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王權富貴
[第二十二章]
天後恨意凜冽。
好個司雨斐,教出如此頑固的女兒!
然而司雨斐已經死了,他的骨血皮肉都和春泥一起腐朽,那滿腔的恨意終需人來承受,司家近在咫尺唯有一人,天後傳召司雨英。
司雨英在宮門口攔下了意圖硬闖出去的少君,奉天後命,至尊前聽令。
輕姬滿面淚痕地出現,她嚎哭着要去找她的阿父——司雨英或許窺見端倪,料到天後必有雷霆之怒,因此踏進長明殿後,他俯首跪倒。
“司雨英,你瞧見她了嗎?這就是你兄長做的好事!”
天後話音未落,重重一鞭子已落到他背上。
司雨英心懷愧疚,他甘願受罰,吃痛卻一聲不發。
“你的兄長司雨斐,他蠱惑了我的女兒,我唯一的女兒!他傳授她不倫不類的道理,教她離經叛道,教她記恨我這個母親!”
“司雨斐膽大妄為,他竟敢攜女而逃!他能給她什麽?輕姬自小被帶走,流離在外,連個長久的安身之處都沒有,他枉為人父!”
“若不是你……若不是你無用,我的女兒早該被接回來,她何至于養成現今這副忤逆不尊的性子?司雨英,你應該早些把她接回來!”
……
鞭子一下下地落,筋骨漸如裂痛。
司雨英咬緊牙關,他閉上眼睛。
兄長,我愧對你,也愧對輕姬……
但是,無論如何,輕姬不能流落在外,她是司家的骨肉,是王脈傳承,這世上唯獨天後能成就她,整個司家和輕姬的名字應永留史冊,使後世人傳頌和頂禮膜拜。
……
那場雨下了有片刻,烏沉沉的雲到底是載不動春日潮冷的水滴,一降下就打得磚瓦噼裏啪啦作響。
公子小雲沖進重光殿時,被雨淋得渾似一只落湯雞,他發急地奔進來,捉住公子煊的手往外拽他:“三哥快走!快走!”
外面的雨下得正大,公子煊不明所以,他按住小雲:“出什麽事了?”
“少君姐姐……”
“輕姬?”
“嗯嗯!她、她坐在雨裏哭呢!”
小雲說,他和景趕着躲雨,撞見輕姬在近二重宮門那兒哭得厲害,怎麽勸都勸不止,景沒法子,陪着輕姬在淋雨,讓小雲趕緊跑來重光殿,因為常日裏輕姬最聽三哥的話。
公子煊連忙跟着小雲的指引趕去。
春寒的雨裏,輕姬渾身濕透,旁若無人地大哭着。
海真垂頭喪氣跪在旁邊。
半大的景也很無措地跪在輕姬的身前,更無措地勸着輕姬:“……少君姐姐,你別哭……你別哭了……少君姐姐,你再這樣哭下去,我也要跟着哭了……”
公子景眼眶紅紅,是真的快哭了,他從來沒見輕姬有這麽難過的樣子,他陪在這兒多久,輕姬就哭了有多久,哭得他心裏酸酸的。
“輕姬!輕姬!”
公子煊沖到悲哭的人身邊來。
“三哥哥!”
公子景似見了救星,他搖搖晃晃爬起來,雙手撐住雨傘,好叫公子煊能騰出手去扶哭得肝腸寸斷的輕姬。
“到底怎麽回事?”輕姬只顧哭,公子煊從她嘴裏問不出半個字,他只得轉向海真,“海真,究竟出什麽事了?”
海真神色灰敗,她看看輕姬,瑟縮地張了張嘴:“天後……天後不知情,令人扔了司貴主的舊衣……”
有關于那之後的争執,她不敢再多言了,司貴主猶如少君心頭的傷,一碰少君必是痛的。
公子煊聰慧,他明白輕姬與司貴主父女情深,相依為命多年,寸縷回憶也難割舍,但事已至此,又能怎麽辦?
“輕姬,不哭了,我們先回去。”
他想把輕姬攙扶起來,輕姬搖頭哽泣:“我要王權富貴做什麽?要翻雲覆雨的大神通做什麽?這些全不是我想要的……”
沒人作聲,公子煊亦靜默着不曾言語。
輕姬的眼淚仿佛決堤的洪流,混着濕淋淋的雨水肆意淌落。
“母親看不起我阿父,她早已不愛阿父,甚至不記得他的模樣了……”
“她沒有生我沒有養我,多少艱辛皆不知曉,卻怪阿父沒有教好我,怪阿父帶着我流亡。”
“阿父照料我無不盡心,他會給我烤山雞、做衣裳,是他教的我寫字騎馬練劍,流亡又如何了?那些過往,一點一滴的回憶全是溫暖的,不像這裏,這裏才是一座冷冰冰的牢籠,這座牢籠想要困住我!”
輕姬憤恨捶打地面,嘶聲哀哭:“她為什麽不懂?我在意的不是舊衣,是我阿父……我知道他已經死了,但我還是……我還是舍不得……”
公子煊輕聲地應:“我知道。”
小雲眼角餘光掃見景在抹臉,他轉頭看,驚訝地發現景在流眼淚:“景,你哭什麽?”
景将面上淚水擦了又擦,抽噎道:“看少君姐姐哭,我心裏難受,忍不住就跟着哭了。”
公子煊看看他們兩個,心內焦灼,他伸手去捧起輕姬低垂的臉。
輕姬的臉色,比他的手蒼白許多。
那個瞬間,公子煊愣住,随即心知不能再由着她胡來了,他正色道:“輕姬,別再哭了!小雲和景也陪你淋着這麽大的雨,再這麽下去你們非全病下了不可,你就當是為了他們兩個,回去吧!”
輕姬傷心過度,哭得沒什麽力氣了。
公子煊一邊囑咐小雲和景快快回去更衣和煮姜茶喝下,一邊飛快背起輕姬,令海真從旁打傘,急忙回去花蔭殿。
花蔭殿上諸人接了輕姬,忙成一團,打熱水的打熱水,拿衣衫的拿衣衫,熬姜茶的熬姜茶。
公子煊不便久留,多交待了幾句就離開了。回重光殿的路上,他看見司雨英踉踉跄跄行在雨裏。司雨英來的方向,當是長明殿。
芸棋見他止步,跟着也止步,她好奇循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司雨英的身影将将穿過宮門去了,她沒有看見:“公子在看什麽?”
公子煊戚戚焉,他看得出,司雨英有傷在身。
近日不曾聽說派了司雨英出去辦差,且他是天後直屬,能動他的人寥寥,他從長明殿出來,身上帶傷,必是天後因輕姬一事遷怒司家,重重苛責了他。
公子煊擡頭看氤氲的雨幕,眼中浮上一層憂郁色。
女權之國,男兒性命輕若草芥,能如何自處……
“公子?”
“無事,不過是看看雨。”
芸棋關切:“公子身上的衣裳還濕着,為防風寒侵襲,不當在外逗留,請速回殿上吧。”
公子煊颔首應了:“這就回去。”
點滴雨聲,傳不進門窗緊閉的長明殿中。
天後踢開地上的鞭子,跨上寶座去,她胸臆中一團心火仍舊沒壓下去:“該死的司雨英!該死的司家!司家人的脾性如出一轍,全以為自己銅皮鐵骨,挨打挨罰半聲疼也不知喊!”
榮菲聽出了,這是将少君輕姬一塊兒怨上了。
年長的女官奉茶上前:“臣下說句見罪的話。天後,少君那性子,是像足了您年輕的時候。”
天後瞥她,端過茶盞,喝了半盞,半盞殘茶握在手裏。
榮菲看她不出聲,知道還能往下說,她便恪盡職守地冒着死罪往關鍵點子上勸:“天後年輕那會兒,不也是這副剛強不屈的模樣?撞了南牆,疼了,頭破血流了,都不肯回頭的,當時帝太後也拿您毫無辦法。”
天後蹙眉,咕哝說:“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榮菲連聲稱是,再又道:“天後非生來就為天後,那麽合該明了少年人需經歷如少君這般逆反的階段,十幾歲的年紀,是最不聽話的。照臣下看,少君由司貴主撫養長大,父女情重也是自然,天後想要栽培少君,不妨在故去的司貴主身上借借力,想必比之強迫威逼,少君會更喜歡不露痕跡的循循善誘。”
這番話,令天後靈臺清明,一下子從滿腔怒火裏脫出來,她扶着頭嘆氣:“你說得對,這段日子我真是被那丫頭氣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