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
天後罷朝一日,沒人敢猜緣故。
不僅朝臣百姓們不敢猜,連宮中人等亦是噤若寒蟬——奚貴主一死,奚家滿門的榮寵就到頭了,乃至公子煊都關進了天牢,這定是出了逆天大事——不要腦袋的才會去探聽。
又一個夜幕降臨。
榮菲端來安神湯,求着禦案前枯坐的天後:“天後徹夜未眠,如此下去鐵打的人也熬不住,請飲了這湯,去安睡片刻吧?”
天後木然搖頭:“閉上眼又如何?紛至沓來,盡是噩夢。”
“事情全過去了。天後這樣,少君更要擔憂……”
“輕姬?我幾乎忘了她。她還在殿外嗎?”
榮菲答:“臣下已勸過少君,少君是明事理的,半時辰前回去了。”
天後輕呵:“她何曾明過事理啊?自她進宮,多是煊陪伴左右,以她的心來論,該責怪我鐵石心腸,她等在殿外,兩分擔心我是真,餘下八分,只怕是想為煊求情。”
“天後,少君不是薄情不念親恩的人,她當真……”
“好了,不用說了,不想聽。”
言語之間,一名內侍奔跌進殿,他急着禀告:“小奴萬死!禀天後,孫醫官傳話來,張相、張相怕是不行了……”
今歲自張相病重,宮中的孫醫官就領着一個年輕徒弟留在了張府,今日,孫醫官慌張叫人進宮通禀,話語不再婉轉,而是直白得刺心:張相的大限恐怕就在今夜了,她病入膏肓,往日多數時候神思昏茫,醫官黃昏之際開始用老參給張相吊着最後一口氣,只怕是熬不到天亮了。
天後匆匆要趕到宮外去,她出了長明殿,忽想起什麽事,定定地在幽涼夜色裏站了幾瞬,随後吩咐榮菲準備幹淨衣裳,先去了天牢。
煊從來沒有到過張相府。
這是一座凋敝的府邸,大而沒有人氣,他等在屋外的時候,望着廊檐垂下的枯草,心原上也跟着枯萎、跟着堆積起千萬年荒涼的風雪。
彌留的張相面上有了些許光彩,她看見天後來了,急急要起身,天後輕輕按住她:“你我君臣之間,用不上這些虛禮。”
張相今日的興致格外好,她謝過了天後的厚愛,之後不知怎地聊說起了年輕時的趣事,說着說着,自己偶爾也笑得止不住。
孫醫官愁容在側,他總在看滴漏。
天後注意到了孫醫官的目光所向,知道時辰不多了,不能由着張相自顧自興致勃勃說下去了,她屏退了醫官、小童、婢子等人。
張相想叫住小童:“小子無禮,怎也不為天後換盞熱茶?”
天後握住張相的手,她對這位肱股老臣始終是和顏悅色的:“張卿,你還從來沒有見過煊吧?”
張相赧然:“臣下無用,這副身子骨不濟,長年反複病着,只能囿于府宅的小小天地,委實不曾得見公子……”
“不妨事,我今日将他帶來了。”
天後即轉頭朝外呼道:“進來。”
何用多說呢?
煊的模樣,肖似離去之人,那雙俊朗眉目,更是一見便知。
張相見了從門外進來的青年,登時潮了眼,她顫顫巍巍爬起。
煊拘束地走近前,天後朝他說道:“跪下。”
颀長的身影再走上前幾分,默默攬衣,俯首跪在榻前。
張相驚愕:“這……”
“奚貴主做下一樁糊塗事,早年他誕下死胎,奚家尋替補之法,派出的人誤将相府的孩子抱走……”
之後事,不需贅言。
張相老淚縱橫:“我與夫郎相攜半生,唯此一子,十數年多方尋覓皆是音信全無,本以為他已不在人世……兒啊,竟是同在一城,形影參商,至死方見!”
煊看她向自己伸出枯瘦的手,奚貴主臨去的容顏交疊在他的眼前,他心尖寒顫,趕忙閉上眼睛低下了頭。
張相的手撫摸着他的鬓發、他的臉頰,替他擦了面上淚痕,煊聽見她的哽咽:“欺君實乃死罪……若臣下對華音尚有微末之功,還請天後寬宥,叫這孩子活命,給他一條生路……”
煊不知自己是怎麽離開張府的,後來他仍舊回到了黑暗逼仄的天牢中。
張相在那夜死去了。
那個中夜,煊從宮門下經過,看見宮中缟素,奚貴主該有的尊榮并未被剝奪,天後應諾不追究奚家的過錯,奚家也沒受重創。
星辰寥落,天高地闊。
被遺棄的,仿佛只有他一人而已……
天牢裏的光線永遠昏昧不明。
作為張府唯一的血脈,煊不能為張相守靈,更不能為她送葬,煊知道,他的事不能令外人知曉,尤其是在這樣的關頭。
王城裏有無數貴族在蠢蠢欲動,她們在新政中折損了威嚴、失去了家財,張相故去,相府餘威随着黃土掩蓋而淡化,天後被斬去了一條臂膊,她可還有心思來應對貴族們的圍攻?
“天後……天後……”
煊驟然驚動,他喊來守衛,他要見少君。
輕姬不懂政事,不知權謀,她只知道,貴族或有不臣之心,煊教她張相随葬王陵,教她仗劍去王陵側尋天後,自此月餘,無論天後離宮、上朝,她都在咫尺,有一人诋毀張相她必拔劍威吓,而膽敢有人意欲逆新政,她必以手中劍擊之。
久之,王城人盡皆知,天後少君一體一心,張相功高,功臣雖已故但新政不可違逆。
塵事漸定,輕姬開始為煊求情,天後屢屢不應。
輕姬言道:“三哥無罪。”
天後冷面提醒:“他早已不是你兄長。”
“好吧,煊……煊哥……”
“再說最後一次,他不是你兄長。”
輕姬急躁:“無論他是不是我的兄長,在整件事裏,他沒有做錯一分一毫,他是無辜的!”
天後擲了手中朱筆,拍案怒起道:“他無辜!那我去降罪于誰?是死了的奚氏,還是死了的張相?”
輕姬愣怔:“為,為什麽非要降罪?”
“因為我咽不下這口氣!”
“因為這世上竟敢有人将我當傻子一般戲耍!”
“我給了他錦衣玉食,給了他富貴榮華,你若不回來,我險些連整個華音國都給了他!尊位之上,王族血脈幾乎斷絕,我愧對先祖!”
輕姬明白,她明白天後的憤怒了,但理智告訴她,煊确實無辜,他也是被蒙在鼓裏的那一個,他不應被這場滔天風浪波及:“可是母親——”
“你不要再說了!”
天後半分餘地都不留給她了。
“你再敢為他求情,我即下令立刻殺了他!”
她的母親總是這般獨斷,說罰就罰,說殺就殺,輕姬也忍無可忍吼出心裏的話來:“是煊教我幫你,是他教我和那些貴族對抗的!就算你想要他的命,他也尊你敬你,願為你分憂,而母親卻不如他一樣大度!”
……
輕姬踏進天牢之前,靠在牆後調整了心态,努力地撐起一張笑臉,然而一踏進天牢,她全然笑不出,只剩驚、只剩怒,抓狂到想拆了整座天牢。
一只長尾巴的老鼠,走走停停,見人不驚,在天牢裏堂而皇之地穿行。
“這裏怎麽會有老鼠啊!!!”
煊都被她吓了一跳,扭頭來看。
輕姬氣得發抖:“都到這種地方了,你還有閑心找本書來看???”
天牢的牢頭被喊過來,罵個狗血淋頭。
輕姬責令改善,牢頭滿臉苦兮兮:“少君,不是我要故意推诿,這有鼠蟲,很正常的……這是天牢啊少君!”
“我不管!那就整個天牢全都打掃一遍,下次過來,我要再看見一只老鼠、一條臭蟲,你就給我吃下去!”
煊合上書,坐在氣窗漏下的狹長光束裏低頭笑,這小蠻子還是從前那樣,沒半點道理可講。
後來,托輕姬的福,煊過上了幹淨些的日子。只是老鼠還是聰明,有那麽幾只漏網之魚,躲在洞裏不出來,後來太平了,也機警僅在半夜出來溜達,在牆角發出沙沙的細響。也挺好,天牢如今只關着他一人,太靜了。
不知怎麽地,想起輕姬抓蟬的事。
原來寂寞的人,會挖空心思去找看上去沒用的樂子。
“輕姬……原來那個時候,你真的不快樂……”
炎夏過去的時候,天後自張相離世後,第一次踏足天牢。
煊被關的數月,天後心頭的恨未有半刻消失過,她終于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煊,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曾花高價請來霜花刃寒霜,你想做什麽?”
煊訝異,她居然一早洞悉此事,爾後即又平靜,她是高高在上的天後,王城自當遍布耳目,知道此事有何難的?那也會知道,是姜山為他将霜花刃尋來。輕姬每次來,不曾提過姜山如何如何,天後知道所有的事卻遲遲無有動作,或許說明,她并不想把事情鬧大。
“母後……”
他笑了笑,甫張嘴就自覺錯了,今時今日,他沒有資格這般稱呼眼前的華音至尊了。
“天後知道的,我什麽也沒做。”
“便是念在你懸崖勒馬,念在母子一場的情分上,我才赦免你的死罪。煊,去枯葉城自生自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