她同看滿城璀璨。
輕姬眼中滿城浮光。
若說之前是一直強逼自己,那麽從今日開始,她心中有了熱血信念,她要讓華音國一城城的燈火如同天上銀河,繁盛燦爛,永不熄滅。
她靠進煊的懷裏,擡手摟緊他,喃語道:“我要滿城燈火輝煌,也要你陪在我身邊長長久久。”
他眉眼裏藏進萬千溫柔意:“好。”
(正文完)
☆、番外一
作者有話要說: 奉上番外。
很濃縮的後來事共二章,應了最初文案:
“少年人是渾身反骨一往無前。
大人們會權衡損益不斷妥協。
這些道理,輕姬後來才明白。”
下篇更新《聖羽宮娘娘》(又名《你叫我奸妃我不敢答應》)
感興趣的寶貝們請移步入新坑~
祝大家2021越來越快樂!!
[番外一]
在去見帝太後之前,輕姬在靜思殿待了兩個時辰。
靜思殿很空,其實只有司雨斐的畫像,但這裏是宮中禁地。
殿門打開的時候,門外一小一大兩個原本坐着的人起身了。不等大人站直身姿,小的那個已經似離弦箭,歡喜着朝輕姬沖了過去:“母後!”
輕姬在殿門前站定身,她摸摸小人兒柔軟的發頂,挑眉問道:“你怎麽在這兒?今日不是該姜師傅教你學琴嗎?”
說着,遂擡眼尋司雨英:“叔父,你這差怎麽當的。”
司雨英走近前行禮:“小君聽說天後下朝就來了此處,所以在殿外等着。”
輕姬再轉眼看拽住她袍袖的小丫頭,她抖抖袖子,示意她放手:“成瀾,特地守在靜思殿外,是有事要找我嗎?”
帝太後還等着她,好在日月宮與宮學方向有小半段路是相同的,靜思殿為清靜地,不應當在門前議事,于是輕姬沒做多想,舉步便朝日月宮去。
小君成瀾亦步亦趨跟在輕姬身邊:“母後母後,你是要去見祖母嗎?”
輕姬看也不看她:“啰嗦。”
“那你見完祖母去做什麽?”
“自是處理政事。”
成瀾似條小尾巴般繞在她的左右:“反正你什麽都不幹地在靜思殿待幾個時辰了,政務晚點處理也行的吧?見完祖母,母後不如再去看看父爵。”
輕姬止步:“你父爵怎麽了?”
成瀾搖頭:“沒怎麽,只是今日煮了母後愛喝的羹湯,你要是又忙政務忙到很晚不回去了,父爵的辛苦豈不白費?父爵不愛跟母後說這些,我向來多話,由我告訴母後也是一樣的。”
這小人精原來是替煊打抱不平來了。
近日實在為政事煩憂,群臣奏表閱覽畢,已是夜深,只好歇在長明殿,若不是海真來提,輕姬還真不知道煊送了湯膳來,他夜夜也等到很晚,的确辛勞。
輕姬伸手捏成瀾粉嫩的小臉,頗有些驕傲和感慨:“真不愧是我的女兒,疼阿父的心一模一樣。”
“那當然,是父爵生我的嘛。”
“知道了,從日月宮回來我就去。”
成瀾得到了她想要的答複,喜滋滋笑得甜,卻依舊不急着走。
輕姬納悶道:“今日真是奇了,你還膩在我身邊幹什麽?不上宮學去,不怕鄭善俊說你懈怠嗎?”
“善俊病了,很多天沒進宮了,母後難道不知?”
“臣下家的孩子,我哪會個個都清楚,他娘倒是日日相見,卻也沒與我提過這樁事。”小孩子之間的事,輕姬反應淡淡的,不過她轉念思之,立馬揪住了成瀾的衣領,“你個小潑猴,不會善俊不來你就要野上天了吧?是不是想逃學?”
“哪有的事!”
成瀾高聲反駁,她從輕姬手裏掙紮出來,煞有介事整整儀表,嘟嘟囔囔說道:“我要是逃學,師傅們半刻不帶歇地就往你跟前報,你不老早就知道了?我哪有逃學,不過是壓着點去罷了。”
“你真好意思說,你知不知道你的琴——”
“唉呀,怎麽不知不覺就這個時辰了!母後,不說了不說了,我去宮學了!”
一到要說正經事,稍稍聞到腥風血雨味,成瀾就警醒得很,腳底抹油溜得比什麽都快。
輕姬嘆了口氣,與将要走的司雨英交待道:“叔父,成瀾的琴彈得十分不行,你替我帶話給姜山,一個月後再這樣,我不僅要罰成瀾,也要罰他了。”
日月宮中祥靜。
榮菲姑姑領着輕姬穿過香霧寂寂的宮殿,在攏着鲛紗的水榭裏找到帝太後林芝。
午後陽光正好,鲛紗隔開了風,水榭裏明暖,帝太後懶洋洋躺在鋪了軟絨的椅子上,她歪過頭看見輕姬來,嘴角拉起一道不甚滿意的笑:“又去靜思殿了?哼,你阿父的畫像能告訴你什麽?斯人已矣,凡有所惑,你皆當來問我。”
輕姬在近旁坐下,榮菲姑姑替她添了盞熱茶。
“有勞姑姑。”輕姬說道。
滿頭華發的榮菲姑姑和藹笑笑,自覺地退出去了。
輕姬望着榮菲姑姑離開的背影,姑姑走路似乎慢了一些,頭發也比上回見到時更白了。
帝太後林芝還是和靜思殿計較不休:“司雨斐什麽都不能同你說了,多少我還沒有老糊塗,你有想不明白的,就該來問問我。”
輕姬擡了擡眼,她含笑不接,由着帝太後說些計較的話,待品過了茶,緩然由衷贊上一句:“春茶,好茶,鮮嫩清香。”
帝太後冷哼:“早知好茶不留給你這小白眼狼崽子。”
輕姬半哄半認真說道:“我怎麽會是小白眼狼?我心裏最是有母親的,只是不敢多勞煩母親,所以才一個人在靜思殿待着。再說了,這回的煩憂,和母親說有何用?母親不也沒替我攔住嗎?”
帝太後好半晌沉默。
輕姬再細細品味了杯盞中的熱茶,春茶芳香柔和,這樣的好茶,若是沒有近在眼前的憂心事,她或許會高高興興地去花蔭殿與煊同品,煊必然喜歡這茶。為着眼前的難事,得遇好茶的興致一分分敗落了,輕姬不悅道:“林家的人頑固不化,我話已說到那地步了,她們還是要将人送來。送便送,我打算好了晾着他,母親又為何偏幫林家?祖宗規矩我還知道,後宮之人剛入宮不過封‘美人’‘小主’,怎麽林家的一入宮就是貴主?”
帝太後不好說破,林春見她是見過的,模樣是百裏挑一的好,那麽俊俏的小郎君,也只配放在君王側,天長日久,輕姬定會在意的。
不過,此刻還不适宜将話說得太坦白。
帝太後勸道:“林春見鐘情于你。何況,眼下正是用林家的時候,西北那地方,也只有林家能鎮住了。”
輕姬冷顏:“要用林家我不否認,多豐厚的賞賜我皆不吝,若不是苦于西北戰局,我又怎會……朝政歸朝政,扯什麽鐘情不鐘情?我和林家那位之前都不曾見過。”
“你不注意他罷了,他呀,可是惦記你好些年。”
“什麽意思?”
“你剛回到王城的第一年,和衛縣主比賽打馬球,那身利落的勁,全落在林春見的眼裏了,他真是喜歡極了你。林卿此人吶,也是個反骨,身為華音國的将軍,把家中一介小子寵上了天,她那兒子想要什麽,她就也跟着焦急上火,怕是也惦記了你很多年,不然林家會苦守西北?唉,蒼天不負,竟給林家願望成真的機會了。”
輕姬左右覺得這話有屁股坐歪之嫌,她再琢磨了一番,問道:“母親別是也惦記這事很多年了吧?”
“胡說什麽呢!”
“我知道你始終對煊有偏見。”
“我再有偏見,攔得住你對他掏心掏肺的好?自打我搬到這日月宮來,我還管得了什麽?小白眼狼,我也知道你始終對我不交真心。”
輕姬幹笑,真心這回事,她還真交不出來,在天後的位子上越坐得久就越是将真心藏得深,任誰也別想探究。
帝太後久久凝望着她,倏忽想起她的少時模樣,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歲月飛去真快,輕姬出生那年,林芝她自己也差不多是這般年紀的。當天後不容易,勞心傷神,仿佛有無形的大山壓在背上,起先,她以為輕姬撐不住,這日月宮不會有她想得到的安寧——
“你站起來我瞧瞧。”帝太後突然這樣說道。
輕姬不明所以地站起身。
“轉個身。”
輕姬再不明所以地原地轉一道圈,很久以前,她讨厭華服繁複厚重,連腿也邁不動,換至今日,她駕輕就熟,別說尋常朝服,就是穿敬□□服,她也能輕松自如地轉幾道圈,穩得不能再穩。
帝太後十分敬服,也很得意:“你不止繼承我和你阿父的好模樣,也繼承了我君王的氣度擔當。縱使你如今行新政,男子可以做很多事了,他們不再命若草芥,權貴之家亦不可以随意打殺,你允男子讀書習武,允男子考文臣武将,也允男子承家業——嗯,這個暫時還沒多少人理你,意料之中,華音國自古是女子為尊,你且有得等——我思來想去呀,我的後代中,還是你最适合掌華音國的權,你天生就是要當天後的料。”
輕姬哭笑不得:“我不知道你是在誇我,還是在誇你自己。”
“一半一半。坐,自己續熱茶吧。”
“輕姬,你做了好多我不會做的事,至今看來也不賴。”
“只是,我老了……”
輕姬坐下,倒了熱茶,帝太後的話語令她不由得手抖,那言語裏充滿無限的遺憾悲嘆。
帝太後閉上雙眼,喃聲絮語:“我年輕的時候,曾像你一樣,向往外面的天地。海的那邊是什麽?我很想知道。也許,海的那邊,還有我想見的人,可是我老了,我去不了太遠的地方……”
海的那邊,想見的人——是指那個渡海去了蓬萊國的負心漢嗎?除了這個,輕姬不知道她還結識過別的非華音國之人。
輕姬故意說:“母親認識渡海離開的人嗎?海上的風浪對誰都不客氣,興許母親認識的人已成了海上亡魂也說不定,不必再想了,傷神,不值。”
帝太後輕搖頭:“他是很厲害的劍客,海上的風浪他亦見過無數,我相信他一定平安到達海的那邊了。”
這般說來,果真是那個負心漢。
已經過去這麽多年,從少君到天後,再到帝太後,垂垂老矣的林芝尚還隔着朦胧光陰對那個死男人念念不忘。
輕姬不想告訴她現今老邁的母親,那個很厲害的劍客、比黃金還要赤誠的負心漢,正是他向蓬萊國透露了華音國的機密,險釀一場災禍——不,冰玉的秘密已經散露出去,也許将來還會有不速之客到來,挖空心思垂涎華音重寶。
貪欲,總是使人頭昏。
輕姬不願帝太後為一個不值得的男人失落傷懷,但她自己隐隐還是覺得感傷,因為她想起了阿父:“母親愛我勝過所有人,原來我卻不是你和最愛之人所生。”
帝太後懶懶瞧過了她:“計較此事未必有意義,我全然不喜歡你的大哥。”
“但我是天命所歸,我以為我不一樣,我以為我阿父不一樣。”
“還是有不一樣的,我确實曾經非常喜愛阿斐。”
輕姬不探究了,有些事情,點到為止就夠了。
帝太後轉頭望她,忽而起身坐直,握住她手切聲叮囑:“輕姬,我知道你長大了,你向來有自己的主意,我是管不住你的,但有些規矩,一定不能改!”
輕姬屈膝跪在帝太後跟前:“母親這是在罵我了。”
“不,不,算是我對你最後一條訓誡罷……”帝太後牢牢握緊她的手,眼神充滿擔憂,又充滿寄望,“煊格外疼愛公子羽,羽是很聰慧,你對羽也是愛屋及烏,這教我不能放心。輕姬,你記着,不到萬不得已,祖宗宗法不可改,華音國的王權必須掌握在女子手中!”
輕姬微愕:“我未曾想過讓羽做少君。”
帝太後緊張的心落下些了:“這便好,這便好。”
午後日光隔鲛紗照得人昏昏欲睡。
帝太後重新躺在軟椅上,口中說起困倦。
“那母親安睡,我回長明殿了。”
“不忙理政。”在輕姬要告退離去的時候,帝太後喚住了她,“今日,林春見特地進宮來見你,他在薰風閣,為你做了幾道菜,你勿要失禮,去見見便是了。”
帝太後執拗,輕姬推脫不得。
榮菲端藥膳來時,迎面見輕姬面帶肅色從日月宮出去。
到了帝太後跟前,榮菲莫不擔心地說道:“臣下看天後不怎麽高興。”
帝太後了然于胸:“是我又逼她做不想做的事了。”
“是林家?”
“嗯。”
“恕臣下多嘴,天爵下月臨盆,林家這……實在是太心急了。”
輕姬顧忌煊,不甘願接納林春見,帝太後何嘗不知?然而西北拖不住了。
國事、家事,孰輕孰重,輕姬不會不懂。
帝太後無奈長嘆:“林春見是林家幼子,林卿喜愛非常,凡事都依他,他是跟着林卿學了些武藝的。我不放心,榮菲——”
“臣下在。”
“去把霜花刃叫來。”
☆、番外二
[番外二]
輕姬立在薰風閣門外,她瞧見裏面的人了。
衣色張揚,赤烈得像一團火,背影瘦高,時不時彎下腰去好像在忙什麽。
輕姬轉頭望望日月宮的方向,皺起臉,忍不住再在心裏把林家罵了好幾遍——
“咳。”
聽見聲音,薰風閣裏認真忙着的人影猛地定住了,輕姬心情沉痛走進去的時候,林春見正驚喜轉過身來,極年輕俊美的一張臉,只是,手裏拿着刀。
輕姬訝然止步。
“抱歉,抱歉。”林春見忙将拿刀的手背到身後去,他的音調活潑明快,立刻笑彎了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稍往旁邊移開半步,原來他是在切一盤鮮橙,“天後見笑,我的手腳太慢了,才将這鮮果準備好。”
膚白如玉,氣質明豔。
林春見竟生就這副難得一見的美人骨相。
輕姬對林家的氣惱有之,對絕美事物的憐愛亦有之,她再看過了林春見,先壓下怨惱和苛責,繞過他,走到桌邊坐下了。她平平淡淡地說道:“聽說,你特地進宮,想請我嘗嘗你的手藝。”
“是!”
林春見神色快活,他飛快地用絹布擦了刀,別到後腰去,繼而擡袖伸過骨節修長的手來,一盤盤揭開桌上的菜,色香味俱全,有的熱菜還冒着氣。
輕姬走了神。
林春見恭敬地站在旁邊,他望向安坐的人,盈盈一雙多情眼裏充滿期待:“天後?”
這些菜,看得出,的确是很花心思的。
只是,輕姬不能吃。
她毫無留戀地掃過了那些做好的菜,擡起眼,不近人情地說道:“你對我的習慣一無所知。我的習慣是,食有定時。”
那張俊美無匹的臉,顯而易見地怔忡,有了僵滞的神色,但他讪讪然,還是朝她笑:“天後寬恕……我确然不知曉此事,冒犯了。”
這笑容多少有些勉強自己。
林春見被拒絕以後,失落和不高興都藏在低下的眼眸裏。
輕姬自思所言所行,的确十分傷人,林春見精心備下珍馐美馔必是沒少費工夫,她半口不肯嘗,态度未免顯得過于冷硬,其實二人之間談不上有仇有怨。略婉轉想了想,輕姬再道:“我會吃的,但不是此刻。交給海真吧,她知道怎麽做,我還要忙政事,先走了。”
“你是急着去看望煊主嗎?”
林春見會這般急躁而不恭地追問,是輕姬沒想到的。
輕姬隐有愠怒,她已起身走到薰風閣門口了,聞言不由得站定,她轉過身,正色訓教道:“放肆!煊為天爵,你當稱呼他煊君。這規矩,我只會教你一遍。”
林春見似乎不服氣,但他張口答的卻是:“是,我記下了。”
宮學下學後,成瀾馬不停蹄往花蔭殿奔。
“母後!母後!”
成瀾尚未邁進殿門已開始大呼小叫,芸棋急出勸阻:“小君低聲,天後不在此處。”
“母後就走了?怎也不等我回來?”
“小君在說什麽?天後今日不曾來過。”
成瀾愣了愣神,她開始生氣了。
祖母老了愛打瞌睡,日月宮可不留人,必是母後诓我了!
才跨進殿,在門口站了會兒,成瀾咬咬唇角,扭身就往外跑。
芸棋連忙地喚:“小君!”
煊已從內殿出來了,他原是在看書的,他明明聽見成瀾的聲音,眼前卻不見她。煊問芸棋:“成瀾呢?”
芸棋尴尬:“小君沒見着天後,似乎不怎麽高興,興許是去長明殿了。”
煊驚了一小跳,立刻往外追去:“你怎麽不看住她呢?天後近日為朝政之事煩憂,何來閑暇由得成瀾胡鬧!”
“小君……小君也是為了天爵……”
“糊塗!”
成瀾跑得好快。
煊很快就要誕下第三個孩子,他的身體比往日沉重許多,根本追不上腿腳迅然的成瀾,他扶着池邊的石龛,實在沒力氣往前追了。
“天爵……天爵你沒事吧?”
“別慢騰騰的,快去将她追回來。”
“可是——”
“我不礙事,快去!”
芸棋幾乎是被他一把推出去的,再磨蹭天爵恐要動怒,芸棋不得不從,急忙去追回小君成瀾。
煊彎下腰,喘了幾大口氣,再直起腰時,已平複許多。他手裏拿着芸棋塞給他拭汗的帕子——他如今的确經不住這番折騰,額上沁起薄汗。只是,擦汗時,不預料風過,帕子沒抓穩,随風飄落池邊去。
宮人們不在跟前,煊也未多想,不過是很小的事,他走至池邊去撿那方帕子。
池畔卻生有青苔。
煊未做防備踏上去,頃刻即知不妙,帕子沒撿到,人卻仰身往後倒,勢不可擋,他下意識一手作撐持狀,一手護住腹部……
但是他沒有摔倒。
先是,有一物飛過,稍稍拖住了他下沉的腰身。
再是,在要摔到地上去之前,清風掠過耳鬓,他被人從身後扶住了。
“天爵當心。”
一個非常陌生的,年輕的女聲。
煊側過頭看扶着他的人,仿佛是個武衛,他道了謝,自己穩穩站定了。
那人松開手,替他去撿起了帕子,雙手奉還。
煊困惑打量她,說是武衛,她的衣飾與宮中武衛迥然不同,甚至她的佩刀形制也完全不一樣……不,她腰間配的不是刀,是劍,一柄短劍。煊遲疑接過了帕子:“你……你是何人?我從不曾見過你。”
“屬下奉帝太後命令,暗中保護天爵。”
“暗衛?”
少女不置可否,也許她默認了。
煊看向她的佩劍,稱贊道:“你的短劍很漂亮。”
“這個嗎?”
“這是我的兵器,名叫霜花刃。”
煊顏色瞬變,吃驚不已:“你是霜花刃寒霜?!”
——這、這不對!
眼前分明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女,她若是霜花刃,十餘年前不就只是個孩童嗎?這怎麽可能!
少女的目光從腰間配劍上離開,她擡起臉,有一雙點漆般黑白分明的眼:“寒霜是我的師父,我叫白露。”
煊良久說不出話來。
霜花刃,今日近在咫尺的見到了,那的的确确是一件很美的兵器,襯得起它銳利而纖巧的名字。
煊遲疑地問道:“你……你們聽命于帝太後?”
少女白露笑出了聲:“天爵的話好奇怪,帝太後曾是天後,天下之人,無不為天後之子民、天後之臣屬。”
“那麽,寒霜此刻也在宮中?”
“不,師父早于三年前過世了,我繼承了她的衣缽。”
“……”
煊多少有些感傷,他和寒霜算不上什麽故人,但聽聞曾有一面之緣的人逝去了,且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