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選之女
[第二十八章]
芸棋奉少君命令,隔幾日到天牢送幹淨衣物。
差不多宮裏所有人都知道“公子煊”受貶即要流放枯葉城,唯少君不知,天後故意瞞她,且不準許旁人告知于她。
芸棋心緒沉重,煊讓她速速離去,不要在天牢逗留,芸棋哀傷,走到門口卻飛快折身回去跪倒,她懇求煊道:“枯葉城黃沙遍野寸草難生,去了那裏和死有什麽區別?大公子就是死在枯葉城的!公子……公子,芸棋求求你了,向少君開口吧,少君定會想辦法救公子的!”
煊彎腰攙她:“芸棋,不要這樣。”
“不,公子不能去枯葉城……”
“芸棋,你知道的,我已經不是華音國的公子了,我是戴罪之身。”
“不是,公子永遠是公子,是芸棋的主子!”
煊沉沉嘆息。
芸棋想到了,她擦了淚,仰頭說道:“天後不讓說,公子不肯說,那就芸棋去說!公子救過少君,少君不能不管公子!”
她即要起身沖出去,卻聽見煊疾言一句:“你敢去為難輕姬,我現下便死!”
芸棋回頭,看見煊用一支玉簪抵在自己頸下,芸棋低下頭,攥緊煊的衣角不住地痛哭:“公子為什麽就不能多為自己想想……”
呵,還想什麽?
他和她,如今已是雲泥之別,連“守護”也成為了一種奢望。
煊的笑容凄清,他輕聲說道:“芸棋,你就讓我在王城了卻最後一樁心願吧。我希望輕姬記得,記得她的三哥,是平靜從容離開的。”
沒有怨怼,沒有冤屈,不必為他鳴不平。
王城之中,天後還是天後,少君還是少君,少君修寧将來會順利繼位,成為一位流芳千古的天後——這是煊新的願望。
世上素無不透風的牆。
最後,輕姬還是知道了流放的消息,破天荒沒有大吵大鬧,她打聽了啓程的日子,是在八月中。
在那之後,輕姬好幾天沒去天牢,她也不做什麽,只是在花蔭殿內發着呆。
還有半個月就是鄭小将軍成親宴請的日子了,海真大着膽子挨到她身邊去,告訴她說:“少君,天後已吩咐給将軍府備好厚禮了,只是天後近來玉體抱恙,不能親自去将軍府喝這杯喜酒。”
輕姬的回應冷冷淡淡:“哦,是嗎?她不去正好,我一個人去。”
“少君……”
“還有什麽事?”
“沒、沒有。”
海真趕忙退下,她不敢說,芸棋來找過她,問少君為何多日都不去看公子煊了。
輕姬就像是忘記天牢裏還關着一個人似的。
後來的半個月,輕姬也沒有去看煊,只是吩咐海真去瞧過了,有沒有受委屈,衣物上有無短缺。
煊說,他都好,日子平靜,不缺什麽。
海真走的時候,聽見芸棋急急躁躁的,在催促牢裏那安靜不多言語的人:“公子怎麽就不肯開口呢?讓海真帶話,請少君來見見公子吧!”
……
八月初,鄭敏大婚設宴的那天,輕姬果然是獨自去的,她被鄭家老少迎進府邸,一個人坐一張貴賓席。
鄭敏敬完賓客酒,得空再轉回輕姬身邊來了:“幹嘛這麽悶悶不樂?我的少君,今日是喜宴,不是喪宴吶!”
輕姬瞪她:“大好的日子,嘴裏要知些忌諱。”
鄭敏認教訓,自罰一杯,末了看輕姬還是不高興,她幹脆也打開天窗說亮話,不拐彎藏掖了:“既然放心不下公子煊,為何不向天後多求求情呢?難道你真要讓他去枯葉城,那是個多糟糕的地方你知道嗎?大公子就是死在那裏的。”
輕姬自然是心知肚明。
華音國的長公子,她的大哥,天後親嘗誕育之苦生下的親兒,在今歲春死在了枯葉城,說是犯了心疾,半夜走的,到次日午才被發現,這個消息是仲夏時候傳回來的。
枯葉城是個又遠又苦的爛地方。
輕姬喝盡了杯中的酒,自己又摸酒壺斟滿,口中喃喃說道:“我聽說過大哥的事,煊和大哥的性情不同,也許他去了枯葉城會好過些,待在那地方總比日日關在天牢裏強。”
“你又知道?”
“我就是知道,阿父說,人人都渴望做自由的飛鳥。”
鄭敏嘆息:“聽海真說,你很久不去看他了,這是何必?沒剩多少日子了。”
輕姬冷笑:“他也不說要見我,他自己都認命,我還有什麽好說。”
相識這麽久,鄭敏反倒好像頭回認識她,鄭敏望着她,認認真真地感慨:“我都快不認得你了,以你之前的做派,是定會和天後鬧個不休的。”
輕姬繼續喝着酒,她眼下有些紅:“煊的這件事,放在時局不定的節骨眼上,我母親也很難。”
“少君,你真的變得不一樣了。”
“人都是會變的,少年人無知無畏一往無前,長大了,就會權衡損益,就會學着算計,就會……被逼着妥協。”
鄭敏聽完,心中愀然,她知道輕姬說的這些都是事實。
誰都想做張揚放縱的少年人,可是歲月不饒任何人,所有的少年都會被逼着長大。
輕姬今日形容,多少有些落寞和狼狽。
鄭敏更願看見眼前少女意氣風發的模樣,她誠摯地拍着輕姬的肩膀道:“輕姬,你曾說你不信天命,但天命就是要你做少君啊。”
“呵,什麽鬼天命。”
輕姬懶懶地想格開她的手。
鄭敏更用力地攀緊了她的肩鼓勵着:“你一定要振作起來!以前,縱觀整個華音國,沒人再比公子煊更适合做君王,你一直想逃,如果他是天後的兒子,華音交給他也不會出太大的亂子,可惜他卻沒有君王血脈……輕姬,你覺得你的兄弟中,有誰能擔得起這副重擔嗎?你若拱手他人,不出十年,華音必有浩劫。”
……
這日的喜宴很熱鬧。
輕姬獨坐內室一席,倒是像個完完全全的局外人,那漫天的花瓣飄不進來,爆竹點燃的煙火氣淡遠,滿面紅光吵鬧的人群也與她無關,就連面前滿桌珍馐,也顯得孤孤單單、冷冷清清。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喝醉的。
後來醒來,是海真搖醒的,海真見她喝了許多酒,扶她上車回宮裏去。
她也沒有任由擺布地回花蔭殿,在宮門口下了車,她搖搖晃晃往天牢的方向去,真是奇怪,心裏一個聲音重重複複地跟她說,去見煊,去見煊……
走到天牢外的時候,經風吹一吹,輕姬的酒已經醒了些許,她走進天牢,聽見裏面比常日熱鬧,有人在說話。
“誰來了?”輕姬疑惑問守衛。
“回少君,是公子梓初和公子逸前來探望公子煊。”
聽了守衛的答話,輕姬了然,她舉步繼續往裏走,聽着裏面的響動竟漸漸不大對頭了——
起先,煊的言語是克制而冷淡的:“謝過二位好意,只是我乃一介罪人,不配享用這些好酒好菜。”
公子梓初十分生氣:“我們兩個好心好意來看你,你這是什麽意思?如今你是個什麽身份,還敢瞧不起我們嗎!今日這些酒菜,我非要你吃下去不可!你給我吃!”
公子逸有些慌張,似乎在阻止:“四哥!四哥別這樣!三哥他不吃就……就算了……別、別逼他……”
“天後流放你,少君都不再管你了,你還清高個什麽勁?你現在就是階下囚!娘不愛,爹死了更沒法疼你,你就是王城裏的一條可憐蟲!”
“我說了不吃!”
輕姬趕到牢門前的時候,煊已經把酒壺打翻了,公子梓初惡狠狠的,正抓起盤子裏的雞腿硬往煊嘴裏塞。
天大的怒氣直往輕姬頭頂上蹿,她大叫着沖了進去:“你們在幹什麽!”
公子梓初見到來人,吓得手上的雞腿掉了,他白着臉把手藏到身後,磕磕巴巴地說:“沒、沒幹什麽……只是探望,探望三哥……”
煊嗆咳兩聲,半伏在破損的床鋪上。
小小一間天牢,滿地狼藉,地上不是酒就是菜。
輕姬看看擺着的碗盤,還當真是豐盛:水晶肘子、鳳尾蝦、油焖雞腿、清蒸魚、鮮菇燒翡翠菜。
“這魚你也打算塞給他吃嗎?被魚刺噎死了算你的?”輕姬厲色盯着公子梓初,“平常沒怎麽見着你的面,欺負人你跑得比什麽都快,落井下石也是第一個上!梓初,我真小看你了。”
公子梓初怕她,抖着臉慢慢往門邊挪:“不是的,不是的,我是好心來看他,剛才只是一時沖動——”
海真往旁邊讓路,腳下踢到一個軟絨絨的東西,她低頭看去,吓得連聲尖叫:“啊!!”
一只死鼠。
準确說,潑灑的酒水裏浸着一塊肘子,天牢裏被香味吸引的老鼠跑了出來,它膽大地在衆人腳下啃食了幾口肘子,然後倒斃了,海真不小心踢到那老鼠的時候,它的四肢還古怪地抽搐了兩下。
什麽理智不理智的,頃刻全化為烏有了。
輕姬赤紅了雙眼,拔了守衛的刀就朝公子梓初和公子逸劈:“你們兩個狗東西竟敢毒殺他?我砍死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