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
驚蟄前後,輕姬多夢。
不是夢見大海就是夢見深山,左右也不是什麽好夢,海上是驚濤駭浪,深山是墳冢荒荒,因此睡着的人經常心悸吓醒。
這日清早,輕姬睡得好好的,突然翻身坐起。
海真隔着紗帳問:“少君又做噩夢了嗎?”
輕姬擦了把汗。
經幼岚一事,天後認為花蔭殿的宮人伺候不周,把他們責打一頓之後,調了海真來做輕姬的貼身女官,照料飲食起居。海真是榮菲的外甥女,自小進宮,算是個伶俐細致的人。輕姬其實挺喜歡海真的,海真聽她的話,不該說的也不會多說。
輕姬還記得今日公子煊約了她去原上騎馬,管不了噩夢不噩夢了,反正這些夢天天來來回回地做,見怪不怪了。她撩開紗帳,趕忙穿鞋:“取我那套玄底朱紋的衣裳來。”
春來原上已有新綠。
公子煊領輕姬去了一個沒去過的草窩子看魚,那魚生得嬌滴滴的,一身銀光,魚骨若隐若現。輕姬蹲在水邊觀察,興致勃勃的,再轉頭找公子煊的時候,他沒了人影。
“三哥!”
“三哥,你在哪兒?”
輕姬只好一個人爬上山坡,山坡上高,四面八方的情狀都看得見,可是她爬到山坡上張望,四野裏還是看不見公子煊。
“怪事。”
“他去哪裏了?”
輕姬回到草窩子水邊再待了一陣子,後來公子煊總算出現了,她遠遠看他走來,正要興師問罪,誰曉得他到她跟前來,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束斑斓鮮妍的花來。
“給我的?”
春天裏的花長得多好看啊,整整一束呢,紅的藍得黃的白的,輕姬顯得有點兒受寵若驚,她樂滋滋從公子煊手裏接過花來,都忘了要問罪他一聲招呼不打把她扔在這兒的事。
公子煊說:“上回看衡康送了你滿懷的紅梅,你仿佛很開心。我這些花,不比衡康送的差吧?”
輕姬不以為然:“冬日的花有冬日的好,春日的花也有春日的美,兩相比較多沒意思。”
公子煊不作聲,不置可否。
輕姬想起來問:“你哪裏摘來的?”
公子煊回身指了一個方向:“那邊。三裏外有一汪溫泉,所以那邊的草甸上花開得比別處早。”
“三裏啊……”
有這麽遠的路,輕姬就不大想親自走去看了,還是下次騎馬過來再說。不管怎麽說,今日拿到這一束花,還看到了漂亮的銀光小魚,她足夠心滿意足了,同公子煊說了回去,接着就歡歡喜喜哼着小曲回返了。
海真替輕姬牽馬來,輕姬朝她直揚手,嘴角都快咧到耳根處去了:“海真!海真!三哥給我摘了好多花呀,回去了你要幫我找瓶子養起來!”
芸棋從溪邊飲完馬,她看見公子煊慢騰騰地在原上走着,她把馬牽到他身邊,他好像也沒注意到,只顧看前面騎在馬上的人,面上浮着淺淺溫柔笑意。
“公子……”芸棋心頭萦繞一抹意味不明的擔憂。
“你瞧啊芸棋,她高興起來的樣子,真像那草甸的春花一般明媚。”
芸棋往前看去,修寧少君哪裏還記得旁人,只顧着自己騎馬跑了。芸棋不知道她該提點什麽,無奈暗自嘆息了,駐馬請公子煊道:“公子還是上馬吧。”
輕姬回到花蔭殿,就支使海真尋了個漂亮的寬口瓶來。
春天的花,真好看,滿眼五顏六色,瞅着就喜歡。
午膳時候,輕姬對着那瓶春花,心情大好,連飯都多吃了大半碗。
天後批閱完群臣奏表,午後閑暇之際,來到了花蔭殿上,她還帶來了一餅好茶,叫人烹制了端來給少君一嘗。
輕姬不懂茶,她嘗過,不知茶的門道,只是會說:“這茶糯香,不似別的茶苦澀,這茶好喝。”
天後也慣愛她的坦率直接,樂不可支道:“你說得不錯。”
早上還晴好的天,午間飄了雲,天後在花蔭殿坐了這會兒,太陽始終沒從雲層裏露臉,風倒是潮涼了兩分,像是要降一場春雨。
輕姬盤腿坐在檐下的席座,望模糊不清的遠山,喃喃道:“真快,我到這兒都快一年了——”
她似自語的這番話提醒了天後,天後擱下茶盞,問她道:“馬上又到雨季了,每年春季就數那場雨下得綿膩,好在熬過了,天光會分外晴爽怡人,薄春衫要趁早裁制起來了。尚衣局說,今年想染批新色,輕姬你有沒有什麽喜歡的顏色?命尚衣局染了,也好多給你做幾身春衫。”
輕姬細思,說起來,她還真有喜歡的,只是進宮這麽久也沒見過那樣的顏色,不知道尚衣局能不能染?但她又形容不出,幹脆起身跑進殿裏去了。
“我明明放在這裏的。”
“真奇怪,去哪了?”
“這櫃子上下都沒有。”
輕姬在殿上好一通翻找,她記得清清楚楚,她來的時候帶的那個包袱就放在這個櫃子裏的,可是如今怎麽找也找不到了。
“海真!”她急忙叫來海真詢問,“這裏,我放在這裏面的一個包袱,你看見沒有?”
“少君,我沒有見過。”
海真到花蔭殿時日寥寥,很多事不是很知道,她看輕姬找得焦急,就忙招來之前伺候的人:“見過少君放的一個包袱了嗎?”
那個宮人的确知道:“見過的。”
輕姬立刻追問:“那裏面都是我珍愛的東西,你放到哪裏去了?”
宮人瑟瑟縮縮地回禀:“小奴……是天後,天後見那包袱破舊,裏面包的幾件衣裳也舊了,便……便吩咐奴等扔了……”
輕姬臉上遽然一下白了:“扔了?!”
宮人見狀,吓得伏倒請罪:“奴等不知那些是少君珍愛的物件……”
“扔到哪裏去了?”
“這……時日久長,早不知被收去何處……”
天後在這個時候踏進殿來,她望見輕姬面色慘沮,不免驚問:“輕姬,出什麽事了?”
輕姬快步沖到她面前質問:“你為什麽讓人扔我的東西!”
“什麽東西?”
“一個包袱,我帶來的!”
天後松下了一口氣,她不以為意道:“哦,你說那個破舊的包袱,我當是多大的事呢,那個包袱很舊了,包着的衣裳又粗陋,我就叫人扔了。”
輕姬眼裏湧起了淚,她顫聲道:“你怎麽能讓人丢了我的東西……那是阿父給我做的,是阿父把自己的衣裳改小了給我做的!你怎麽能說丢就丢了!”
她的淚說下就下來了。
天後始知事态嚴重,涉及司雨斐,輕姬必是要較真的,可舊衣早就扔了,找也找不回來,她只得伸手扶住輕姬,哄輕姬道:“幾件舊衣罷了,你阿父也會願意看見你穿漂漂亮亮的新衣,你要是實在喜歡,我再讓人給你做——”
“你拿什麽做!”輕姬用力甩開她手,哭得更兇了,“我阿父已經死了,他躺在地底下聽不見看不見,你能讓誰來給我做!”
阿父!阿父!
這丫頭成天就只知道一個司雨斐!
天後亦惱怒,失了哄輕姬的耐心,她語聲轉威嚴道:“輕姬,母親已經足夠忍讓你,你不要太得寸進尺了。衣服是會穿舊的,人也是會死的,你更沒必要為了些會爛的舊物來同母親争執。”
“可那是阿父留給我的!你憑什麽不過問就扔……”
“扔就扔了,那衣裳小了你也穿不了,有什麽好問的。”
輕姬僵然站着,淚珠子斷線似的從她眼眶裏墜落下來,她失望地望着她貴為天後的母親,手在頸項間摸索了,從身上摘下一物來。
天後訝然,繩索上懸着的,竟是那枚懷古玉扣——原來輕姬始終戴在身上。
“誠如你所言,舊物是會爛的。”
天後來不及阻攔,輕姬已憤而将玉扣砸在了地上,玉扣碎了。
“輕姬!”天後嚴聲呵斥。
“你根本不懂,東西哪怕舊了爛了,寄托在其中的感情也是不會變的!就像這枚玉扣,食不果腹的時候阿父都舍不得當了,他時時刻刻想着你……但你呢?你從來都覺得他無足輕重!既然如此,那就砸碎了,讓那些思念全都煙消雲散,你只管想,我阿父就是背叛你,他從來沒有真心愛過你!”
天後花容失色,她指着輕姬,手因驚怒而發顫:“你!”
輕姬心緒皆已崩落,她索性把壓在心底裏的話都攤開了說:“你更遠不如阿父疼我!阿父什麽都會,處處念着不叫我委屈受苦,反觀母親,什麽也不會,你被前呼後擁有成百上千的人服侍,只曉得逼我做我不喜歡做的事,也從來沒想過親自為我做什麽,沒有給我縫過一件衣、做過一頓飯!”
“你住口!”天後氣急攻心,“他只是我的後宮之一,有什麽資格來同我相提并論!”
“但我就是更喜歡和阿父在一起!他傾盡心力照顧我愛護我,給我一切他能給的,他連死都怕吓着我,到最後我才知道他病得那麽重,咳血咳了半年多……”
“輕姬,你別天真了,司雨斐帶着你過的是流離失所的日子,而我貴為天後,我能給你的比你阿父能給你的多得多。王權、富貴,這些只有我能給你,我還會讓你繼承至高尊位,到那時你便有摘星換月的能耐。所有我給你的,難道不比你跟着司雨斐四處流亡缺衣少食好嗎?”
天後口中應允的這些,俱不是她想要。
輕姬哭着嘶吼:“王權富貴不稀罕!摘星換月又何用?我只想要我阿父!”
——啪!
響亮的一記耳光甩在輕姬臉上。
“你就是不如阿父疼我!”
“少君!”
輕姬狠狠推開天後,不顧衆人阻攔,抹着淚跑出去了。