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霜花刃
[第二十五章]
春夏之交,輕姬百無聊賴。
雨季剛剛過去,文绉绉的書冊是沒興趣學的,而遍觀宮中,新鮮樂子實在太少了。
天後看不過眼輕姬的長籲短嘆,她信賴和倚重于公子煊,給了公子煊出宮令牌,讓他帶着輕姬去王城裏轉轉。
要到宮外去的那天,輕姬想把姜山也拽上,可姜山告假不在司樂局,差人尋他良久也沒尋到,只好作罷。
馬車駛離宮門下,車裏的輕姬興奮問着公子煊:“三哥,我們先去哪裏?”
公子煊淡柔地笑笑:“南山居。這間酒樓的飯菜遠近聞名,廚子都請的是有手藝的老師傅。重要的是,南山居位置上佳,門外就是最繁華熱鬧的街,遍布繡坊、糕點坊、首飾店、成衣鋪子,等菜一般需要些工夫,你可以盡情去街面上逛逛。”
輕姬聽完更迫不及待,就差插上翅膀飛去。她來王城這麽久,還沒在城裏好好看過,馬車上了大街,她趴在窗口往外瞧,只怪一雙眼睛不夠用。
到底是王城,樓宇恢弘大氣,店鋪林立五光十色,街上絡繹不絕的行人,男女老少都有,可比村居小鎮熙熙攘攘多了,也有趣得多。
遠遠傳來鑼鼓吆喝聲——
“四時齋名酒‘陌上春’今日出窖喽!”
人潮歡呼湧動,馬車一時被穿行的衆人阻攔,不得不勒馬停下了。
輕姬看那樓舍前摩肩接踵人頭攢動,不免被吸引,攀着車窗伸長脖子看:“什麽什麽?那個樓裏賣酒的啊?好多人啊,他家的酒是不是特別好喝?”
芸棋替公子煊撩開些簾子。
公子煊問:“到陌上春出窖的日子了?”
芸棋沉悶點頭:“都怪小奴,竟不記得去搶牌子。”
“不打緊,去年不也沒搶着?才十二壇,哪有那麽容易啊。”
“可這酒是公子喜歡的……”
公子煊不甚留戀地将目光收回來:“得失盡是命。走吧,鬧市上車馬勿多停留。”
輕姬也安坐回車裏,她看看垂頭喪氣充滿自責的芸棋,再瞧瞧神色如常不見異色的公子煊,她惑然地問道:“那個樓裏的酒,是三哥很喜歡的嗎?”
公子煊說:“南山居也有好酒。”
“南山居的酒怎麽同四時齋相比……”芸棋小聲地嘟囔,“更何況是最負盛名的‘陌上春’。”
公子煊的目光冷冷掃過芸棋。
芸棋臉上一熱,不敢再多話了。
輕姬揪住海真:“海真,你對王城風物不也很熟悉嗎?芸棋說的那個酒,什麽來頭?”
海真不受公子煊管束,少君有令讓她說,她就照實說了:“四時齋的菜色算不上出挑,他們家廚子最擅長做素菜和面,但老板娘這酒釀得實屬一絕,應四時酒名分別為‘陌上春’‘琥珀夏’‘秋意濃’‘紅爐冬雪’。四種酒裏嘛,數‘陌上春’工藝最複雜,用料最講究,每年只出十二壇,坊間雲‘價比冰玉’。”
輕姬驚疑:“開什麽玩笑,敢價比冰玉?”
到如今她也懂冰玉是華音重寶了。
海真不虛:“小小一塊碎冰玉,還是值得起的。”
下一刻,輕姬喊了停車,她要去四時齋瞧熱鬧,看看那名酒多大一壇。
海真說人多不安全,幾番勸阻沒攔住。
公子煊見狀也沒多費唇舌,只吩咐了芸棋随行,以衛少君:“我在南山居等你們。”
南山居的樓上俱是雅間。
公子煊随店小二指引到了二樓觀景最佳的房間,他靠到窗前往外眺看,樓下通衢上還不見輕姬的蹤影。
虛掩的雅間門被推開,姜山站在屋裏,在他身後輕聲道:“人快到了。蘭石軒的旁邊是竹影軒,隔門已經推開,置了屏風,公子從竹影軒進來,那人瞧不見公子的模樣,只管拿錢辦事。”
公子煊沒回頭:“手上功夫可算利索?”
“寒霜出手,往往一擊斃命,她的霜花刃,快到令受傷的人無法察覺,走着走着才知道自己在流血,才知道自己要死了。”
“聽說去有些可怕。”
姜山笑:“你說的,要最快的刀。”
公子煊微颔首:“知道了,你且回避吧。”
輕姬回來得比他預想中快。
店小二熱情打開房門迎客入內,進來的人顯得鬧騰騰的,海真跟在輕姬身後喋喋不休。
“好了好了,僅此一次,下不為例。”輕姬打斷海真,她灰頭土臉,左手裏抓着油紙包,另一手拎着壇酒,通通堆到了公子煊面前,“三哥,你垂涎已久的‘陌上春’。還有四時齋新出的肉串,宰的肉質鮮嫩小羔羊,據說肥瘦相間焦香多汁好吃得不得了,你佐酒,趁熱嘗嘗。”
公子煊盯着酒壇發呆,好半晌,他擡眼望輕姬。
輕姬不明所以盯着他:“怎麽了?看上去不開心嘛。”
公子煊再看向兩位女官。
芸棋畏畏縮縮,尴尬扯着嘴角說:“少君、少君搶了別人的酒……”
輕姬暴跳:“話不可亂說,這是贏來的!”
海真氣呼呼:“确實是贏來的,堂堂少君,為了一壇酒,和勳爵貴女在酒樓前動武,地上滾幾個來回,還險些被人打傷眼睛!”
“過程有什麽重要,最後不還是我贏了嗎?”
“對方那是看出你是少君了,不敢再多追究。”
輕姬不屑一顧地哼哼:“追究下去這酒還是歸我,是她自己點頭願意和我比試的,我贏了,這酒就要讓給我。再說,我也給她錢了,她又不虧。”
公子煊站了起來,他凝望輕姬:“你就為了這壇酒,和人當街打架?”
“這有什麽,千金萬金,難買我三哥心頭歡喜。”
“……只是為了我歡喜?”
輕姬反倒疏豪拍拍動容到無措的公子煊,安慰他說,“沒事的,我又沒受傷,唉呀……就是衣裳有點髒。”輕姬很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是說對面就有成衣鋪子嗎?我去瞧瞧。菜你看着點吧,我不挑食的。”
說罷,她轉身就要下樓去。
“輕姬。”
“啊?”
公子煊叫住輕姬,他走到她身前來,用方巾給她擦了臉頰和頭發上的塵屑。
輕姬怪羞愧的,她忙地搶了他手裏的方巾,滿頭臉胡亂地擦。
“這袋錢你拿着。”公子煊把自己的錢袋放在她手裏,溫柔含笑充滿縱溺,“去吧,多買些自己喜歡的東西。”
他還記得她晃着錢袋歡呼而去的模樣,興高采烈,一扭身跑得飛快。
竹影軒內,半天沒出個聲響。
姜山低聲地咳,推了推坐着出神的人:“公子。”
公子煊似夢中驚醒,雙目茫然望他。
姜山頭大如鬥,他往屏風那邊遞個眼色。
屏風那邊立一道俏生生的形影——是要找的人已到多時了,霜花刃寒霜。
公子煊沉默良久,隔着薄紗屏風,他甚至能看見寒霜腰間橫着一物,她的手搭在那裏,想必那腰間懸着的就是令無數人聞風喪膽的霜花刃。他終于緩緩張口:“霜花刃,可有不殺之人?”
寒霜答道:“不殺老弱和孩子。”
“是道上的規矩?還是你的規矩?”
“我的規矩。我足夠強,不想對老弱和孩子動手。”
公子煊垂首,臉上浮起笑意,他拿起幾案上的一袋錢,從屏風上空抛過去。
寒霜穩穩地接住了,她問:“你要我殺誰?”
“如果夠多,願買你金盆洗手。”
姜山驚詫,低聲勸阻:“公子!”
連屏風那邊的寒霜也覺得不可思議:“客人……這是在戲耍我?”
公子煊誠心實意地說道:“不,是我突然反悔了。在我看來,她何嘗不天真弱小,需要我去保護呢?霜花刃,實在抱歉,勞你白跑一趟了。”
寒霜低頭看着手中的錢袋,她在世事中磋磨許久,心思敏銳,悔單的第一回見,但對方坦誠她亦敬佩,她握緊錢袋,從容而笑:“客人好意,我亦心領。權當我欠客人一樁心願,來日可還時請盡管來尋我。”
姜山在其中都說不上話。
“後會有期。”
“哎——”
姜山急急繞過屏風,追到蘭石軒內,只及看見一襲青衫躍出窗口去。
街市上人多眼雜,寒霜慣于獨來獨往且隐蔽蹤跡,她攀上屋檐,是從屋頂上走的。
“你籌劃多時,為何臨陣退縮?”
面對姜山的诘問,公子煊仍舊心有不忍,霜花刃定是一柄很美的兵器,但是再美的兵刃,也不能加諸在輕姬的身上:“我沒有果決之心,或許天生就不适合為王為君吧。”
姜山冷呵:“怎地突然先賢附體說起這番仁善之話來了?當初求‘極樂一刀’的不也是你?”
公子煊悵然長嘆,爾後站了起來,他擡手按住他的肩膀。
“姜山,把你的錢袋留下。”
“幹嘛?”
“我的都給輕姬了,女孩子逛街剩不下多少,你知道的。”
姜山瞪大眼睛盯着他,氣怒道:“方才你不是很大方的嗎?不是……你、你陰晴不定好善變啊!”
“今後只會有一顆臣服之心。”公子煊眼神極認真,他彎了彎嘴角,推心置腹地說道,“姜山,以前沒有人在意過我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連我爹也不在意,只有輕姬,只有她肯為了我喜歡的一壇酒,不顧身份顏面去與人争搶,她告訴我,她就想要我心頭歡喜。”
其他不必贅言,另一人完完全全地懂了他的心境。
姜山無奈何地掏出錢袋交到公子煊的手裏:“姜某也祈願公子,心頭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